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瞪着她。
她轻浮地嚼口香糖,有一下没一下地,眼睛都不瞄我们。
我头上“轰”的一声,我的精神寄托原来归根究底竟是这个样子的?我惨痛地转头看妹妹,我相信我的面色惨白。
妹妹面不改容,女人碰到棘手的大场面、永远比男人镇静,这便是个好例子。
只听得她又说道:“……是呀,到记者俱乐部吃饭也不错,人比较不挤。哼!那个阿陈想在我身上找便宜?哈哈哈,他先替我付上半年的饭帐才说!”
忽然之间她的五官都挤在一起,美丽的睑变得异常恐怖,我的心在滴血,整个人被撕裂。她优美的姿态全部消失,我的九天文女原来的真面目!我半年的盼望,历久的祈求……
她终于看到我了,很明显地是嫌顾客妨碍她闲谈的时间,没好气的问:“买什么?”
我顿时后退一步,妹妹马上抢前来保护我。妹妹说:“我们想看那对烛台。”
“三千八百元。”白衣女郎傲然说。
妹妹笑,“我们决定购下。”
另外一个售货员发现瞄头不对,过来说:“请问付现款吗?”
妹妹笑,“呵,我一向付现款,我最喜欢现钞。”这句话倒不是开玩笑,妹妹什么陋习都有,就是从来不带任何信用卡,她连私人支票户都没有,永远成叠的现钞塞在皮包里,她数大钞的姿势真是训练有素,美妙非凡。
当下她数出三千八百元──如果礼物店内也可以付小贩,她一定会说:“不用找了!”
白衣女郎收过钞票,眼睛先亮一亮,然后艳羡地看妹妹一眼,她把银烛台拿下来包扎,她的同事去打发票。
我仍然像傻子一般地看着这个女郎,终于妹妹拿起烛台,拉我一把。“走吧。”她说。
我跟着妹妹走到街上,有点神魂颠倒,心身俱焚。
妹妹说:“算啦,别这么念念不忘,有什么大不了的事?看开点。”
我点点头。心中非常闷塞。
妹妹叹口气,“生活从来就不是我们想像中的那回事,生活从来没应允过我们什么幸福。”
我沉默。
“对不起。”妹妹说。
“对不起什么?”我问:“关你什么事?!”
“因为是我要到银器店去的。”妹妹说。
我叹口气,还有什么好说的呢。
妹妹说:“再找另外一个偶像,换个地方吃饭。”
我笑笑,我不认为我会那样做了。
我觉得很疲倦很疲倦,我需要一个假期。不是那种每年放两个星期,到菲律宾去兜一兜的假期,我想放下一切。
光是这么想已经令我心头清朗,我决定把一切都交给我的合作人。
他瞪着我,“你打算到哪里去?”
我轻松地说:“我不知道,我只知道人生很短,我不能到五十五岁退休的时候才离开这张写字台,我会后悔的。”
“你在这张写字台后面有什么不满意?”他问:“很多人想坐还坐不来呢。”
“人各有志,想坐的人永远坐不到,但是坐得到的人又不稀罕。真奇怪,是不是?”
“你到底要失踪到什么地方去?”他大惑不解。
我说:“大溪地、摩洛哥、百哈马斯,甚至是育箕湾。追求心灵上的平安。”
他耸耸肩。
妹妹来看我,我正把我的平底巴利皮鞋努力地摔到墙角去,换上一双橡皮球鞋。
妹妹问:“这是什么意思?”
“我不干了。”
“好!”妹妹翘起大姆指。
我笑,“不能这样称赞我,你总不能叫每个人都做稀僻土。”
“我知道为什么你忽然之间舍得放弃这里的一切。”
“为什么?”
“一切都是虚妄的,”妹妹说:“白衣女郎不过是象徵你逼切想得的名利,接近一看,都是幻像。”
我点点头。
妹妹温暖地笑,“或者我们可以去做和尚,是不是?我们两个人的性格是和尚性格。”
“你只可以做尼姑,妹妹。”
“嗳,哥哥,我们有一队朋友,想乘机帆船过太平洋,你参加吗?”
“生命会有危险吗?”我担心。
“哥哥,”妹妹温婉地说:“生命是什么呢?五百年后什么分别也没有,何必担心挂念。”
我伏在写字楼的窗上。
我点点头,说:“你知道吗?这里的窗门是打不开的,人造空气,人造灯光。”
“好得很,”妹妹说:“那么我们准备动身吧。”
“我们吃饭去。”
我与妹妹坐在皇后广场吃鸡腿,喝可乐。
忽然之间有一个女郎走过来坐在我们身边。她身披红裙,朝气万丈,手中程一个冰淇淋筒吃。
妹妹向我眨眨眼。
我斜眼瞄瞄那个女孩子:高鼻子,鹅蛋睑,皮肤好得不像话,大眼睛,翘嘴唇。
我的心猛跳起来。
妹妹叹口气,站起来,“俗缘难了,红尘缠身。”她说着走开:“痴儿,痴儿。”
我大胆向红衣女郎塔讪。“你好。”
她把冰淇淋吃完,说:“好,你好?”
“你在附近办公?”我问。
“不,我到花园遗礼拜堂陪家母办点事,你呢?”
“我?”我说:“我的公司开在附近。”
“哦,”她很有兴趣。“是吗?”眼睛闪亮。
再见,机帆船。再见,白衣女郎。活在尘世中二个希望幻灭,马上又升起另外一个希望。而我们的日子,慢慢逝去。
第三者的故事
姊夫有了外遇。
这一句话本身有千钧力量,可以写一本小说。
是的,姊夫有了外遇。
我这个做小姨的住在姊姊家中,左右为难。
朋友问我:“你帮姊夫还是帮姊姊?”
我说:“我搬出去住。”
谁要管别人家里的事。即使是姊姊,也还是外人,受过教育的人永远不理会别人的事。我一向明哲保身,一问摇头三不知,安份守己。
整件事是这样的:
那日姊夫清晨回来,约一点半左右,姊姊一只拖鞋扔过去,开始哭,两个外甥都被吵醒,我假装啥子也没听见,在枕头上闭目养神。
真难为情,跟人家夫妻一起住,偏偏人家又在半夜吵起来,姊姊、水远是火爆脾气。
男人这样事。他要不走,赶也赶不走,他要是决定走,女人拿个烙印在他背上熨个记号,他还是跑掉了。我看准姊夫这样的人,是玩都玩不起来的那种男人,姊姊许是因生活发腻,兴风作浪,换换口味。
身在福中不知福。
第二天姊姊红肿着眼睛跟我说:“是真的!这次是真的!”
我冷冷地说:“你已不得是真的!这些年来疑心生晤鬼,每隔三两年吵*次,你的日子就是这么过的─.”
之但次是真的,他承认了。”姊姊哭。
我稀罕起来。“他?真的。”
“是。你没见他最近三日两头迟回雩.星期日下午借个阴头,影子都不见,我就疑心,警告他好几次,他都不理,昨天闹大了,他承认外头有女人!”
我仍是不相信。“真的?”我问:“姊夫肯离婚吗?”
“他说他不会离婚。”姊姊愤怒地,“他敢!这些年来──”
我说:“这不行了?”
“不行!我可不放过他……:”
我摇摇头,坐下来,“你损失了什么?你为什么还要难为他?”我问到姊姊鼻子上去。
她一怔,马上说:“反正我不会放过他,我要好好的拷问他,这狐狸精是怎么勾引他的,要他保证以后不得再犯,要他认错。”
不不不。姊姊。夫妻关系不是这样的。不不不。我心中叹息,不是这样。丈夫不是奴隶,丈夫不是附属品,丈夫并没有义务一辈子爱他发妻,他是一个自由的人,他有权变心,如果他认为目前的生活不再适合他!不再令他快乐,他可以自由离去。
正如做妻子的一样,如果一个女人认为若干年后她尚可以出外看世界,她不愿意再逗留在厨房里一辈子!她的生命没有人可以代她作主。
听上去实在是很残忍,但是我们活在廿世纪末,必须要接受这个新的观点。
但姊姊是不会明白的,姊姊永远不会。
见到姊夫,他很有愧意,沉默着。我问他:“那个女孩子,漂亮吗?”
他点点头。
我说:“一个有妇之夫并没有资格追求女孩子。如果你有诚意,该离了婚才去追。如果你真爱她,牺牲值得。爱情倒是真正存在的,不多久之前,曾有一个男人,为他所爱的女人,放弃了他的皇国─‘敢问世间,情为何物,真叫人生死相许’,你并不爱她。”
姊夫虚弱的说:“我想清楚了。我还是爱你的姊姊。”
“不,”我摇摇头,“你并不爱姊姊,很久很久之前也许。但不是今天,如果你爱我的姊姊,你不会把眼光投到另外一个女人身上去。”
姊夫的声音更低,“我不是回到你姊姊身边了吗?”
“唔,你的身体是在她身边。幸亏姊姊的要求也不过如此。换了是我,要不我得到丈夫的全部,要不什么也不要──他可以自由自在的走。”
“你做得到?”姊夫问。
“不是做不做得到的问题,而是必须这么做,女人也有尊严,女人们可以为爱情牺牲,但为什么要为一具男人的肉体委曲求全?”我看看他:“我的姊夫,你做了两件错事:(一)勾引别的女人。(二)又回到姊姊身边。猪八戒照镜子,两边不是人。”
“我错了。”
我笑笑,“你一句‘我错了’,两个女人的心因此而碎,这种错倒是划得来。”
“我应该怎么办?”他抬头问我。
“你不是已经办了吗?浪子回头,狐狸精被斗垮斗臭,又有三两个太平年可遇。”
“别挖苦我。”
“别人挖苦你几句,你就受不了,”我笑,“人家的心碎了,除却天边月,没人知。”
姊夫沉默了,然而男人的痛苦不过是男人的痛苦,抬头间便忘得一乾二净。
男人是一种完全不同的动物。
我问:“她叫什么名字?”
姊夫说:“王玫瑰。”
叫王玫瑰的人并不多.我一怔。我问:“念香港大学历史系的?后来在伦敦大学补过一张文凭?”
“你怎么知道?”姊夫诧异。
“我怎么知道?”我撑着桌子,“我是她小学跟中学同学!”
“这么小的世界!”他惊叹。
我很狐疑,“可是玫瑰不是那种女人。她不是那种跟男人夹缠不清的女人,她提得起放得下,她非常勇敢的,她──”
姊夫的目光使我停止说话。
我说:“我要去看玫瑰。”
“别去,她现在很不好过。”姊夫阻止我。
“你管不着,”我生气地说:“你回家去做你的好丈夫好父亲,去!去!你老婆在打麻将,去接她回家。你儿子要你陪着踢足球玩大富翁游戏,去!”
我一转头就走了。
我很容易的找到玫瑰。
她并不是很伤心,到底都廿多岁的人,有什么事也能沉着的应付。她在抽烟,抽得很深很厉害,手中抱只烟灰缸,见到我似觉是意料中事。
“呵,你终于来了。”她笑笑,“大家都要来参观狐狸精,请进来坐,当是你自己的家一样,你姊姊也来过,也喝过我泡的茶。”
“你是几时知道他是我姊夫?”我问。
“最近。”她坐下来,舒舒坦坦的抽烟。
“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中,”
“──美满的小家庭被不良的第三者离间,欲加以破坏,幸亏被怀女人引诱的丈夫天良发现,回头是岸,与那贤妻重修旧好,既往不咎。”
“那是表面的故事,真相如何?”她抬起眉毛,“真相是他们俩重修旧好,谁还理狐狸精是悲是喜,反正她十恶不赦,罪有应得。”
我问:“也不是这个,你回答我几个问题。你可知道他有妻子?”
玫瑰笑笑,“你猜呢?”
“他向你说谎。”我早知道姊夫这种人。
“他说离婚已经七年了。”
“七年?他老婆是我姊姊,两个人天天同桌吃饭,同床睡觉。”
玫瑰耸耸肩,“后来你姊姊也跟我说了,他当着她睑说永远爱她……”
“你没有跟我姊姊谈条件?”我骇然问。
“啊,我一个伦敦大学的毕业生,阴沟里翻了船,我还作弃妇状哭哭啼啼呢,打落牙齿和血吞罢了,我还把你姊夫说过的故事重复一次?”
“他编了个什么样的故事?”我问。
玫瑰按熄烟。“我不想重复。”
“能叫你相信的故事一定是好故事。”我说
她点点头。
“真看不出来!”我惊叹,“真没想到他会是那种人!他与姊姊结婚多久了!一点点迹象都没有。”
玫瑰笑一笑。
我问:“你爱地吗?”
她点点头。
我心头像中了一拳。
“我会好起来的,”她说:“别担心。”她倒过来安慰我,“一下子就没事了。”
“你为什么不跟他们大吵一顿?只为了自尊?”我问:“你有那么骄傲?”
玫瑰不肯回答。
我回去找姊夫。
“你这个卑鄙的人!”我厌憎的说。
他不出声。真划得来,人财不失,现在又是好丈夫好父亲了,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。
我说:“一个人不可以这样子走出去不负责任地行骗。法律上你没有犯刑事案,但是我希望你晚上睡不着!人家实在是很爱你的!”
他还是不出声。
于是姊姊照常搓麻将,眉飞色舞地诉说着她(爱情)战胜的经过。
我无法忍受这样的女人,我搬了出来住。
我不能去告诉姊姊!最可怜的可怜虫是你,不是别人。这也行不通,她决不相信她是可怜的,愚昧的人活在他愚昧的世界里,谁说他不是如鱼得水。丈夫不是回到她身边去了吗,每天六点锺不是准时回家吃晚饭吗,他们不是可以安然地白头偕老吗,她已得到她要的一切。
第二次见到玫瑰,她缓缓的说:“……也不是要嫁给你姊夫,他是一个很好的人,很谈得来……绝不是要结婚,我是这么寂寞,身边没有一个人,周末的夜晚,室内空洞…要上街也天天有得去,但是我不想去跳舞喝酒,我只想身边有个人听我说话,说话给我听,结果你姊夫来了…其实并不是要嫁他。”
我默默的听,默默的叹息,她内心非常空虚,他利用了她,然而利害关系一来,他离开她。从头到尾,他并没有诚意。
他在家是大少爷,有情人、有房子、有孩子,离开妻子,他那可怜的收入起码少掉一大半,做人哪儿有这么舒服,为玫瑰?不如为自己,街上的女人多着,同必为区区的小事而牺牲他日后的幸福,他妻子又不是不原谅他,他再也没理由不猖狂放胆去做。
这决不会是最后一次。
姊姊常常说:“他不怕我?哼,谁跟他捱半世?他不告诉我他爱我,那还不行,还得当着那女人的面孔说。”
我问姊姊,“你现在很快乐?”
她得意洋洋地笑,是有这种人的,快乐建筑在别人痛苦身上。然而我原谅她,她不知道有更好的事可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