事实上,谁不说谁的闲话,知来无益,不如不知。
那种闲话,当事人说完算数,何必搬弄是非,小事化大。
这是影思做人处世一贯态度。
秀珊生日。
影思并无声张,只是选购了精致的礼物,说是上门坐一会即走。
秀珊来开门。
小公寓里放满白色鲜花。
秀珊笑问:“影思,是你送的吗?”
影思摇头,“明知故问,当然是志祥做的好事。”
“我头一个问他,他说不是他。”
“啊,”影思诧异,“送了多久?”
“第七天了。”
“照说,志祥不会不承认。”
影思留意一下花束,全是白色的香花,一盆小小的栀子更是香气动人。
会是谁?这样有心。
花盆贴着小小标签,注明花店电话地址。
反正有空,影思打电话去询问。
秀珊正忙着在厨房做茶点。
花店售货态度很好:“是由郭永年先生送出。”
“你说什么!。”影思大惊。
“郭先生一直有个户口在我们这里,他吩咐过我们,逢三月十五就送花,一连七日,白色香花。”
“你上次见郭先生是几时?”
“好像是一年多之前。”
“他户口还有多少钱剩?”
“没有余款了,事实上还欠我们五百多。”
“我明天来付清。”
“谢谢你,小姐。”
秀珊这时出来,“花是谁送的?”
“查不到,大概是志祥吧。”
“这个人。”
“秀珊,你以往生日有无收过白色的花?”
“有是有,永年只送一束。”
“是栀子或玉簪吗?”
“白玫瑰罢了。”
影思沉默。
电话铃响了,秀珊去听。
她笑着与影思说:“志祥叫我到楼下去看生日礼物。”
影思诧异,“什么礼物?不能拿上楼来吗?”
“哎呀,不会是一辆车吧。”秀珊掩住嘴。
“快下去吧。”
“十分钟,失陪一会儿。”
秀珊下楼去。
客厅只剩下影思一个人。
不,影思又有那种室内不止我一人的感觉。
她抬起头来。
目光落到窗帘旁。
她轻轻问:“永年,你在这里吗?”
没有回答。
“谢谢你的花。”
窗帘拂动一下,多半是风。
“虽然不是送给我的,相信秀珊可以感觉到你的情意,”影思站起来,“你看她,生活得多好,相信你也为她庆幸。”
窗帘静下来,风止了。
“不日,她也许会搬家。”
影思轻轻叹口气。
地凝视窗角,“你会祝福她的吧。”
不多久,那种有人在的感觉渐渐淡却,终于,影思知道公寓里只剩她一个人。
会不会由始至终,其实都是只得她一个人?
秀珊与志祥上来了。
志祥果然送了一辆小轿车给秀珊上班用,秀珊高兴之余,又抱怨志祥太过花费。
扰攘一阵子才静下来。
志祥双手插在裤袋里但笑不语。
他有点事,先去办了再说,稍后再来同她们吃饭,那好人忽忽又出去了。
秀珊斟出香茗,与影思说:“我真幸运。”
是,他们都对她好。
“快了吧。”影思指婚事。
“安排在秋季。”
影思点点头,忽然问:“永年还在这里吗,你还看得见他吗?”
秀珊颓然,“人死不能复生,他何尝在这里,一切都是我的幻觉罢了。”
什么?
“我去看过心理医生,那大夫很好,向我详细解释我那时失常的心理状况。”
“可是,你说你明明白白看见他。”
“医生说那只是我的幻觉。”
影思不语。
“生活正常,哀思稍退,我就再也没有看见他了,换句话说,幻觉经已消失。”
不不不,影思心里嚷,不是这样的。
秀珊低声道:“我总是爱他的。”
影思点点头。
“永年会祝福我。”
影思也很肯定,“是,他一定会。”
“下个月我就搬家了,这间公寓将会卖出去,过去生活告一段落。”
“人总得往前看。”
秀珊颔首,“我内心有一部分死亡,可是又有一部分复苏,人生大概就是这样,得到一些,失去一些。”
她们出去吃饭,大门关上之前,影思向公寓张望一眼。
不,郭永年已经不在这里了。
他此刻已可以完全放心,故此不必在这里徘徊。
一百万元本票
吴志深上班时间一向比别的同事早,他八时正就到办公室了。
吴志深是老板的私人助理,老板习惯早到,所以他跟老板上早课。
与他一般早的有莲达,她是老板的秘书。
对,差点忘了说,他们的老板,是地产界鼎鼎大名的霍永培。
吴志深有试过老板在七时四十五分传他去说话的记录。
今日天色比较阴暗,他正站在落地长窗前,观望三十五层以下的交通情况,莲达进来了。
“吴先生,老板请你。”
莲达就是这点可爱,从不端架子,总是亲自过来说一声,秘书有何架子?呵,有些老板的秘书派头比经理大,狐假虎威嘛。
吴志深立刻走到老板办公厅去。
只见秘书室一行四人已开始工作。
老板在房里看报纸。
吴志深静候一旁。
片刻霍永培放下报纸,“咖啡?”
“喝过了。”
“志深,有一件事。”
“是。”吴志深的好处是永远不动声色,永远不多话。
“这件事嘛──”
吴志深心中诧异,霍永培为何踌躇?
要买什么,只管下命令好了,有什么目的是不可以达到的呢?连长生不老都几乎不成问题了。
但是霍永培咳嗽一声,好似略见为难。
吴志深只是不出声。
终于,霍永培开口了:“这个女子,一个周末,请她开价。”
霍永培把桌子上一份文件推向吴志深。
吴志深只答了一声“是”。
这间办公室里,天天进行无数交易,成功率百分百,没有难事。
文件信封上打着“机密”二字。
霍永培偌大的办公室一片静寂,一根针落到地上都听得见。
吴志深取过文件退出。
回到自己房间,他关上门,取出文件内容。
那是一个年轻女子的照片及资料。
吴志深先看照片。
她约十八九年纪,五官非常端正明艳,头发束在脑后,因是泳装,身段清楚玲珑,胸部与大腿稍微胖了一点,可是这才显得难得,都会女性实在太瘦了。
吴志深看照片的态度与看某幅将拍卖的商业用官地完全相同。
他在考虑该出什么价。
既然老板志在必得,何用同他省,就一百万吧,一个周末作两天半算,共六十小时,连二十巴仙小费在内,每小时服务费是二十万,不算太差了。
千万不要替老板省,花得起才是面子。
他再看资料。
刘玉芙,二十岁,独女,理工学院公司秘书课程二年生,父,刘君才,退休公务员,母,杨淑贤,已故,无亲密男友。
背境清白简单,应该容易下手。
老板亲口吩咐他,吴志深当然要亲自去接洽。
跟着霍永培五年,年薪已几达三百万,吴志深承担过比这更猥琐艰难十倍的任务。
他从不问老板为什么要这样做,他只问自己做不做得到老板的吩咐。
换句话说,食君之禄,忠君之事。
他取过外套,立刻出门去。
理工学院并不是那么大,他查过时间表,又问过几个人,便找到了课室,铃声一响,学生下课出来,他一眼便看见刘玉芙本人。
这时他有点明白为何霍永培会把她当公事来办了。
真人比照片亮丽百倍。
她高大健硕,有只宝光流丽的大眼睛,皮肤细结,神情活泼,白衬衫,蓝布裙,已经明媚动人。
吴志深冷静地上前,“刘小姐,我能与你说几句话吗?”
刘玉芙一怔,停下脚步,打量吴志深。
吴志深机械式地微笑。
“你是谁?”
吴志深不想有名片落她手中,故说:“我姓吴,我代表霍永培先生。”
“霍永培?”
“我相信你认识霍永培先生。”
刘玉芙笑了,雪白牙齿,深深梨涡,“谁不认识!不!我没见过他,上个月有位同学说他同霍家三小姐有交情,我曾扯衫尾到霍家游泳,那泳池是奥林匹克水准,但是我们连霍小姐也没见到,由管家照呼我们。”
霍永培不知怎地看到了刘玉芙,自此把她放在心里。
“我们可以喝杯咖啡吗?”
“到饭堂去如何?”
“那里太吵了。”
刘玉芙慧黠地看着他,“图书馆呢?”
“又太静了,我知道个好地方。”
“何处?”
刘玉芙大胆活泼,这是意外之喜。
“永培地产的私人会所。”
“听说是个好地方,我有位师姐在永培做,她说会所每星期五开放给所有工作人员,任吃任喝,只收取成本,一味蒸龙虾甚为美味。”
“我可以载你去。”
“不,我不坐陌生人车子。”
吴志深忽然笑了,“应该的。”
“我自己去,可是,你们要与我谈什么呢?”
吴志深答:“刘小姐,你快毕业了,我们永培想与你谈谈前途问题。”
刘玉芙把一只食指放在饱满的嘴唇上,“我并不是高材生。”
“不要紧,条件慢慢谈。”
刘玉芙看着腕上的学生表,“半小时后在永培大厦楼下见。”
真好。
那么聪明,那么机智,那么成熟,谈起生意来,一定有商有量,非常顺利。
吴志深上车,回头一看,刘玉芙已叫了一部计程车,尾随而来。
好有趣的一个女孩子。
朝气勃勃,活泼可爱,无时不刻不在欢笑。
不,她不是他所喜欢的那个类型,但是他十分愿意亲近她,沾染一点欢乐。
他下车,她也下车。
两人并肩乘电梯到顶楼。
会所领班朝吴志深欠身,领他到靠窗的位子。
吴志深一反常态,忽然说了一句笑话,“看,我不是假冒。”
刘玉芙也笑,“我从来不曾怀疑,吴先生,我在报上多次见过你的照片。”
厉害。
“龙虾?”
“我只需一客希腊沙律与一杯矿泉水,吴先生,我们谈什么?”
“希腊沙律,我一定要记住这个,吃它便成为美女。”
“谢谢你。”
刘玉芙微笑看着他。
“明年暑假你就要毕业了?”
“是。”
“打算出来做事吧。”
“是。”
“你猜,一般年薪会有多少?”
“新丁,哪里配谈年薪,大抵一月一万吧。”
“是的,那么说,一百万,就得做上十年了。”
刘玉芙看着吴志深,吴志深也看着她。
“吴先生,你算帐不甚高明,起薪点是一月一万,稍后升级加薪,情况就不一样了,吴先生,你此刻年薪可不低哇。”
绝不是一盏省油的灯。
吴志深立刻说:“对不起,我低估了你。”
“吴先生,你提及一百万。”
“是,我的确提过这个数目字。”
“为什么?”
正在此刻,吴志深发觉他老板霍永培一个人走进会所,在不远之处坐下。
好极了,正要霍某知道他办事的效率。
只见霍某目光落在他们身上,那个见惯无数大场面的大商人居然一震。
吴志深讶异到极点,呵,他竟这样渴望见到她!真是始料未及。
只听得刘玉芙又再问:“为什么?”
吴志深刚想回答,谁知他老板竟急不及待的走了过来。
坏事!吴志深在心中叫。
霍永培微笑,“志深,这位是刘小姐吧,让我自我介绍,我是霍永培。”
吴志深瞪大了眼睛。
只见霍永培自己先把手伸了出来。
刘玉芙只得与他握手。
幸亏,幸亏随即有人过来请走了霍永培,他的人客到了。
桌子又只剩下他们二人。
刘玉芙忽然明白了。
“一百万,同霍某有关吧。”
吴志深点点头。
“他找算怎么样?”
吴志深说:“刘小姐,明人跟前不打暗语,一个周末,一百万。”
刘玉芙怔住,大眼睛闪闪生光,忽然之间笑了,“我一直奇怪这种交易是怎么完成的!原来自有皮条客出头。”
吴志深到底还年轻,脸上一阵青一阵白一阵红,好比霓虹灯。
过一会儿他才冷冷说:“我不错是中间人。”
刘玉芙也镇定下来,很肯定地答:“不,我的周末不出售,我不等钱用。”
头一回合,吴志深碰了钉子。
刘玉芙又说:“我不会取笑他人,我知道这种交易是存在的,但不是我,如果永培企业愿意出年薪廿万,我毕业后立即来报到。”她站起来。
“慢着,刘小姐,你可以提出你的条件。”
“我的条件?”刘玉芙又坐下来。
“尽管说。”
刘玉芙展开一个恣意的微笑。
“我的条件是,希望他会跳得一脚好舞,我爱煞探戈,新近学会,想找人演出,除此之外,他还需有生活情趣,有幽默感,有上进心,还有,他最好不要超过二十八岁,呵,还希望他懂得接吻。”
吴志深这个时候才晓得什么叫做啼笑皆非。
刘玉芙接着问:“你可认识那样的人?高大英俊,兼有爱心,夏天潮热的晚上,吹奏色士风给我听,冬季寒夜,煮火锅给我吃,如果有那样的人,通知我,周末我马上来。”
吴志深沉默。
过一会儿,他说:“你如果有一百万,说不定可以找到那样的人才。”
“一百万,那样的人只值一百万?”
吴志深精神一振,“说多少。”
刘玉芙又笑,“我不是买方,我怎么知道价目。”
她站起来。
“我派人送你。”
“我接受,二时正我还有课。”
刘玉芙走了。
白衬衫,蓝布裙,强烈的性格,芙蓉般粉嫩。
霍永培在吴志深办公室等。
一见小吴,便说:“这房间不好,我已给你调到廿二楼去,那边面海,有风有水。”
吴志深道谢。
“她怎么说?”霍永培急急问。
“她说,那样的人才,怎么只值一百万。”
霍永培一怔,“你建议一百万?”
吴志深摊摊手。
“告诉她,那是一百万美金。”
疯了。
人到了一定年纪,掌握了一定的名同利,兼有点权势,就会开始专横。
吴志深咳嗽一声,“一个周末一百万美金。”
“是。”
事后她可以退休了。
“给我送套首饰过去。”
吴志深不语。
“挑欧洲款式,少女不喜大钻石。”
吴志深职责所在,不得不向老板提出忠告,“此女十分懂得拿腔作势。”
霍永培不在乎,“应该的,像她那般条件,应该的。”
吴志深不作声。
“志深,”霍永培叹口气,“我已经六十四岁了。”
吴志深留神聆听。
“志深,此刻我所有,以及最多的,不过是钱,用钱来换取一点乐趣,对方又有得益,有何不可?”
吴志深想说些什么,又住了口。
他是老板,他的世界里只有买同卖,他又一直成功,爬到巅峰,吴志深是什么人,岂可同他说有人不想做他的生意。
“再试一次,志深。”
“是。”
“本票交易,可存到外国户口。”
“是。”
“她如果真的聪明,就应该接受,这样的数目不是天天赚得到,女孩子有私蓄傍身,爱做什么可以做什么,爱嫁谁可以嫁谁。”
吴志深忽然问:“霍先生,你可会跳探戈?”
霍永培一怔,苦笑,“我是苦出身,不会跳任何交际舞,一直找不到时间学习,缘何问起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