另一位女客说:“岑太太,你该放心了,这三十多年我看你受尽了折磨,唉,现在玉琴亲口同你说不怪你,你可放心了。”
岑太太抬起头,声音颤抖,“玉琴,你好吗?”
延芳决定好人做到底,“我很好,你请放心。”
“为什么到现在才应召前来见我?”
延芳只得胡乱找个答案,“我已再世为人。”
众人又呵一声地叫起来。
延芳说:“我要走了,你们多多保重,”忽然想起来,“对了,不要再叫我了,这是很伤元气的一回事,对我无益。”
岑太太含泪说:“对,对。”
“再见。”
岑太太不住颔首。
延芳看清楚了她的面孔,那曾是秀丽的五官此刻紧紧皱在一起,延芳不禁抚摸她的手。
她觉得了,“玉琴!”
“保重身体。”
延芳转身,离开那间大厅。
她醒了,红日炎炎,已是上午八时半。
第一件事便是掀开被褥去找母亲。
“妈!”延芳紧紧抱住她。
“神经病,还不去梳洗?”
幸亏母亲还年轻,“妈,我决定一年来看你们两次。”
“我希望你搬回来住。”
“我郑重考虑。”
她随即出门,驾着小车子,驶到山坡那一边去。
梦境如此清晰,延芳想去找那户人家。
门牌八三四号。
对着金门桥。
这样的街道应该不多。
但是因不知街名,一找也就个多小时。
延芳找得口渴,见到小贩骑着摩托车上来卖果汁,便要了一小瓶,喝起来。
猛然一抬头,便看到八三四号,浅蓝色与白色的墙壁,对牢蔚蓝的金门湾。
找到了。
真奇怪,她明明不是岑玉琴,却不住受到呼召,老远跑了来旧金山,梦中魂离肉身,去到八三四号,与岑的家人见面。
延芳一定要把事情弄清楚。
她把车子停好,前去敲门。
门打开了,延芳一眼便认得那是昨晚两位女士之一,但不是岑太太。
“请问是岑家吗?我找岑太太,我姓章,叫章延芳。”
对方见是妙龄女子,又是同胞,便请她进去。
整个梦获得印证,会客室与延芳梦中所见一模一样,那只水晶钟的时针与分针指在十二时正,不过这次是中午。
窗帘已被拉开,日光透进来,延芳觉得无比熟悉,她挑了张椅子坐下来。
“我去唤岑太太。”那位女士走开。
延芳举目四处浏览,忽尔听见“呵”地一声,她目光落在一瘦削的年轻人身上。
啊,他便是带头呼唤她那人。
延芳看着地,他也看着延芳。
终于,两人不约而同地问:“你是谁?”
那年轻人取出卡片给延芳,延芳一看,呆住,卡片上写的是“曾立人,哥伦比亚大学灵学教授。”
延芳说:“你猜我是谁?”
他毫不犹疑地说:“你回来了。”
“不,”延芳说:“我不胜其扰,前来查探究竟,快告诉我,岑玉琴到底是什么人?”
曾立人立刻到书架上取过一幅照片递给延芳。
照片上是一个秀丽的少女,穿着六○年代的服饰。
“汽车失事?”
“也有人说是殉情自杀。”
“什么?太笨了。”
“她母亲反对她同一个男孩子在一起,分手后,那男孩子被征入伍,在海防阵亡,随后就发生了这件意外。”
“正如你说,纯是意外罢了。”
“岑太太不能释然。”
“可怜的母亲。”
“我半年前应邀前来呼召你,这位小姐,我怀疑你前生是岑玉琴。”
“胡说,我是我,岑玉琴是岑玉琴。”
“那么,”曾立人目光焖焖,十分兴奋,“你如何会应召来到这里?”
延芳怒道:“因为我的脑电波刚好接收到你发出的讯息。”
“不会那么巧。”
“指纹也有相同的机会!”
这时,忽然有人问:“谁,谁找我?”
是岑太太出来了。
两个年轻人只得暂时停止争执。
延芳站起来,“岑太太,我是章延芳。”
岑太太今日精神略好,白发梳理过,又换上套珠灰色洋服,看上去较为年轻。
她看到的延芳背着光,五官不十分清楚,可是像煞一个人,她情不自禁,脱口而出:“玉琴!你怎么来了?”
可见像,像得不得了。
廷芳温言答:“我不是玉琴,我是延芳。”
她前去握住岑太太的手。
“你认得玉琴?”
“家母是玉琴的同学。”
“呵我忘了,我忘了,如果玉琴在生,该是中年人了,唉,日月如梭,光阴似箭。”
延芳坐下来,陪岑太太喝茶。
岑太太说:“两家该多些来往才是。”
延芳答:“是,是。”
可是延芳对这间房子有说不出的亲切感,一定是因为梦中常来的缘故。
延芳在三十分钟后告辞:“岑太太,我有空再来。”
“下次再来。”
岑太太送她到门口。
“保重身体。”她忍不住补一句。
那位灵学专家却不放过她,“章小姐,我送你。”
路上延芳椰撤他,“曾先生,岑家不需要你了。”
“我从未遭遇过这样的个案!”
“什么个案?”
“灵魂先来,然后,肉身跟着出现。”
“因为我是一个活人,曾先生,我不是游魂。”
“然则,你相信游魂?”
“曾先生,我不肯定,但我也不否定,我态度开放。”
“章小姐,让我们去喝一杯咖啡。”
“不!”
“为什么?”
“夫子说:敬鬼神而远之。”
曾立人笑了,“你才是那只鬼魂,我,我不过担任俗称灵媒的角色。”
延芳无奈,“好,一杯咖啡。”
她亦想知道更多。
他们找到一个安静的角落。
曾立人开门见山,“章小姐,我想请你协助我做一项实验。”
延芳立刻摇头,“对不起,我不是白老鼠。”
“我们可以帮助你回忆前世之事。”
延芳一直摇头,“我今生活得很好,我不理过去,我只看将来。”
曾立人失望,“你一点好奇心也没有?”
延芳笑笑,“不比你那么强烈。”
“抑或,你怕?”改用激将法。
延芳丝毫不受影响,“谁不怕死亡。”
“玉琴是个感情冲动的女子,你比她稳重成熟。”
“这样说就不公平,我年纪比她大,她没有机会发展她性格较好的一面。”
“你同情她。”
“那自然,但无论如何,她这样不懂得珍惜生命,却不值得原谅。”
“你说是意外。”
“意外亦可避免。”
“讲得好。”
“你看她母亲是多么伤心,三十余甲来生活阴暗。”
“母亲,也似乎应该给予子女较宽自由。”
“那个时候的母亲不懂得那样想,不比今日,”延芳不禁觉得幸运,“家母非常尊重我及爱护我。”
“看到你快乐的今生,我觉得宽慰。”
延芳啼笑皆非,“别太坚持你的理论,我始终认为我不是岑玉琴,这件事不过是巧合。”
曾立人不置可否,“你若改变主意,请与我联络。”
“我过几日就要回去了。”
“祝你凡事顺利。”
“谢谢。”
延芳回到家,她母亲午睡刚醒。
延芳说:“妈,以后几天,一定在家陪你。”
章太太感喟,“小时候老是缠住妈妈不放,寸步难移,讨厌得不得了,你外婆说,不要烦,一下子就长大高飞,再也见不到了,果然如此。”
“你为什么放我走?”
“不放,行吗,再说,我霸住你干什么,时间乐得自己享受。”
延芳又紧紧拥抱母亲。
“我替你去做点心。”
延芳躺在沙发上,忽然之间累得无以复加,眼皮都睁不开来。
她心中嘀咕,别又是那灵学专家在远距离作法吧。
她睡着了。
开头没有知觉,稍后发觉自己在一片无边无涯的草地上,草地葱青可爱,修剪得十分整齐。
延芳大奇,脱口问:“这是什么地方?”
谁知有人答:“这是时间荒原。”
延芳笑,“这并不是荒原。”
“是,它是荒原,天老地荒的荒。”
“你是谁?”延芳讶异。
“你不认得我?看仔细点。”
一个少女自延芳身后转出来。
秀丽五官,苗条身型,延芳一见,便颔首道,“我知道你是谁,你是岑玉琴。”
“是,是我。”
延芳忍不住问:“这些日子,你在何处?”
岑玉琴笑而不答。
延芳又说:“你母亲非常想念你。”
“我不能前去见她,所以我托你代我安慰她。”
“你托我?”
“是,我还得向你道谢呢。”
“我近半年来晚晚都睡不好……”
“对不起,”玉琴真正歉疚。
“算了,助人为快乐之本。”况且,她终于搞清楚,她不是岑玉琴。
“为何选我?”
“你有灵感,你可以接收到讯息。”
延芳点头,“我也这么想。”
“以后,我不会再打扰你。”
“慢着,”延芳叫住她,“当年……纯是一宗意外,是吗?”
玉琴回过头来,“是,是意外。”
“你并不责怪母亲?”
“不,我怎么会怪她。”
延芳笑,“我也这么想。”
接着,玉琴向她摆摆手,离去。
“延芳,延芳,起来吃些炒年糕。”
延芳睁开眼睛。
她已离开了时间的荒原,可是,现实世界,何尝不是受时间大神控制。
假期过后,延芳回到工作岗位。
她再也没有做梦,她睡得很好,事实上,两只闹钟有时都不能把她叫醒。
意延芳不是不惆怅的。
一日有空,她跑到蒋医生处诉苦。
“本来我还以为会梦见六合彩中奖号码。”
医生只是笑。
“现在睡得昏沉,一点知觉也无。”
“那么,才够精神做事呀。”
“是,我明年又要升级了。”
“恭喜恭喜。”
“医生,召灵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?”
医生还来不及回答,廷芳又问:“还有,你相信灵魂出窍这件事吗?”
医生咳嗽一声。
“抑或,一切都是梦境,巧合之下,使人相信有鬼神之说?”
蒋医生笑,他都来不及发表意见。
延芳又说:“我爱家母,我这才发觉,孝顺父母至要紧一点是好好生活,努力上进。”
医生点头,“完全正确。”
延芳看看表,“时间到了。”
“有人呼召你?”
“啊是,法术无边的董事局正在开召灵大会。”
盼望
李云照在飞机场见到姐姐清词,一把握住了手,只觉姐姐脸色灰败,厚厚的粉完全遮盖不住憔悴。
她连忙说:“不致于这样吧,姐夫不是太好了吗?”
清词没有回答。
她帮妹妹拎起行李,走向停车场。
“我替你订了酒店。”
“慢着,我为什么要住外头?”
清词终于忍不住,“我们现在很窘,你看见这种情况会不舒服。”
“我更要实地观察,在电话里你老是不肯说清楚,妈妈非常不放心,特地派我来弄个明白,她叫我有钱出钱,有力出力,再不行,把你接到旧金山,一起过活,她怕你受委屈。”
清词见娘家的人如此关心她,不禁吁出一口气。
“来,”云照说:“上你家去。”
清词只得把小车子往家里驶去。
云照一路说:“一年多没回来,只觉这个都市的环境更糟更吵,真亏你们住得那么高兴。”
清词不出声,她不知该如何答辩。
“姐夫到底怎么样了?”
清词想了好”会儿,才回答:“他仍是一个病人。”
“我听说他已康复。”
“不是完全恢复正常,你见了他,仔细观察,便会明白。”
云照无言。
家里有一个病人需要长期服侍许是世上最具压力的事。
到逵清词的寓所,时间是下午三时正。
门打开了,云照看到一个男人站在露台上看风景。
那是她的姐夫王旭之。
感觉有点怪异,这是上班钟数,所有的男士都应该在办公室里才对,清词都需特地告了假去接云照,由此可知,王旭之并未痊愈。
他闻声转过头来,气色却十分之好,看上去,清词反而比他更像个病人。
“云照,你来了,请坐请坐。”
满面笑容,看上去与常人无异。
云照、心中稍安,老佣人斟出一杯香茗,云照喝一口,只觉一切与从前没有什么不同,她看了姐姐一眼。
清词无语。
王旭之打量云照,“大学生活如何?建筑系里多的是英俊男生,云照,你忙得不可开交吧,哈哈哈。”
云照呆住了。
她毕了业已经三年,早已挂牌做专业人士,这件事王旭之是知道的,可是此刻他却完全忘记,这叫云照吃惊。
她蓦然看向清词,只见姐姐黯然低下头。
云照明白了。
姐姐说得对,王旭之仍是个病人,他现在颠三倒四,似健忘,像失亿,大概需要专人廿四小时照顾。
王旭之见云照没有反应,有点焦急,“我说得不对吗?你是念建筑系的,我不会记错。”
云照拍拍他肩膊,“全对。”
王旭之这才恢复笑容,“我还记得你爱吃鸭汁云吞,你姐姐已吩咐佣人做了一大窝。”
清词到这个时候才开口,“旭之,你该服药了。”
旭之万分不愿意地站起来,说声失陪,进书房去。
云照问:“什么药?”
“每到下午,他会十分急躁,摔东西发脾气,服了镇静药,睡一觉,时间容易
过。”
“我的天,日日如此?”云照变色。
清词颔首。
“以后呢,以后会不会有进展?”
“没人知道。”
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?”
“是一种遗传脑病,他脑血管壁比常人薄,破裂后引起局部失忆,有人日后会得适应过来,有人永远不能再过正常生活。”
“他的家人有无给你支持?”
清词摇头,“病发后,他大哥只来过一次。”
“谁付医院帐单?”
“那还难不倒我。”清词忽然微笑。
“这是宗旨问题。”
“旭之也还有点节蓄。”
“他这样子已持续多久了?”
“六个多月。”
“你为什么不早说?”
“怕叫你们担心。”
“我们一直对你的婚姻状况不放心。”
清词无言,点起一支香烟。
云照用手拨拨烟雾,“你太落后了,人家忙着戒烟,你却抽起烟来。”
“很舒服很写意,你也应该试试。”
“皮肤都会坏掉。”
清词按熄了烟,“我顾不得那些了。”
云照忽然笑起来。
“笑什么?”清词十分罕纳。
“他现在可天天在家了。”
一清词当然明白妹妹说些什么,坦然答:“是,再也无处可去。”
“完全属于你。”云照语气讽刺。
清词一点也不介意,“可不是,给我盼到了,天天回来陪我,晚晚在家睡觉,可惜王旭之已不是原先那个王旭之。”.
云照叹口气,“清词,你真不幸。”
清词惨笑,“所以,抽支烟,不为过吧。”
“他从来没有带过快乐给你。”
“你说得对。”
“你为何同这个人结婚?”
“我不能回答这个问题。”
云照站起来,“我累了,我到客房休息。”
清词独自在卧室卸了粒。
然后到书房去看王旭之。
他正在翻画册,见到妻子,笑道:“你来看梦奈的荷花池二画百多幅,简直是行货。”
清词想一想,“或许他喜欢这个题材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