接着,旭恩又买了部份家具及烛台镜子灯饰等物,都需先送到伦敦修理。
装修师笑,“有钱真好,有用无用,先买下来再说。”
谁说不是。
画抬回哨子居,旭恩命工人搬进图书室,一看,与墙上印子刚刚吻合。
旭恩唏嘘了。
一直为子孙打算有什么用?先人一去,统统卖掉套现乱花。
这位少女,是威锁家的什么人?
五十年代她十八九岁左右,照说,今天应该还活在世上,不过六七十年纪。
又老司徒先生为何对这幅画像志在必得?
他认识她?
旭恩有点迷惑。
画中少女栩栩如生。
装修师进来说:“这只墙纸最接近的样版在此,请陈小姐过目。”
光是挑天花板花纹及墙边条纹,已花了一个下午,“这个样子,你先做一间房间出来看看,万一不好,拆了重做。”
旭恩穿着牛仔裤与凯斯咪毛衣,头发梳成马尾巴,天天四处视察工程进展。
预计起码要一年才能完工。
开会时电工说:“陈小姐电力不敷用。”
“立刻向市政府申请一个电箱。”
“陈小姐,水渠亦不够。”
“重敷接驳。”
“回旋路部份需要翻起。”
旭恩看过图,“是,必需如此。”
现在,装修费用差不多可买两幢新的洋房了。
司徒老先生一定对哨子居有奇突的感情。
旭恩的大刀阔斧及豪爽得到工作人员的欣赏。
接着的三个月里,她未放过一日假,全情投入,初夏,她去过伦敦几天,看场舞台剧,见见朋友松口气,又到剑桥探访亲戚,可是心中还是牵挂哨子居。
她同每一个人都成为好朋友。
管家问:“陈小姐大概会在此过圣诞?”
“恐怕要。”
周爱娣在电话中说:“圣诞我来看你。”
“外头的世界怎么样了?”
“不理也罢。”
旭恩叹口气,“这里是世外桃源。”
“自照片看进展,哨子居一日一日复活,又回复光鲜明艳。”
旭恩自夸:“我是司徒氏可以找得到最好的复修建筑师。”
“我相信。”
“他满意吗?”
“一般来说,老板没有意见,也就算是满意到极点了。”
“我希望他秋天亲自来视察进展。”
“我替你反应上去,”爱娣又说:“对了,我真欣赏那只水力按摩淋浴设备。”
“谢谢你。”
安装水晶大灯那日,他们开香槟庆祝。
那夜,睡到三时醒来,旭恩忽觉精神爽利,噫,她已浑忘失恋,痊愈了!
旭恩乐不可支,那日清晨五时半便起床赶工。
她看到草地上积有一层薄薄的霜。
秋天到了。
她连冬装也无,连忙托装修师替她在伦敦带大衣雪靴等物来。
五月来,可能要第二个五月才能走。
小房间已成了她第二个家。
这本是一间幼儿的卧室,卫生间的洁具全小一号,方便小孩高度。
可以想象,这名小孩今日已成老人,无情的岁月,流水般的时光。
小孩会是画中少女吗?
大厦中永远有十多廿个工人在开工,李斯太太忙着替他们张罗吃喝,甚至为他们洗熨衣服,他们的家信,电话也全都打到哨子居来。
旭恩并不寂寞。
屋内四处竖着钢架,门外货车络绎不绝来往,旭恩已尽量低调,晚上六时便停工,以免骚扰邻居,虽然最近的邻居也在十分钟车程以外。
装修师打电话来,“我在伦敦看到一套切本吊餐桌餐椅。”
“几张椅子?”
“十张。”
“价格?”
“五万五千镑。”
“立刻买下。”
“是,陈小姐。”
旭恩披上大衣到园子散步。
这种天气永远叫她想起求学时期。
清晨、薄霜、寒冷,新学期,非常用功的学生永远非常吃苦,旭恩的家境又不是很好,非得做出成绩来不可。
那股压力不容易承担,如今,事业上她已无憾,可是身边少个知己,始终寂寞。
她不想结婚,她只想找个好伴。
一起游山玩水,有商有量,岂不美哉。
不知在园子逗留多久,第一批工人已来上工,天也已蒙蒙亮。
“陈小姐。”管家出来,“当心着凉。”
李斯太太将一张大披肩搭在旭恩的肩膀上。
太阳将升未升,旭恩忽然想起词人所写的“平林漠漠烟如织,寒山一带伤心碧”。
那日因为太过早起,到了喝下午茶的时候,旭恩本来在挑选厨房地板的样版,忽觉得累,便蜷在沙发上睡着了。
梦中不知与谁纠缠,心中无限不忿,“不,不是我的错”,她与人分辩,那人好象是男朋友,又好似是幼稚园老师,又仿佛是上司,总而言之,那是一个极之不愉快的梦。
终于挣扎地醒过来,还哎唷一声。
旭恩看看表,不过小憩了廿多分钟,没想到已经做了噩梦,她安慰自己说:“一切已经过去,一切都在你身后了。”
她缓缓起来,斟一杯冰水喝。
走过长廊,好象觉得图画室有人影。
旭恩进去看个究竟。
只见一个男子背着她站在房间中央,正在欣赏那幅少女画像。
那男子穿着深色大衣,显然不是工作人员。
是个陌生人。
旭恩轻轻咳嗽一声。
那人转过头来,他是个中年华人,相貌端正,约四十余岁。
他说:“工程进展的相当快。”
旭恩笑笑,“你找哪一位?”
那男子欠欠身,“我找建筑师陈小姐。”
旭恩纳罕,“你是哪一位?”
“我姓司徒。”
“啊,”旭恩连忙说:“我便是陈旭恩,司徒先生,你没通知我。”
“我是顺路。”
旭恩笑,“爱娣应该告诉我一声,司徒先生你住什么地方?”
那位司徒先生看着她,“我不是司徒文政,我是文政的小叔司徒明。”
这就是老司徒先生?跟旭恩的想象很有出入,可是旭恩不动声色,只是陪笑。
“我带你参观一下。”
“好。”
这上下一巡视,司徒一边加挥了若干意见,就到傍晚了。
旭恩习惯陪业主巡楼,无所谓,随行秘书就有点累。
司徒明赞道:“陈小姐,做得非常好。”
他们又回到图书室来。
“你终于买得了这张画。”
旭恩真想问:她是谁?可惜司徒是她老板,问不出口。
但是司徒明忽然轻轻说:“画中少女叫凯萨琳,是屋主人第三个女儿。”
说完了意犹未尽,顿了一顿。
旭恩站在他身后,全神贯注聆听。
“我见到她的时候,她就是这个模样,金黄秀发,碧蓝眼珠。”
旭恩大奇,如此推算,那时,他应该还是个孩子。
果然,司徒明说:“那年,我只有八岁。”
旭恩更加纳罕。
这么说来,他们不可能是恋人。
“来,陈小姐,我载你到镇上去吃一顿饭。”
“李斯太太已准备了晚餐。”
“吃什么?”
“梅子牛柳。”
司徒明笑,“我饿了,我们到酒窖去取两瓶红酒上来。”
司徒明向旭恩举杯,“真没想到有如此年轻漂亮能干的建筑师。”
好话谁不爱听,旭恩笑了。
“司徒先生打算在这间屋子长住吗?”
“每年春夏决定留在这里。”
那也算得是长住了。
旭恩颔首,“孩子们会喜欢这里。”
司徒明笑说:“我未婚。”
旭恩又讶异,连忙喝一口酒。
司徒明说:“买下这幢房子,请你来维修,是因为它是我所见过最美的一幢庄园。”
“它的确是。”
“可惜它的承继人不那么想。”
旭恩不语。
“我对这幢大厦有说不出的好感,那一年,我八岁,家父是威锁家的杂工,圣诞节特别忙,需要人担担抬抬,父亲把我带身边,上哨子居来。”
旭恩呆住,英雄莫问出身,这句话百份百真确,谁会想到杂工的孩子今日会富甲一方。
“我虽然只得八岁,却已十分懂事,也长得高大,父亲派我在厨房洗刷钢锅。”
旭恩一直留神听着。
“外国人煮一顿饭,不知要用多少厨具,我洗得精疲力尽,最后,父亲叫我把垃圾拎出后门去。”
司徒明整个人像是回到数十年前去,沉缅儿时之事。
“大包垃圾一拎到门口,就有两只狼犬扑过来,一只不由分说,咬着我的腿不放,我痛得嚎叫——”
旭恩为之恻然。
穷人的孩子多吃苦。
司徒明低下了头,“我害怕得不得了,在地上打滚,厨房里的工人走出来吆喝,可是狗不听话,大量的血自我腿上涌出,正在此际,凯萨琳小姐奔出来,喝退了狼狗,原来它们只听她的命令。”
旭恩这才松了口气。
“当夜寒冷,下雪,她穿着纱裙就自屋内冲出来,她有金黄色头发,碧蓝眼珠,就像图画中的天使一般。”
旭恩不语,可是,她心中想,天使会养着那么凶狠的狼犬吗,是她的狗咬了你啊。
司徒明的声音渐渐低下去。
“她扶起我,步入书房中,用毛毯裹住我,立刻传来医生。”
那凯萨琳小姐待下人很好。
“她的书房原来就是大厦中的图画室,我抬头看到丝绒的幔子,柔和的灯光,以及那幅画像。”
旭恩点点头。
“医生来了,发觉伤势不轻,但决定把我与狗都带到医院检查。凯萨琳小姐再三向我父致歉。”
“她父母呢?”
“他俩高高在上,不表示什么。”
“呵。”
“可是那夜之后,我们父子还是被解雇了,威锁家赏了父亲两个金基尼。”
旭恩知道当时一个金基尼值廿一个仙令,在六十年代,英国币制改十进制,取消基尼及仙令,一镑算一百个便士。
“陈小姐,当年我是一个小苦力。”
旭恩微微笑,“那重要吗?”
司徒明也笑,“不,现在看来,真微不足道。”
“现在人已经不讲出身了,现在讲你对社会的贡献。”
司徙明看着窗外,“我一直没有忘记哨子居。”
这一点不说旭恩也明白。
“后来,家父开始做小生意,我们几兄弟同心合意一起帮父亲……接着,像他们所说,一切已经是历史了。”
司徒氏发了大财。
发迹后兄弟仍然团结友爱,并且十分低调。
现在他们做成衣、电器,以及投资地产。
“我总忘不了这间大厦,并且,”司徒明笑,“像所有穷小子一样,希望发迹后把这里买下来当一个家。”
原来这是他自小的愿望。
“现在愿望总算达成了。”
“恭喜恭喜。”
“可是,凯萨琳早在十年前经已罹病逝世。”
旭恩温和地说:“那时,她也已经近六十了吧。”
“可是,在我心目中,凯萨琳威锁永远似画中人。”
他们抬头看着画像。
“哨子居破落得很厉害,第三代根本不愿维修,我决定买下来,李斯太太是原来管家的侄女儿,愿意为我服务,这间屋子真叫人感慨是不是。”
旭恩没有异见。
“时间不早了,陈小姐,你该休息了。”
旭恩送司徒明到门口,自有司机把他接往旅舍。
那一夜,旭恩恍惚看到美丽的凯萨琳威锁入梦来,她颔首称赞:“装修得真好,完全像哨子居全盛时期。”
旭恩鼓起勇气问:“你记得司徒明吗?”
凯萨琳反问:“谁?”
“一个被你家狼狗咬伤的孩子。”
凯萨琳摇摇头,“不,我不复记忆。”
“可是,他却对你永志不忘。”
“他叫什么名字?请再说一遍。”
可是天已经亮了,晃眼间旭恩已不见了凯瑟琳。
第二天,旭恩得悉,司徒明已经走了。
圣诞节,周爱娣来看她。
那时大厦已接近完工,爱娣喜欢得不得了,啧啧称奇。
“开头是什么样子?”
“不值一提。”
“做完这间屋子,你打算干什么?”
“在报上刊登广告:陈旭恩,皇家建筑师学会建筑师,专擅翻新维修古老大屋堡垒。”
“好主意。”
“不过,先得休息几个月。”
爱娣笑,“并且,看看可有恋爱机会。”
“谁说不是。”
婚礼
客人都说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的花。
几乎摆满了整幢背山面海华厦的空间。
这种花园洋房即使在宽旷的北美洲还是贵重物业,何况在人口稠密的都会。
今日是王学平结婚的日子。
学平本人不过是个年轻女子,虽然相貌娟秀,聪明伶俐,可是这样的可人儿并不罕有。
不过学平的父亲是王国豪,南华银行的主席,祖父是王永昌,南华证券的董事,二人身份相当,替学平办起婚事来,自然不同凡响。
学平一早起来,试穿各式礼服。
宴会自下午三时半开始,第一批客人是学平的朋友与同学,都是年轻人,他们在花园与泳池边用茶点,接着散去。
六时许换另外一批贵客上场,那是双方父母的亲友,为数约百余人。
宴会专家早三日已来打扮王家客厅与花园,跟着学平的是化妆师与发型师,还有一位法国小姐,专程由时装公司派来打点她那件婚纱。
婚纱穿在学平身上,显得她高佻秀丽纯洁,可是式样毫不夸张,可以说有点保守。
王太太赞道:“真有大家风范,我就是喜欢这样的婚纱。”
她将一顶钻冠自盒中取出,轻轻压在女儿秀发上。
学平拥抱妈妈。
王太太说:“我叫人去催催振光。”
于振光是新郎。
“振光昨日还为新钞票样版烦恼。”
王太太问:“不是都做好了吗?”
“听说有只紫色太容易假冒,专家说要换一色。”
小时候,学平拿着南华银行发行的钞票说:“假使这是爸爸印的钞票,为什么上头没有妈妈的肖像?”
十六岁以后父母严禁子女在外头提到银行大小事宜,以免外人批评他们嚣张幼稚。
学平自露台看到花园去。
这是一个五月天,晴朗无云,一个人不可能挑到更好的日子来结婚,学平知道,即使她活到一百岁,她也会记得今日。
父亲的两个亲信秘书已经开始工作。
歌莉亚笑说:“有客人来电问可否中午就来。”
“欢迎。”
“又有人问今日喝的是什么牌子香槟,如非克鲁格他们将自携好酒。”
“放心,家父并不吝啬,”学平笑,“你看,这就是酒肉朋友。”
她丝毫不觉紧张,她习惯许多人许多手为她服务,王学平对自己婚礼的态度是,她是许多人客中的主角,如此而已。
父亲起来了。
“学平,过来。”
“是,父亲。”
“听着,要敬重公婆。事事让人三分,要放肆嘛,回家来,在外不得失礼。”
学平笑嘻嘻,“还有呢?”
“我爱你,平平。”
他叫她学平,是因为他希望女儿有一颗平常心,做一个平常人。
凡是出类拔萃的人都希望反璞归真,并且衷心认为平庸是福,王国豪也不例外。
学平老是自嘲:“这一点,我却是做得妥贴。”
秘书爱莉斯问:“客人进来之际,可要查看帖子?”
王先生说:“我们已雇着保安公司,他们见到可疑人物,自然会警惕。”
王太太说,“我紧张之极,幸亏只得一个女儿。”
“大哥来了没有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