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愣住了。
区太太叹口气:“她没结成婚。”
我连忙把一只手放在区太太肩上,想安慰她几句。
可是母亲已经进来了,“盆栽很好,那株月季真香。”
莎拉一个人在沙甸尼亚。
要找一个人,说易不易,说难不难。
问区太太要了地址,打一个电话过去,叫莎拉在那边等,千万不要走开,立刻买飞机票,廿四小时之后,我们便可会面,就是那么简单。
但,与莎拉见面之后不是结束,而是一个开始。
我与莎拉,能够相处吗,与她共同生活,是易是难?
婚后,我希望得到的待遇包括共同进退,互相支持,以及贤妻亲手泡制的羹汤,莎拉做得到吗?太委屈她了。
还有,我是那么喜欢孩子,最好一下班,三个女儿全体跑出来叫爸爸,可能吗?
我踌躇了。
我是那样爱莎拉,除出她,我不会爱另一个人更多。
但现代人也非常明白,我们若不是自爱,就没有资格爱人,首先我还是得为自己着想。
这一想,时间就磋舵下来了。
不知莎拉在沙甸尼亚干些什么。
她美丽的柔肤,一定已晒成金棕色,会不会穿一件小小上衣,穿穿短裤,赤足,坐在那种俗称小绵羊的机器脚踏车上倒处逛?
在喷泉下洗把脸,摇一摇头,把水珠挥掉,买一个芝拉多,恣意地吃起来,把嘴唇染红。
柠檬及橙花香扑鼻而来,使人陶醉,总有一位英俊的男士会握住她的手,把她带到山顶去跳舞吧。
在那种地方,一天等于我们的一百年了。
即使是小旅馆,也有细白麻布的床单以及维尼斯花边做的窗帘……
至今,莎拉一定已经学会一两句意大利语了。
真羡慕她永远走得开,也有条件走开。
而我,在水门汀森林中忙忙忙,比什么时候都忙。
一边想念她,终身思念她。
呵莎拉在沙甸尼亚。
时代广场
除夕夜,纽约时代广场张灯结彩。
大约已有数千名群众聚集在一起,预备迎接新年。
许多已经喝醉,喧哗、号叫、手舞足蹈。
广场中心有一棵约十多公尺高的柏树,自顶至踵挂满灯泡,熠熠生光。
一个红发青年忽然说:“我要爬上去,我要爬到巅搴。”
他身边的人讪笑他。
他喝多了一点,面孔涨得通红,奋不顾身,奔到树脚,攀紧树枝,开始往上爬。
“他要到何处去?”
“天堂,哈哈哈哈哈。”
他越爬越高,但树杆吃不住他体重,开始下堕,险象百出,他快要爬到树顶了,终于啦一声,他的青云梯折断,他跌下来。
群众哗然。
嘭的一声,红发青年堕地,他脸朝下,一动不动,面孔底下,渐渐沁出鲜血。
有人去叫,不知谁打了紧急电话,救护车呜呜地赶到。
这一切,都落在一个黑衣女子眼中。
她站在不远之处,一幢商业大厦的拱门底下,躲在柱旁,那处没有灯光,等闲看不见她。
她在那里观景,已经有一段时间。
她白晳的睑很平静,零度的气温下她穿得很暖和。
忽然之间,她身边响起一把声音,说的是中文,“往上爬真不容易是不是。”
她一怔,这是谁?
她转身一望,看到一黑衣男子在附近之处,头戴黑毡帽,帽沿压得低低,看不清脸容。
她无意同陌生人兜搭,故不出声。
那人又开白:“除夕,对寂寞的人来说,最最寂寞。”
她听了这话,不由得轻轻吁出一口气。
“我的名字叫陈大文。”
她朝他点点头。
救护车停下来,救护人士迅速搬出担架,把那红发青年抬上去,那鲁莽的年青人呻吟几声,动了一动。
他没有死,他只是受伤。
这时,女子身边的陈大文忽然问:“世上什么最宝贵?”
女子笑了,这算什么,考小学生?
她不语,轻轻转身,打算离去。
陈大文诧异的说:“还没到子夜呢。”
他跟在她身后。
“你不待新年降临?”
她对他温和地说:“你找别人吧,我不是聊天的好对象。”
“宋思莹,每个人都知道你最风趣健谈。”
那女子蓦然听见陌生人道出她的名字,不禁愕然,“你是谁?我们认识?”
“你忘记了。”他很感慨。
宋思莹呆呆地看着高大的身型。
陈大文?她一点印象也无。
是同学,抑或是同事?
近日她心事纷乱,很多人与事已丢在脑后,不复记忆。
“对不起——”
“不要紧,宋思莹,我陪你走一程。”
“呃,我没有目的地。”
“我也没有。”他笑。
陈大文声音里有一股亲切感,宋思莹心想,既是熟人,一个人走不如两个人走。
“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。”
“什么问题?”
“对人来说,什么最宝贵。”
宋思莹仰起头,想了一想,“真爱。”
陈大文轻轻笑,有讪嘲一意味。
思莹又说:“自由。”
他拍拍她肩膀,“再猜。”
“健康。”
“傻子,是生命,人的生命最宝贵,难道你不知道?”
思莹一震,不语。
“思莹,你是聪明人,大节当前,普世腾欢,有什么事看不开?须知留得青山在,不怕没柴烧。”
思莹睑色大变,“你在说什么,我听不憧!”
“来,我们到附近酒馆去喝一杯,慢慢谈。”
“我根本不认识你,如何深谈?”
“其实你与我很熟,宋思莹,”他语气真挚,“只不过你一时想不起来。”
“对不起,我要回家了。”
“你什么都准备好了吧。”
“我跟你说过,我不知道你讲什么。”思莹气急败坏。
陈大文无限惋惜,“思莹,明人眼前,不打暗语。”
思莹想看清楚地的睑,但是街角实在太暗,那又是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,思莹只觉得陈大文有双炯炯的眼睛。
她颓然垂头。
也许她一脸绝望,任何人都看得出来,也许没有也许,这个好奇的陌生人只相心与她消磨一个寂寞的除夕夜,宋思莹已一无所有,宋思莹不必怕任何人。
心念一转,思莹坦然回答:“是,我已什么都准备好了。”
药片,轻音乐,然后悄悄旋开煤气,神不知鬼不觉地,她就可以离开这苦恼的世界。
她来到时代广场,不过想看一看这个令她失望的世界最后一眼。
可是,意外地,她叫陈大文给缠上了。
只听得陈大文问:“你那么年轻,真的毫无留恋?”
宋思莹摇摇头。
“路是人走出来的。”这是少年人的格言。
轮到她讪笑他。
不知不觉,他们已走到一间酒吧门口。
“夜未央,来,且喝一杯再说。”
思莹不知不觉跟他进酒吧,挑张角落位置坐下。
他没有除下毡帽,思莹仍然看不清他的相貌。
“肚子可饿?”
思莹摇头,“没有好好吃东西已不知多久。”
“这是何苦呢,为何糟蹋自己?你父母如果知道了,不晓得多难过。”
“他们?”思莹不欲多说。
“是,他们没有能力,他们帮不到你,你对他们失望,但思莹,你必须相信,他们爱你。”
“陈大文,你到底是谁?你好不老土。”
“我带你去看。”
“看什么?”
“来。”他取出一只小小盒子。
思莹一看,就知道是只小型电视机,萤幕约十公分乘七公分,小虽小,却非常清晰。
陈大文把电视盖打开,“嗯,你在一九七九年出生,当年,你母亲才廿二岁。”
思莹讶异到无以复加,这个陈大文,对她的历史如数家珍,他到底是谁?
“令堂是名小学教师,令尊是报馆一名编辑,来,让我们来看看当年情况。”
什么叫来看看当年情况?
陈大文按钮,电视小小萤屏上出现彩色玲珑剔透的画面,思莹一凝神观看,立刻被吸引住,宛如进入画面之中。
只见一面熟的少妇穿着家常便服,正把一小小幼婴抱怀中。
那婴儿的面孔只比只梨子大一点点,头发浓黑,异常可爱。
只听得少妇喃喃道:“啊,莹莹,莹莹,你是妈妈的宝贝。”
宋思莹震动,这是谁,这难道是她母亲?
那小婴儿是谁,是她宋思莹?
她忍不住喝问陈大文:“这卷底片你从何而来?”
陈大文低声说:“看下去!”
他的声音里有强烈权威,思莹不觉驯服地看向萤幕。
这时少妇说:“妈妈无论多么辛苦,都要把你抚育成人,可是,你来得不是时候呢,你爸同报馆闹意气,不待过年,就拍案辞了工,自此只馀妈妈一份收入了。”
思莹为之恻然。
她深知父亲的脾性,成世决定怀才不遇,全市报馆都做匀,也都吵匀,一年顶多工作六个月,母亲至五十五岁退休,一直是家庭经济的支柱。
思莹低下头,泪盈于睫。
母亲有母亲的难处,怎么可以怪她长得不够美,能力不够强?
陈大文轻轻说:“你明白没有,要不要再看看其他片断?”
思莹发呆,豆大的泪水滴在手背上。
画面转了,是一间小小卧室,思莹冲口而出:“哎哟,这是我的家。”她有记忆。
那时的她约有七八岁光景,躺在小床上,经已熟睡。
母亲坐在缝衣车前,正在操作。
她父亲不耐烦,“夜深了,怪吵的,还不睡?”
“今早莹莹试过这件舞衣,略宽了点,改窄点,明天她要到同学的生日会去。”
“都是你把她宠坏了。”
母亲不语,低头改衣服,她把头垂得很低,就像她改学生习作那样,思莹对母亲这个姿势,非常熟悉,有时,思莹觉得母亲未老先衰。
这时,只听得父亲说:“我出去走走。”
母亲无奈地说:“速去速回。”低低叹息。
父亲讪讪地溜出去了。
这一去,要待天亮才返,失业在家,他去找报馆的朋友宵夜谈天解闷。
陈大文又轻轻说:“你母亲比你更寂寞,这些不如意的日子,她都熬下来了,为只为把休养大,如今你已成年,本应慰慈母寂寥,可是……思莹,你该回心转意了吧。”
萤幕熄灭。
宋思莹在该刹那突然发难,伸手去抢夺陈大文头上的毡帽,希望脱下他的帽子,看清他的五官。
谁知陈大文身手敏捷,一闪闪开。
思莹苦苦追问:“你到底是谁?”
“你不知我是谁?”陈氏有点失望。
思莹问:“你是时间大神?”
“不不,我不是他,他的工作比较愉快。”
“你怎么会掌握我童年的片断?”
“我当然有办法,我有你一生的资料。”
“好,”思莹说:“即使如此,你也帮不到我。”
“你为何如何固执?”
“我不适应这世界,我从未走过运。”
“你这样绝望,只是为了王锦洪这个人?”
思莹一震,不出声。
她心头隐隐作痛。
“这个男子真有如此重要?”
他半年前同她分手,连电话都不听她的,语气淡如陌路人。
思莹觉得她彻底失败,像她这样先天后天条件都如此差的人,实难翻身。
“你知道他现在何处?”
思莹摇摇头。
“呜,”陈大文指一指酒馆另一角,“他在那里,你看他,把你扔掉后多快活。”
思莹朝他手指的方向看去,果然,她看见王锦洪赫然在座,他穿看合时的西服,红光满面,兴高彩烈,与友人谈天说地,身边有一艳妆女郎紧紧靠着地坐,呵,王锦洪春风得意。
宋思莹额角冒出冷汗来,她握紧拳头。
她要是有三长两短,他会惋惜?才怪。
“思莹,生活得好,才是至大报复。”
思莹不咨。
她喝口酒定定神。
“听,听王锦洪说什么。”
忽然之间,那一堆男女的说话清晰地钻进她的耳朵。
王锦洪说:“小家碧玉最麻烦,我怎么会不知道,宋思莹不过想我同她结婚耳!”
思莹呆住了,她不相信这个人的语气会这么轻挑与不屑,她可是他走了三年的女友。
他的朋友说:“一缠住就完了,这种事非弄清楚不可。”
“是呀,我把她用得远远的。”
“人呢?”
“失意之馀,到纽约读书去了。”
“读书?最近好流行读书,哈哈哈哈哈,七老八十都做学生,重返校园。”
宋思莹瞪着那堆人。
语声笑声渐渐隐去。
陈大文这时趋近宋思莹的耳边说:“痴儿,还不苏醒。”
思莹低头,“前边的道路……”
“没有人答应你道路会平坦,但每条路都是人一步步走出来。”
宋思莹忽然笑了,“你说的话,每句都似由少年格言册里摘录出来。”
“忠言逆耳。”
“不不不,”思莹内心凄苦,“我全收在耳内,多谢你。”
陈大文颔首,似觉安慰。
“你,难道是我的守护神?”
陈大文讪笑,“你仍然猜不到我的身份。”
“我知道你不是普通人。”
“呵宋思莹的幽默感回来了。”
思莹用手揩了揩脸。
到了纽约两个月,交了学费,又付了公寓房租,身边的款子已用得差不多,思莹的心一日比百苦,忽然钻了牛角尖,越钻越深,卡死在窄巷,无法转侧,不能动弹。
她也真累了,举目无亲,陌生的环境,茫茫的前途,如乌云盖顶,使她透不过气来。
“于是,”陈大文说:“你想躲懒开一次小差。”
思莹苦笑,“人总是会死的。”
“那当然,可是廿多岁抑或六十多岁才去,对你的亲友来讲,就差得远了。”
思莹喃喃说:“是,家母辛苦了一辈子。”
陈大文吁一口气,他挪动一下身体,“这里有点燠热。”
思莹说:“我们也该走了。”
陈大文说:“除夕还未过。”
思莹微笑,“你要陪我到十二点?”
“你不介意吧。”
“过了十二点我就捱遇劫数了,可是这样?”
“你很聪明。”
“这样说来,你确是我的守护天使。”
陈大文苦笑。
思莹看看腕表,时间指在十一时四十五分上。
“还有十五分钟,我就安全了。”思莹说。
“你的心意转变没有?”
思莹惨笑,“蝼蚁尚且偷生,多谢你开导启示我。”
陈大文像是在挥汗。
“我陪你出去走走,酒馆空气是不大好。”
现在,轮到思莹陪地了。
陈大文如释重负,与思莹一起出去。
来到街上,思莹深呼吸一下,空气十分清新。
一念之差,险些送了宋思莹小命。
“如果我早些认识你就好了。”思莹这样对陈大文说。
陈大文不语。
这时,有一个柱着拐杖的褴褛老妇踽踽向他俩走近,“先生,小姐,施舍一个钱。”
思莹顿生怜悯之心,掏出钱包,抽出两张钞票,递给老妇。
宋思莹年轻力壮,怎么可以轻生?该名老妇还挣扎求生呢。
老妇见到纸币,喜出望外,伸手夺过,“谢谢小姐,谢谢好心的小姐。”
老妇抬起头,看到了陈大文,脸色忽然变了,蹬蹬蹬,连退三步,她凄厉地叫:“你,是你!”然后如见鬼魅,拉足飞逃而去。
思莹大奇,问陈大文:“她认得你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