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白衣女郎 page 3 作者:亦舒

  时间过得飞快,我在外边一晃眼住了七个月。

  这七个月内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,我安逸地独自生活与工作,但是没有男朋友。我对男人起了戒心,有时倏男孩子约我吃饭,我会想,他是真诚约我?抑或是络别人约不到,所以现在来找我?我是否他的代替品,他是否在说故事?

  姐夫也永远不会知道,他给我的无形压力有多深。我很明白,不见得每个男人都是谎言专家,但是我怎么分辨?我怎么知道谁是骗子谁不是?

  就在周年的当儿,姊姊又开始呼天抢地的找着我。

  那一日我刚刚下班回到家,还没有打开门,电话铃不住的响,震天价般,一直响到我抢着去听为止。

  那头大哭声:“妹妹!”

  又有什么事?

  “不得了,你快来,你快来救我!”她大嚷大叫。

  我觉得她好戏剧化,但因为她是我姊姊,我不得不问:“什么事?你要不要来我这里?”

  她说:“你姊夫要跟我离婚!他要跟我离婚,”

  “又”?次数太多了,我淡淡的说:“恐怕是这阵子你麻将搓多了,他吓你的,你把那狐狸精找来,打她一顿,啥事也没有,姊夫还不是乖乖被你牵着鼻子回家。”

  他们夫妻俩,生活太平静,又喜刺激,过阵子便找个不幸的第三者来当牺牲品,以便证明他俩夫妻恩爱如昔。

  姊姊哭诉,“这次不一样了,这次她把我打了。”

  “什么事?”我问。

  “她打我!我被那娼妇打了!”她哭诉:“我不活了,我真的不活了。”

  我忍不住笑出来。“你动不动打人,人家自然还手,你怪得了谁?老姊,你简直像个泼妇,动不动伸手就打,老公又不是狗,你捏着棍子打死了他,他心不服又如何?”

  “这么些年来,我陪着他捱,爹娘剩给我的那份钱,我贴了多少进去!他竟拿着我的钞票去贴女人!一打一打的玫瑰花,法国丝巾,日日陪人家吃午餐──”

  姊姊就是这样,贴是贴了,可是贴得不爽快,贴了又怨,对姊夫一点面子都不给,爱骂爱打,粗鲁之极,姊夫压抑过度,又离不了她,只好到外边去发泄。

  婚姻维持着,说是说为了孩子!可是自己人都知道是为了钱,姊夫那三千港元收入,跑到什么地方去有这种享受?姊姊用他的私蓄请佣人,买汽车,她自己也省吃省用,妹夫那三千元简直等于别人九千元般的享受,他离得了她?如果他现在真赚九千,他不要玫瑰?别说结婚十三年,三十年又如何。

  我是老姊,早在玫瑰事件就离了婚,还等今天!这种男人要来做什么。一件脏,两件秽,他放横了心,反正捱打也捱惯了,老姊拉直声音叫,他当她唱歌。

  这种家庭,两个孩子考试长期不及格……玫瑰并不知道这些内幕,若知道了,开香槟也来不及,嫁姊夫这种男人?自然,他“爱”姊姊,因为他没有能力爱其他的女人。

  姚姊在电话里哭诉又哭诉。

  我叹口气。

  我答应他去看姊夫,听听他有什么好说的。妹夫在写字楼里,我约地去喝咖啡。

  他说:“我决定离婚了,反正我光身走出来,什么也不理,什么也不带走。”

  我说;“既然你有那么大的勇气,玫瑰那时候,为什么你不讲?”

  “玫瑰?”他沉默了一会儿,“玫瑰不同,像我这种人,配不起玫瑰。我带着那份薪水过去,难道养得活她一只手指?况且我有两个孩子,总得付一点瞻养费。她的人格,她的学识,都是我尊重的,我不能让她知道我的底子,我喜欢玫瑰,虽然开头没有诚意,但后来……”

  我看着姊夫,他渐渐低下头去。

  “现在这女人呢?”我问。

  “是个过气歌女。”

  我笑,“女人们喜欢你什么?”

  “我不能再与你姊姊相处下去,她要付我三千元一月把我养下来,我到底还是个男人,她甚至不让我上街,整日整夜的钉着我,我真觉得没滋味。自从玫瑰之后,她日日夜夜地吵,我受不了。”

  “她也是个可怜人。”

  “是,我何尝不可怜,她牺牲十三年,我又何尝不是十三年,难道我的日子不是日子,男人也是人。”

  “她不会放过你的,”我说:“她也不会放过那第三者,你知道你老婆,她毕生事业是缠死你,标准的拚命三郎,你当心点。”

  “大不了给她刺一刀。”姊夫并不在乎。

  “那歌女有什么好?”我问。

  姊夫迟疑一下,“她资助我开一间旅行公司。”

  呵,姊夫一辈子是这个样子。

  我摇摇头。沉默着。

  过一阵子,他问我:“玫瑰,你有看见玫瑰吗?”

  “没有。”我说。

  “她好吗?”妹夫问。

  “我不知道,但是她与你还有什么关系呢?”

  “我想念她。”

  “你想想你那间旅行社吧。”我没好气的说。姊姊与姊夫,简直是一对活宝。

  但是我还是去看了玫瑰,玫瑰正在洗头,来开门时额角带着亮晶晶的水珠,漂亮得如出水芙蓉,气色红润,我忍不住拥抱她。

  “喂,喂,怎么了?”她笑问。

  “你在恋爱?”我问:“这么美。”

  “没有,谁还恋爱,怕都怕死了。”她吐吐舌头。

  但是她的神情是愉快的,她已经忘了那件不幸的事。我很代她高兴,拉看她的手坐下来。

  “你这么久没来看我。”玫瑰说。

  “我不好意思。”我据实说。

  “为那件事?”她笑笑,“我早忘了。”

  “你不恨他?”我问。

  “你姊夫?不不,我怎么会恨他,他是个好人。”

  “好人?”我的下巴几乎掉下来。

  “真的,他对我很好,我们在一起,曾经很快乐很快乐,”玫瑰说:“真的,我觉得他很好。”

  “好?”我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,“你放点良心出来。”

  “他的确对我温柔体贴,尽足他力量帮助我,送花送糖。我相信他爱我,女人对这种事很敏感,尽管男人说爱爱爱,如果他没有真心,女人还是感触得到。你姊夫,他虽然后来跟你姊姊说只是玩我,我却深信他爱我。那时候我在酒店做事,无聊起来,喜欢嚼口香糖,他一打一打的买给我。不是口香糖本身的价值,而是他留意到,他费神去买了来。”

  我呆呆的听着。

  玫瑰说着我姊夫的时候,脸色是那么温柔。一点怒气也没有,他骗她,他使她失望悲伤,然而她从头到尾不怪他。我开始觉得玫瑰的光辉。

  “与他在一起的时候我们极之享受,他到我小公寓来喝杯酒,看点电视,我们天南地北,无所不谈,很多人误会了,不长久的事并不丑陋。看这只金表:是他留给我的纪念的,我不会忘记他,他是我认识的男人中最有诚意的最好的。”

  我的心如刀割,“我不相信!”

  “是真的。”玫瑰放下头上的毛巾,用梳子梳通头发。她的头发短得多了,额外清爽。

  “剪了头发?”我问。

  “那时你姊姊是短头发,所以我留长。现在还有什么留恋?短点容易打理。”

  “你真爱他,是不是?”我问。

  “我同情他,这么凶的妻子,那夜在我家开谈判,当着我的脸一巴掌一巴掌的打他,手势那么熟──她还问我:‘你要不要打他?’吓得我。”

  “姊姊就是这点不好。”

  “如果她原谅他,应该若无其事的生活下去,只眼开只眼闭,如果她不爱他,应该离开他。”

  “玫瑰,人的观点是不一样的,我姊姊也是一个很可怜的女人,她的知识情意结永远到达不了你那个水准,你不能要求每个女人跟你一样。”

  玫瑰笑,“但是我努力我用功。”

  “我很高兴你恢复过来,”我说:“原谅我姊姊,她是那种到如今还穿厚底鞋喇叭裤的中年女人,配我姊夫是一对。”

  她说:“你姊夫是一个极端聪明的男人,非常想向上爬,可惜出身不好,读书的机会不多,工作的机缘也未见佳,家庭生活没能满足他的个性,当年辛苦追求一个所谓千金小姐,可惜岳冢并没给他多大帮助,妻子仗势欺人,他实在压抑过度,一个可怜的小人物。我从来未见过比他更不快乐的人,只有如此不幸的人才会走极端,出来编一大堆放事骗女人来挽回一点点自尊。我很相信我给过他快乐与满足。”

  我听完呆半晌,然后说:“我走了。”

  “有空来看我。”玫瑰送出门。

  走到路上,天蒙蒙下雨,一片灰色,不是不像我的心情。

  我很难过。我从不知道姊夫是个自卑的小人物,经过玫瑰的分析,我才明白过来,恐怕姊夫自身也不知道。世上原没有正派反派之分,我们都戴着面具做人,面具戴上除下,一时白脸一时红睑,时忠时奸,过了一辈子。

  不知是哪家店铺,开着无线电,播看一曲英文流行曲:“我要拥抱你至死

  直至潮水不再升起。”

  可是连玫瑰现在都忘记她爱过的人她恨过的人,现在她以一个心理学家那般的心平气和来分析一段感情,我茫然的想,上帝令时间使我们忘记创伤,过些时候,什么事也没有,大家依样葫芦的活下去,眼睛鼻子一样都不缺。

  可是老姊现在惨了,生活实在不好过,拖着两个孩子,成日呼天抢地。

  我训她,“没有男人你还是得活下去,如果活不下去,缺乏力量,非常痛苦,你可以去死,服山埃只需七秒钟,人死灯减,什么麻烦也结束,你放心,孩子们一样会长大,太阳一样升起来,凭什么你以为就你没男人不行?”

  “你…一点亲情都没有!你──”

  她开始摔东西,两个孩子眼睁睁地看着她。

  她永远不检讨自身,这是她的毛病。“廿一年──”这是她的口头禅,她的时间是时间,特别值钱,别人的时间不是时间。

  姊姊硬拉我去见那歌女。

  我劝她,“没有什么好见的,一定比你漂亮,比你年轻,比你有型,你见了她什么好处?”

  “我不看她不心死,”

  “你看见她就心死了?”我反问:“有这种必要?”

  “他离不了我,那时候连女大学生他都可以放过,他爱我──”

  “你晓得什么是爱?”我反问。

  “我嫁了给他!”

  “嫁给他就是爱他?”我又反问。

  “我整个人跟着地,我跟了他十六年,我为他养儿育女,含辛茹苦──”

  “你都是为他做的?你自己一点好处都没有?姊姊,你用用脑子,一切都是两个人共享的,现在他走了,唯一的法子是鼓起勇气活下去,改变生活习惯,我知道不容易,可是你总得接受这个事实,世上又不是你一个女人被男人抛弃,听我的,好好活下去,你又有孩子又有钱,还是比许多女人强多了。”

  她仍是哭。

  我离开她的家。她总会活下去的,再要找男朋友就难,她那个样子,她那种程度,她那类脾气。

  姊姊最后说:“我情愿他跟玫瑰好!”

  那个时候她可不是那么想。姊姊去找姊夫,那歌女连门都不开给她,她也没法子,回来重新哭。想当年他们两夫妻在玫瑰家冲出冲进,她一巴掌一巴掌掴打着姊夫逼他走,何等威风,我可以想像到姊姊以她那典型泼妇的姿态向玫瑰说:“你叫他跟你呀!你对他说呀!他会要你吗?”然后胜利的走了。

  我知道玫瑰这种女孩子。她“吃苦”的定义是坐日本汽车、吃小馆子,不去扶轮会舞宴。不让她戴金劳力士表?那不行,不让她到丽花去剪头发?那不行。玫瑰最大的难处不过是感情上略不如意,姊夫也很明白,他真光着身子过去,玫瑰一天也不能收留他。

  玫瑰岂能一天煮三顿饭,为他洗衣服熨手帕收拾床铺,玫瑰天生是一盘花,摆着瞧的,烟一薰,说不定也就变成老姊这个模样。

  姊夫是真聪明,他的选择完全正确,直到他遇见更好的饭票,他离开老姊。他治得了老姊,也治得了那垂老的歌女,可是玫瑰──

  姊夫说:“玫瑰是另外一种动物。你见过她穿银狐在街上走的样子?再寂寞也还是一头豹子,特别的气质,我凭什么与她一起走?我不配。”

  我忽然明白,为什么玫瑰直说我姊夫对她好。他太了解自身,文明白玫瑰,他欣赏到她,她报他知遇之恩,就是这么简单。

  爱情。

  爱情是太太奢侈的事,我们谁也不懂爱情,因此大家都活得妥妥当当的。

  你知道还有什么第三者的故事吗?说给我听听。故事大纲、永远是两男一女,或是两女一男,但正如一切故事,总还有里子,总还有别情,把内容分析一下,告诉我。

  玫瑰说:“我真正的得到过他,即使是一刹那,胜过平凡的婚姻七十年。”

  红色的跑车

  我跟赵咪咪说:每天上学,都有一个男孩子跟在我身后。他长得非常漂亮,穿得很合时,开一辆红色开蓬的爱快罗密欧。

  赵咪咪听了马上说给陈莉莉听,她们俩笑作一团。

  咪咪说:“哟,现在都不流行那种车子了,我大姐夫追求大姐的时候,开的正是那种老土跑车,现在他俩的大儿子都十二岁了,哈哈哈。”掩着嘴。

  莉莉也说:“他老跟你身后干什么?怕难为情呀?为什么不请你看电影?”

  我为之气结,“你们妒忌,是不是?你妒忌了。”

  咪咪问:“他人呢?拿出来看看。”

  我说:“他在我口袋里吗?我一时三刻怎么拿得出来?”

  大蜜丝林说:“你们在后面说些什么?”

  我们三人顿时静了下来。

  大蜜丝林的脸板着,“别以为念了预科就可以在班房谈话,告诉你们,还有四年大学等着你们好好用功!”

  我连大气都不敢透一口。

  放学挽起书包走。

  赵咪咪追上来,“怎么,放学他没跟着你?”

  我不睬她,她们根本不相信这件事。

  “喂,形容来听听,他到底有多漂亮?”咪咪追上来。

  我还是往前走。

  “你这人,怎么生气了?”她说:“讲笑话都不可以?”

  “讲笑话是可以的,但是你根本不相信有这回事。”

  “我相信好不好?”她问:“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。”

  我站在门口等家中的车。

  莉莉追上来,“喂,你们说些什么?”

  “到小君冢去,逼她说老实话。”莉莉说。

  车子停下来,我跟赵咪咪、陈莉莉上车。

  咪咪说:“叫司机把车驶到咖啡厅去,我们吃点心。”

  “我不去,”我说:“要说话在家说。”

  她们只好服从我,我心里有种胜利的感觉。其实她们两个人好奇得不得了,但又嘴硬,不相信我会有“艳遇”……我不由得在嘴角露出一个微笑。

  “瞧你那得意──”

  “嘘。”我打断咪咪,嘴巴向司机呶一呶。
 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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