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你多多休息,”小康忍不住问;“家里有人照顾你吗?”
“只得我一人罢了。”
小康不再言语。
“我们电话联络。”
小康乘公路车到店铺,打开店门,同事陆续来到,人客也三三两两进来选购衣物。
小康听见有人叫她名字。
她只当是同事,应道:“马上来。”
可是那人已经走到她面前,“好吗?”
小康抬起头来,依稀觉得他是前晚那个要请她喝咖啡的年轻人。
“啊,是张先生。”
“不,我姓王。”
小康问:“可是大衣号码不对?”
“我想再买半打衬衫。”
小康笑,“我来给你介绍,喜欢绒布还是牛仔布?”
她一件件抖给他看。
他马虎地试穿,就在原来的衬衫外边套一套。
小康替他选了六件。
“你一直在这店里工作?”
“我是临时工。”
“你正职是什么?”
小康不想回答,笑道:“请到这边来付款。”
这时店里已经人山人海。
那姓王的年轻人走到柜台说:“你打算一辈子卖鞋?”
小康收敛了笑容,“先生,我不明白你的话。”
那年轻人再一次报上姓名,“我叫王裕佳,十一点半在对面咖啡店等你,小姐,没有恶意,只是谈谈。”
小康把货物与发票给他。
他推开店门出去。
然后,小康发觉那位小王先生忘记把信用卡拿走,真是冒失鬼,她连忙把那张卡放进抽屉里,希望他会回来找。
一直忙到十一点多,老板娘忽然出现了,她精神似乎好了点,仍有病容,却撑得住。
她来看生意额,忽然满意的笑了。
“小康,你去喝杯咖啡,辛苦你了。”
小康一抬头,看到墙上的钟,刚巧十一点四十分。
她取过信用卡出店门,走到对面咖啡店去。
王君正向她微笑。
小康讶异,“你一直在这里?”
“是,等你。”
她把信用卡还给他,“有什么话要说?”
小王见了信用卡,一怔,“我一早留意到你心地十分好。”
小康叫了杯咖啡,“有什么事?”
“我刚才说话无理,请你原谅。”
小康叹口气,“你说得对,我并不想一辈子卖鞋。”
“我可以帮你。”
“什么?”小康睁大双眼。
王君摊摊手,“像你这样漂亮的女孩子,怎么会在小店里卖鞋,不可思议。”
小康既好气又好笑,“你有更好的建议?”
“我当然有。”
小康看表,“我要回店里去了。”
“慢着,小康,你可听过香港复旦电影公司?”
小康一怔,“名字很熟。”
那王裕佳微笑,“我是该公司的制片,”他递上名片,“我认为你可以胜任我们新片女主角。”
小康睁大眼睛。
“下了班打电话给我。”
小康镇定下来,“原来你不是为私人原因约我谈话。”
王裕佳欠一欠身笑道:“香港人永远公事排头。”
“你几时走?”
“一月三日,我来看外景,住在温哥华酒店。”
“你真的是制片?”
王裕佳搔搔后脑,“我多少还有点名气,你可以问问唐人街华侨,他们可能听过我名字,我去年拍的两套影片都非常卖座。”
小康不语,回到店里去工作。
下午趁空挡她问老板娘,“香港有否一间复旦电影公司?”
“有,”伊莲答:“规模十分大,老板叫吴景辉。”
“你有否听过王裕佳这个名字?”
“是个制片吧,专拍徐和平的电影。”
“徐和平不是大明星吗?”
“是呀,此刻听说在本市找外景地点。”
小康问:“你怎么知道这些新闻?”
“我看中文报。”
伊莲到后堂去找一迭中文报交小康。
小康把报纸收到手提袋里。
“怎么,对电影有兴趣?”
小康只是陪笑。
傍晚放了工,小康好好摊开报章细阅,一眼看到王裕佳的照片。
她不谙中文,可是这不是问题,她随即找到同学翻译。
同学说:“照片中人是个电影制片。”
小康点点头,“谢谢你。”
一辈子资鞋?不.。
她拨电话给王裕佳,“可是,”一开口便说:“我还在上学。”
王君聪明得一听这样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就知道她是谁,“不要紧,戏在温哥华拍摄,你要不要到酒店来?我的意思是,我介绍众人给你认识,徐和平、导演、编剧……”
“他们全在温埠?”
“是呀,我们寓工作于娱乐,他们刚自黑梳滑雪回来。”
小康迟疑。
“我来接你。”
小康坦白,“我就在酒店附近。”
“那么我们在咖啡厅见。”
“我十分钟后到。”
小康一出现,咖啡店里一半人站起来鼓掌,王裕佳立刻迎出来。
“工作人员欢迎女主角。”
小康从没见过那么热情的人,所有在场工作人员都过来细细打量她。
“不得不佩服王裕佳这个星探。”
“的确漂亮,高度尤其适合,娇小可爱。”
“叫阿徐来看看。”
“阿徐!”
徐和平一点架子都没有,大手与小康握手,“阿佳,几时安排替她试镜?”又说,“我们都不是坏人,别担心。”
小康的心定了下来。
接着,王裕佳逐位工作人员替她介绍,小康发觉编剧与副导演都是女生。
看到这种规模,她也就放下了心。
小王送她走的时候,已与她约好时间试镜。
“不用怕,我觉得你一定会上镜。”
“可是,”小康说:“我毫无演技。”
王裕佳嗤一声笑出来,“放心,没有人有演技,我们不会苛求。”
小康看着他,“你不像制片。”
他却说:“我也知道,制片都是中年大腹贾,口咬雪茄,色迷迷打女主角主意。”
小康笑。
王裕佳感喟,“女朋友,要多少有多少,适合的女主角,那里去找。”
第二天,伊莲要求小康定期上班。
小康婉辞,“功课会吃亏。”
“你且考虑一下。”
“好的,我会。”
那天晚上她去试镜读对白,顺利通过,带回一份合约与一部剧本。
小康整夜不寐,读毕剧本。
那英文译本原来是为温埠当地工作人员准备,小康阅毕圈住部份,发觉她扮的根本是她自己,即是不用演戏。
她做回一个可爱活泼的土生女即可。
拍摄时间约六个月,合同上有细节,像一年内不得替其它影片服务等,都十分合理。
酬劳尤其叫她高兴,虽然不是大数目,可是以后两年她都不必出来打临时工了。
谁会放弃这天赐良机。
她看看时间,是清晨六时半,不管三七廿一,拨电话给王裕佳:“我答允演出。”
“真是好消息。”小王的声音惺忪。
“呵,把你吵醒了,对不起。”
“不怕,”他挺诙谐,“制片部份职责便是听午夜电话。”
小康也笑了。
“欢迎你加入大家庭。”
小康犹疑地问:“电影圈真的像传说中那么黑暗复杂?”
“你红了自会知道,不红的话,放心,无人会理你,世上有人的地方便有不公平现象,躲不了。”
小康从未听过如此简洁扼要的忠告,十分感激。
“十点正来签合同吧。”
马志忠找了她好几次,她都没有时间覆电,电话录音机里尽是他绝望的呼声。
小康不是不知道凡事不应拖,可是她一时真抽不出时间。
接着下来,她忙着拍硬照、挑戏服、排戏,一天只能睡三五小时,幸亏年纪轻,越忙越精神。
她从来不知道原来生活可以如此多彩多姿热闹激烈,工作人员全情投入,那种同心合意把一件事情做好的精神叫小康感动。
王裕佳说:“在这个行业,你必须记住:TRY,TRY,
DOORDIE,投资庞
大,不赚钱就必死。”
小康骇笑。
一月中她将开学,届时,时间不知如何调配。
“放心,”王裕佳说:“你星期三四五上午有课是不是,通常中午才有戏份,大明星徐和平早上不大起得来,虽赶时间,也得迁就,不过,待真忙的时候,你非旷课不可。”
“是。”想一想,又问王裕佳,“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?”
小王答:“我是制片。”
“不,都是额外的。”
小王忽然温言答:“我痛恨看见美女蹲在小店里卖鞋。”
“许多女同学比我好看。”
“她们不是华人。”
深夜收工,小康看到马志忠在公寓门口等她。
“小康,你到什么地方去了?我几乎没报警。”
小康请他入内,向他说出原委。
“天,”马志忠苍白地说:“他们的魔瓜伸到这边来了,不放过任何平头整脸的女孩子。”
小康啼笑皆非。
“你要做明星?”
小康更正他:“演员。”
“我们的关系从此告终?”
“不,仍是朋友好不好?”
马志忠嚎叫:“比绝交更坏,一打入这号类型一辈子不再超生。”
谭小康看着他微笑。
半晌,马志忠镇定下来,“输要输得漂亮,小康,我祝你前途似锦。”
“谢谢你。”
“将来,回香港拍戏的时候,请记得来探访我。”
“喂,我们还有一年同学要做。”
小客厅里忽然亮了起来,原来太阳已经升起。
小康打了一个呵欠。
马志忠点点头,“是,女明星一向作兴在白天睡觉。”
小康忍不住说:“我累是因为与你谈了通宵。”
“最后一个问题。”
“请说。”
马志忠看着她,“小康,你有大学生智能,缘何投身一个那样翻覆错纵的行业?”
小康不加思索,“因为我像其它人一样,想在最短时间内获得名利。”
“倘若得不到呢?”
“不要紧,我还年轻,我还可以回来卖鞋子,或是手袋,或是汉堡包。”
马志忠颔首,“是,你不会损失什么。”
谭小康第一次诉苦:“我父亲住巧加利,母亲在多伦多,各自都有家庭,又生了一堆孩子,我不是任何人的女儿,我必须走出自己的路来,你明白吗,志忠?”
马志忠叹口气。
“我一直帮不到你。”
“不,你已经做了很多。”
两个年轻人拥抱了一下。
她送他出门。
电话铃响了。
是王裕佳打来:“下午一时有个记者招待会,你立刻出来做头发化妆以及挑衣服,我想你以比较突出的形象见观众,还有——”
珍宝
又举行拍卖了。
拍卖,就是把求沽的货物以竞投的形式出售,价高者得。
当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坐在拍卖场中举手出价,通常,卖方会要求有意出价者交一笔按金,数目不会很大,但是足够表示一定诚意。
今日的拍卖场多数在大酒店内的宴会厅举行,拍卖之前,货品会得先陈列一次,供人客参观,并且准备好详细目录,说明货物历史与价值,好让买主参详。
今日,国际著名的拍卖行又在城内举行小规模拍卖。
因拍卖的是有历史的珠宝,故此引起若干名媛的注意。
周夫人问佟小姐:“要不要去看看?”
佟小姐笑答:“我对旧珠宝没有兴趣,要戴,戴新镶的,自己挑的式样,旧钻切得不够亮,再者,不知从前什么人用过,怪腌臜。”
李小姐在一边说:“可是价钱便宜呀,比新镶的起码廉宜一半。”
佟小姐不以为然,“不戴最便宜。”
杨女士道:“莉莉说得对,珠宝之所以求沽,当然是因为环境中落,兆头已经欠佳。”
邵太太说:“有些人喜欢收购古董。”
吴太太说:“我丈夫最爱古董字画摆设。”
“现在的手工大不如前,古董有古董的味道。”
佟小姐笑说:“那就结伴去看看有什么好东西吧。”
语气懒洋洋,至好至美的珍宝,她们已经拥有不少,也已经发觉,物质并不能带来太大的欢愉,只不过在出场面之际,作为一种装饰,显示一下身份,如此而已。
佟莉莉没把那件事放心中。
下午,一位客人临时失约,她忽然多出一小时,心血来潮,便走到写字楼隔壁的大酒店去看拍卖预展。
佟莉莉的父亲三年前去世,她虽是庶出,也分到丰厚家产,寡母现居温哥华,她爱自由,选择独居自幼长大熟悉的都市。
这几年来生活得十分适意,她不算有钱,可是名下能够动用的现款随时达八位数字,几个大哥大姐相当照顾她,又有一盘小生意可寄托精神,故这几年是佟莉莉最舒服的日子。
她一走进拍卖场,已有服务员迎出来。
一眼把她认出:“佟小姐,你好。”
佟莉莉朝各人客气地点点头。
这是她性格上最大优点,她没有脾气,或是说,脾气收敛得很好,轻易不露出来,表面永远随和,不与人争,故此同父异母的兄姐不讨厌她。
当下佟莉莉问:“有什么特别的珠宝。”
“有一串珠项链。”
佟莉莉不语,俗云人老珠黄不值钱,珠子最不经摆,它与宝石不同,是有机物体,会得腐化,过几百年迟早化为齑粉。
不过,佟莉莉吁出一口气,人体何尝不是,所以,只要喜欢,也不必计较是否永恒。
服务员说:“佟小姐,请跟我来。”
他把她带到一只玻璃柜之前。
一看之下,莉莉怔住。
她认得这串珍珠,最突出之处是那只镶钻坠子,设计独一无二。
佟莉莉脱口而出:“这不是温莎公爵夫人的藏品吗?”
“正是,最初拍卖时已有物主,此刻是第二轮流出市场了。”
莉莉翻阅目录,看了看底价,不算贵,当然,也不会便宜。
她说:“要是我没记错,二手主人是位美国时装设计师的妻子,她戴着这串珠拍过照片,配便装,十分悦目。”
服务员笑,“他们离婚了。”
莉莉不语。
她记得母亲曾经对这串珠子表示过兴趣,并且说:“阿佟给我的首饰,我一辈子也不会出售。”
莉莉当时说:“妈,温莎氏并无承继人,而且,他俩感激法政府收留他们,故拍卖珠宝所得尽捐当地癌症医院,亦是好事。”
佟太太说:“我的珍宝全归你所有。”
莉莉答:“是是是。”
什么你的我的,各人戴数十年,生不带来,死不带去。
莉莉在老父病榻之前服侍了整整一年,什么都看开了。
她一时兴起说:“我叫伙计送本票按金来。”
服务员连忙说:“佟小姐你有兴趣,不必用按金了。”
“规矩如此。”.
“佟小姐是贵宾,身份不同。”
佟莉莉颔首。
“佟小姐,明日你亲自来还是用电话竞投?”
“我派伙计来。”
服务员把莉莉送到门口。
第二天,她派助手伍惠珠去拍卖场。
“先把按金缴上,然后出价,到这个价钱就停止好了,不要与人争。”
惠珠说:“知道了。”
“有什么事打电话回来。”
伍惠珠去了没多久便回电:“佟小姐,拍卖会只得三两位外籍客人,你要不要过来散散心?”
莉莉有点意外,“好,我过来。”
她连手袋都不拿就走过去。
佟莉莉在交际场所一向低调,因为父亲已经去世,她又未找到对象,孑然一人,锋头太劲,无端端成为城内数千名女人之一,只怕名誉受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