锋头这件事,薇薇看得很淡,在某方面来说,她可算没有出息,这样的家世,却如此安“贫”乐业,早早嫁了个公务丈夫,过其最平凡的生活,但一些人往往在恬澹中才能过得幸福。
薇薇此刻的日子与其他数十万小家庭主妇一样,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,正常、安乐。早晨两夫妻一起跑步,回来淋浴后出门上班,下班做一顿饭菜,周末去看场戏,或享受烛光晚餐。
菊菊说:“这样的日子闷死人,大家都问我:‘令妹什么地方去了,是不是到外国深造去了’,我都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,我不好意思跟人说:她现在做女白领,下班亲手做羹场。”
亲家生日,葛太太问薇薇:“你准备了什么礼物?。”
薇薇说:“我们订了两桌酒席招呼亲友,另外还有两件凯丝咪羊毛衫,怎么,够了没有?”
葛太太听了顿时妒忌起来,“我生日,你们可从来没有送过这样周到的礼物!有得吃有得喝有得穿,姓海的娶了我的女儿,简直添了一枝生力军似的,人有了,礼也有了,我有什么好说的?”
“妈妈,你生日的时候,爸爸不是隆重的照办?”薇薇诧异。
葛太太犹自咕哝,“海家前世修回来的,哼!”
葛先生倒底是外头做生意的人,他劝说:“女儿识大体,你我都面子,尚有什么不满意之处?”
葛太太是老式女人,听丈夫这么说,不再批评薇薇,注意力转移到大女婿与二女婿身上:“菲菲那一位,自从设了分厂之后,人也不大来了,怎么,葛家提携他的事,三两年就忘了不成?菊菊的公婆老暗示我至今尚无男孙──烦死我了,烦死我了──”葛太太忽然想起来,“薇薇,你怀孕没有?”
“没有。”
“薇薇,有了孩子可要辞工,你不能再出去做了,挺着大肚子还怎么被老板呼来喝去的?苦也苦煞脱。”
薇薇说:“妈妈,不是每个老板都拿人呼来喝去的。”
“反正一有孩子,说什么都得坐在家中养胎,倘若海家没这个地方,你回娘家来真是的,养老婆都没有能力,生什么儿子?”
葛先生又插嘴了,“太太,人家两口子好好的,你为什么挑拨离间?年轻人自有他们的世界,你别管太多闲事。”
薇薇趁这个机会赶紧自娘家溜走。
晚上她跟丈夫说:“妈妈太悲观了,任何事放她眼中,都似乎含悲剧下场。”
若晶笑,“她对我有偏见而已,每次见到我,她都笑得很勉强,我不怪她,在老人家心目中,女人要是不能睡到中午,奴仆成群,逛街喝茶,嫁丈夫来干什么?不过薇薇,你放心,我会尽我的能力来对你好。”
薇薇很感动。
她也知道海若晶是不会飞黄腾达的了,但是他将会有很多时间来陪伴妻儿,供给家庭温暖。这一切正是薇薇需要的。
圣诞节在菊菊家聚餐吃饭,大家都穿金戴银,独独薇薇白毛衣粗布裤,头发梳一条长辫子,看上去却清爽活泼,把她姊姊的金色累丝绒,红宝石项链,新做的发型全都比下去了。
葛太太怪心痛的握住小女的手,“做得累不累?”也不顾三女婿的自尊与颜面。
薇薇笑:“妈怎么不问二姊搓通宵牌累不累。”
菊菊骂:“要死,无端端打趣我,你当心一点。”
葛太太又肴薇薇的脸色身型,“怎么,还没有怀孩子吗?”
薇薇说:“不急,还年轻,事事上了轨道再说。”
“是不是嫌房子小?住不下佣人?这个妈妈可以替你想办法。”葛太太看了看女婿,“薇薇既然熬到大学毕业,我自然希望她事业上有一番作为,家里还是雇佣人的好。”
若晶只是笑,也不回答。
葛太太便对这个女婿略增好感!吃饭时不似从前那么冷淡,在他碗里加了两箸菜,若晶马上觉得了,朝薇薇眨眨眼,薇薇便乐在心中。
回家的途中,若日门说:“你妈妈倒也不是一味势利的那种人。”
“每个母亲都怕子女吃苦,这与势利倒搭不成当。”
若晶说:“有时候天气暴冷或暴热,大清早看你起床赶出门,我也怪心疼的,如果我赚够了,你就不必熬这种苦,还有,如今你那份工作也很吃重,每当假日老板还把你叫出去做工,我心中也不自然,真想跟你姊夫学做生意。”
薇薇说:“我最不喜欢生意人,你看我那两个姊夫!”
“姊夫怎样?”若晶讶异。
“应酬多,晚晚不回家吃饭,对牢姐姐们唯唯诺诺,一转身阳奉阴违,鬼鬼祟祟,心虚了便陪姊姊去挑首饰。”薇薇哼一声。
“也有好的生意人,”若晶说,“天天下班回来陪太太的。”
“是吗?”薇薇笑,“我才不要冒这个险。”
薇薇内心里也有点疲倦,现代女性香肩上的担子太重,负责家中开销,是半支生力军不在话下,在外头一般要全力以赴,与男同事争升级,穿戴要时髦,仪容得时刻修饰,回到小家庭中一样要打点难务,孝顺公婆,可还得生儿育女呢。
薇薇想到下半生得如此刻苦耐劳,简直要退缩。但是若晶是这么可爱坦诚,为他苦一点也是值得的,将来生两三个跟若晶一模一样的孩子,在家中移动着胖胖的小短腿走来走去,那光景是多么有趣,因此薇薇还是天天准七时起床上班,晚上六点半提看菜篮回家。
菊菊冷眼旁观了半年,诅:“小妹饶是铁打的我也不信她捱得住。”
还没过年,薇薇就害感冒躺下了,公司里请了一星期假,天天看医生。葛太太就叫若晶好好照顾妻子,本来没什么,刚巧海家也有人来采薇薇,见到亲家便攀谈起来。
海家说:“不是怀了孩子吧,现在流行开刀生孩子,你们得帮着劝劝薇薇,开刀生不多,千万别动手术。”
葛太太心中本来不悦,听了这个话题时脸色都发白,心想:我女儿的命不是命,最要紧你们海家孙子生得多,可是这个海若晶把老婆“折磨”得躺下了,又怎么说呢。
葛太太顿时对海太太说:“据说他俩打算过几年再生养,没法子,经济情形差,只好委曲亲家母迟些再抱孙子,等咱们薇薇升了职加了薪水再说吧。”
这几句话说得很刻薄,海家的当时作不了声,自然怀恨在心,两家人为了薇薇的一场感冒顿时闹翻。
这些话薇薇听在耳中,又不能分辩,心想好人难做,索性闭上双眼,诈作不知。
可是因为身子弱,感冒一拖便是十天八天,葛太太天天使人来接薇薇回娘家休养,薇薇知道这一回去夫妻关系便会转弱,但是想到家中好吃好住,有人服侍,也犹豫很久。
薇薇终于咬着牙关挺下来,待热度退的时候,已经瘦了一圈,又得立刻向公司报到,葛太太光火的说:“这样子你没到三十就成为老太婆了!你别以为同他捱,没有功劳也有苦劳,告诉你,他要摔掉你,一样不必记住以前的恩情。”
薇薇有点灰心旁徨,她不怪母亲发急,但是不应趁她软弱的时候落井下石。
幸亏这当儿若晶荣升一级,而且他一直对岳母没有半句闲言怨语,这一关总算又顺利熬过。
薇薇同若日叩说:“怎么搅的,做人像打仗,过五关、斩六将。”
若晶笑,“咱们并肩作战。”
若晶平日过得很省很省,薪水全交给薇薇,然后取些零用。这一次加薪多了两千块,立刻计划搬大一些的房子雇个慵人。葛太太知晓,便没那么恼怒,但她还是讽刺有加:“海家别以为我女儿好享福了,薇薇可是自幼便有人服侍的,从来没有这么苦过。”
若晶还在陪笑。
薇薇暗暗叹气,她知道母亲心疼,但为她竖了那么多敌人,包括她的丈夫在内,爱她反而会变了害她。
因此薇薇主动与娘家疏远,葛太太也拿她没法可想。
薇薇想想做女人最忌脚踏两头船,嫁了人,好歹队难随鸡,嫁狗随狗,要不就回娘家去享福,否则顺得母情失夫意,大大的忌讳。
这一段日子最难过!与母亲及两个姊姊疏远,跟夫家的人又不想过份亲近,于是除了工作之外,精神就完全寄托在丈夫身上,若晶的一举一动变成了焦点,
觉得薇薇顶喜欢绊住他,不让他去做别的事情。他负担也大,平白失去不少自由,他做工难,要维持一段婚姻也不容易,若晶说什么也迁就着薇薇。
正在这个时候,菊菊的丈夫在外头有女人的事闹开了,菊菊吵得一场胡涂,摊了牌要离婚,带着女儿们逐个亲友家去诉苦,不久便轮到了薇薇。
菊菊也不再穿金色灯笼裤了,眼泪鼻涕的,索性恢复少妇打扮,随随便便的毛衣长裤,但是看上去反而清爽得多。
她跟薇薇说:“……他外头有了人,嫌我什么不好?我又不贴娘家又不赌,又不失礼于他,是,我生不出儿子,但是没有儿子也不见得就我一个人负责,就这样把我置于死地?哪有这样的道理?”
薇薇自然很同情姊姊,但是也不知道怎样安慰她才好。
过了很久薇薇说:“姊夫不过是逢场作兴,这么久的夫妻了,他不会舍得离婚的。由我去做一次中间人,听听他怎么说。”
菊菊不肯:“中间人?什么中间人?是我要同他离婚,我不需要人替我说项!”
薇薇忍不住问:“离了婚你干什么?我尚可以去办公,你打算陪四个女儿读书?气当然要争,但也不能够意气用事,凡事要考虑到后果。”
菊菊呆住了。
薇薇说:“大姊,你怎么还像个小孩子似的?”她叹一口气。
菊菊旁徨起来,“小妹,你说我应该怎么办?”
“我去问问大姊夫地想怎么样。”薇薇说。
菊菊忽然说:“小妹,还是你好,丈夫穷有穷的好处,至少他不会变心。”
薇薇被她大姊整得啼笑皆非。
大姊夫有他的苦衷:“你大姊跟本没有心机维持一个家,天天往外跑,约了太太们逛街喝茶。”
他诉苦,“参加一些莫名其妙的妇女会,我起床的时候她还没醒,我睡的时候她还没回来,我们唯一见面的机会,便是双双赴宴的时候,外头不晓得内情的人,还以为我们夫妻顶恩爱呢,你说惨不掺?”
薇薇默默的听着,总之双方都有错。
现在大姊夫的女人是他的秘书。
“至少她关心我,对呀,她相貌与家势都比不上菊菊,但是她关心我冷暖。”大姊夫解嘲的说。
“你打算离婚?”薇薇问。
“离婚谈何容易?”大姊夫回答:“我一直没提过离婚两字,这是你大姊在嚷嚷。”
“你打算娶妾?”
大姊夫苦笑,“有谁肯曲居妾侍?”
“你到底想怎样呢?”薇薇急了。
“老实说:我最向往你同若晶的生活,甜甜蜜蜜的二人世界,心无旁n涤竣狻d。”
捱薇讶异,“奇怪,怎么现在每个人都羡慕我们?”
“真的,若晶足可自傲,你嫁他是为了他的人才,不是为他的钱,你对他有信心,肯与他一起同甘共苦。”
薇薇说:“谢谢你,大姊夫。”
“薇薇,我时时佩服你意志坚定,像上次,妈不是要接你回家吗?换了菊菊,早哭着回去了,倒底念过大学的女孩子不一样。”大姊夫竖起了大拇指。
薇薇有点惭愧。
“那你跟大姐──”
“十多年的夫妻了,”他感喟,“四个女儿,我不会跟她离婚,我只希望她给我一点自由……”
“没有女人肯给丈夫这种自由。”薇薇抢先说。
大姐夫转过了脸。
薇薇柔声说:“大姐夫,你看女儿的面上,我回去跟大姐说,叫她都改了,好不好?”
“你大姐有一份像你,我也不会做对她不起的事。”
薇薇再说:“那大姐夫当给我面子吧,与那位小姐分开再说。”
“我回家跟菊菊也无话可说。”
“两夫妻怎么无话可说?嗯,我去叫大姐加紧练习说话。”薇薇笑。
这对夫妻,总算又暂时被拉拢在一起了。“谁也不能担保日后的事。”葛太太疲倦的说。。
菊菊这边刚摆平,菲菲又出事了。一位女歌星找上门来与她开谈判,叫她把丈夫让出来。
若晶对薇薇说:“你家好热闹呵。”
薇薇白他一眼,“你也来趁高兴好了,如果有女人叫我把你让出去,我立刻替你收拾行李,叫你滚蛋。”
若晶说:“你确有资格叫我这么做,可是我滚到什么地方去呢?我心在你这里,空心菜怎么活呢?”
藤薇没想到这老实人也会说这样浪漫的话,心头顿时一阵甜蜜。
菲菲的家现在像战场,乱不堪言,她牌也不打了,躺在床上闹病。
二姐夫比大姐夫更不如,索性跑去跟那小歌星同居,离婚势在必行。
葛太太为两个女儿奔波,只得叹道:“怪不得人家说生女儿是赔钱货,我烦死了。”
葛太太看着薇薇一会儿,跟她说:“每件事都得付出代价,薇薇,你虽然辛苦一点,但至少有自主权,幸福在你自己的掌握中。”
薇薇说:“二姐他们索性离开了也好,才三十不到的人,哪里没有出路?也许她从此戒了打牌也说不定。”
葛太太说:“你呢,你要小心若晶。”
“他?”薇薇感喟的说:“我不相信男人有钱便会作怪,我觉得夫妻之间的权利及义务分配要均匀,最忌养成一面倒的情况,像大姐与二姐,根本对家庭没有参与,专修吃喝玩乐,养了孩子便当丰功伟绩,久而久之,丈夫对她们失去尊敬,这才是致命伤。”
葛太太点点头,“以前我不看好你这段婚姻,如今看来,最健康的是你与若晶了。”
薇薇说:“妈,我也要回去了,今天海家有喜事,要去喝喜酒。”
“多辛苦,”葛太太说:“乖孩子,你真是乖孩子。”
薇薇与母亲紧紧的握住了双手。
薇薇吁出一口气,这头婚事,熬了近两年,总算获得家人的支持了。
午夜飞行
莉莉说要到三藩市来看我,我为此兴奋了好几个星期。
自从去年我到三藩市州立大学念书以来,与她感情只靠一星期一次的三分钟长途电话维系,她很少给我写信,老说没空。
离开香港之前,莉莉算是我的密友,我们一起走了有三年,分手的时候,她却没有依依不舍,我冢里人都不喜欢她,特别是妹妹,很露痕迹地表示不满──
“……哥哥回来,她便多一个留学生男友,哥哥不回来,她也不愁寂寞。”
莉莉与我同一届中学毕业,她参加了电视台主办的训练班,因为长得漂亮,非常抢锋头,照片一下子便登满了娱乐刊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