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过客 page 9 作者:亦舒

  我低声说:“对不起,大哥。”他苦笑,“我不怪你,阿雷,我再告诉你一件事,阿七在她家乡还有一个绰号呢”叫“小狐狸荷官”。你想想,什么好女人会有这样的一个名字?”我不出坚。小狐狸。

  “她是很迷人的。”大哥说:“而且不知不觉就迷上了……

  下午我没有打电话去找她。

  她又不是一定有空,她没说地会等我,她只不过叫我打去试一试而已。如果她不在,根本不会晓得电话铃有没有响过。

  我抱着一种孩子气的悔意与歉意,下午开车陪父母、大哥大嫂出去了。大嫂带的“小朋友”,其中有两个是女孩子,又有一个是她的弟弟。

  那两个女孩子都高高的穿着厚底鞋。我是很厌恶这种蛙子的,而且很怕穿这种鞋子的女人忽然会一支摔死,又带一种恐惧感。

  下午他们都很高兴,我是很闷的。

  那两个女孩子玑玑咕咕的说话,说完了,就咕咕的笑,好像天下可笑的事很多。我转过头去,乏味的看着风景。,我喜欢比较成熟的女人,。温响的,柔和的,像荷官阿七这种。管它是不是狐狸呢。然而现在为了众人的面子,为了我的前程,我们只见了两次。

  大嫂悄悄的过来问我:“哪个好?”“什么东西好不好?”我抬起头问。

  “哎,这两个女孩子。”我微微摇头,她闪过一阵失望的神色,走开了。

  哦,原来如此。是给我介绍女朋友来了。不不“这样的女孩子不够水准,看到烦死人了,谁还高兴伺候他们进进出出的。

  我走到另外一个角落去。

  大哥跟着上来,大哥说:“过一阵子就好了,不要这样子,我很明白你的心情。”。

  我不说什么,只是用手拍拍他的肩膀,好叫他放心。我很感激大哥,他对我一向是很好的,我明白。

  ”可恶就是可恶在人人都在为我好。

  那天回去了,我还听见妈妈跟大嫂说:“你不必为他操心,他这小子,自己会找女孩子的,昨天晚上,他……”声音低了下去,大概是把阿姨的话又重复了一次。

  可是我这个女朋友却吹了呢,况且她也不是我的女朋友。什么小狐狸荷官阿七,怎么好好的人去取一个这样的名字,可见也是气数。

  我问佣人:“我们出去之后,有没有人打过电话来?”都说半个电话也没有。

  我一身臭汗,好好的沈了二个澡,一整个夏天,一半的时间花在洗澡上了,真是莫名其妙。

  吃完饭我一个人在客临角落把书翻来翻去的,大哥陪爸爸说话,大嫂跟妈妈在努力研究一种绒线的花样。大嫂时时看我一眼,然后藉故坐到我身边来。

  我怕她不高兴,便连忙说:“大嫂,今天麻烦你了。”“哪里,”她说:“你大哥什么都跟我说了。你别难过,好的女孩子很多,不是咱们妨碍你交友的自由,而是实实在在,有一些人是不能碰的。”“这是大哥说的吗?”我问:“什么都说了?”“我,这是我说的。”这还像个样子。也可见他什么都没说。

  “这件事妈妈不知道,你也再别说了,反正过一阵子她就忘了。我们一家跟你找个仔的女孩。”她恨有把握的说。

  我向她笑笑。两夫妻一起来劝,阵容伟大,我只好低头了。我说:“你别坦心,我明白的。”“那么你好好在家,别再出去了。”她哄我。

  我点点头。

  大嫂很满意的跟大哥走了。我又做什么好呢?可以睡觉,也可以去找荷官。我决定守信!睡觉。睡之前把她的地址取出来,看了又看,若了又看。

  或者将来吧,将来有自立能力的时候,我会去看它的,一定要去看她的。

  我数着日子。她就要走了,我起床为了封信,想寄到她家里去,好让她一到家就看到信,信里为了很多废话,一直说很想念她。然后写完之后,若了一遍,连自己都笑了,就放在抽屉里。

  。再一想,在家里商住着,简直没有一点秘密,就把信撕掉了,丢在废纸箩里,怎么会对她印象这么深呢?也许实在是无聊不过了,才这样。的呢?一下子找到一个比较理想的对象,就把心意寄托在她身上了。

  在家挞了两天。只免得寝食不安,茶饭无味。天天希望荷官会打个电话来,可是又没有电话。

  恐怕她是不知道我们家的电话号码吧?。,慌了两天,静下来,就觉得大哥荒谬,他自己做什么都可以,我呢,就得听他的,当然他是为我好,可是如果当年有人为他好,他就没我这么客气了。

  我终于忍不住,开车到金宫酒店去了。

  他们说二百号房刚刚搬走,那位小姐走了才一小时。

  我问是不是到飞机场去,他们说彷佛是。

  我又开车到飞机场,很静默的每一个座台找。终于看到她了。她站在那里,白衣白裤,把一把扇子摇来摇去,她身边有一个人在替她照顾行李。是一个中年男人。

  那是它的男朋友,一眼就着得出来。那中年人并不如一般想像中的欢场客那么可怕,他西装笔挺。样子也过得去,一看就是所谓“有名启、有地位、有事业”的人。大哥又何宵不是呢?

  我站在远远的地方看着他们。

  她把那个男人支使得团团转,一会儿把行李过磅,一会儿跟她买来了实报、零食,她还一直在那里登足,撒娇,一派不高兴的样子。

  我很吃惊,是的,她不是我想像中的女人。她怎么换了一个样子呢?与我上次见过的不一样呢?难道狐狸真是狐狸,是什么人说什么话,见哪种人装哪一个样子?

  是的,这是她的本钱,是它的本事,对小弟要很温和的。

  她把大哥送的别针依然别在衣服上。她对大哥的感情又有多少?恐怕永远不会有人知道呢。她自己可知道?我忽然死心塌地的相信了大哥。

  她没有着兄我。-我把车子开回家里,只觉得热,又该洗澡了。这世界上还是有很多我不能够明白的事,永远不能够明白的,只好在洗澡的时候,多擦擦肥皂。

  应该有人写一个故事,是关于小狐狸荷官阿七的。大哥不过是这故事里的小脚色,而我呢,是否在场,都是一个问题,而我真为了她,两个晚上没睡好,说不定下一次她路过,我已经赚了钱了,也会送上一件名实礼物。

  毕竟她对我是不错的,跟她在一起很高兴,她大概对每个男人都很好,所以每个男人都很高舆,都很想念她。

  (完)

  怀念

  我到大学去看小方,小方这人,混这么些年,也当教授了。他见了我一直取笑,说我是书呆子,在实验室里这么些日子,老婆也没娶到,简直灭男人的威风。小方说“这小子,还叫我小方,真感慨,都十五年了,现在的朋友都叫我老方。就是你,家明,你还是瘦瘦高高的。当年宋家明戴一个雷朋太阳眼镜,一条牛仔裤,哗,唬死迷倒多少妞:物理系的高材生,高深莫测,做核子弹的!可是雷声大,雨点小,不知道那里出了漏子,怎么连老婆也没有?哈哈哈二”

  我笑着把小方推开一点,小方最恶劣了,三言两语道尽我的一生。

  放学我随他回家吃晚饭。小方太太非常漂亮,皮肤雪白,眼睛像水一样,年纪也轻,三十不到,对小方体贴,治家有方,一下子与女佣人做出了一整桌的菜。

  吃完饭我们坐着喝咖啡,小方忽然问我:“你还忘不掉张频频?”

  我很窘,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。

  小方说:“你真土:像她那样的女人太多了,张频频也四十啦?算什么?你老兄还英俊凉酒。说真的,宋家明虽然不是诺贝尔奖金得主,却是研究亚尔发分子数一数二的名人、高手:谁不知道宋博士宋教授?名闻英美两国,不是盖的:怎么会为一个女人终身不娶?就算张频频懂得下毒咒,也十五年啦。”

  我只是不出声。

  方太太以不置信的眼光看着我。

  小方咕咕的笑,“我手上不知道有多少妙龄女郎要脱手,看我的:”他那种口气,完全像舞女大班。

  然后我们的题目就严肃起来,讲到大学,讲到教材,又讨论前途问题。

  小方说:“我一点野心也没有,我太累了,结婚之后,只求安定,只要这份工作给我合理的薪酬,就干下去。我在生活与家庭的方面得到满足。家明,这种感觉你是不会有的,自小你是一只豹子,十五年来,豹子没有老,眼睛还似两盏碧绿的灯笼,可是你果不果?”

  我低下头喝茶。

  这个时候方家的门铃震天价一般叫起来,方太太赶去开门,门外一阵吵,有人瞪脚,一个女孩子尖声笑,风似的卷进来,引得每个人朝她着。

  我先是呆了。这孩子顶多十七八岁、不是长得好看,扁扁一张脸,但是唇红齿白,青春洋溢。年轻的女孩于也不一定都漂亮,但是她皮肤晒得红粉粉,白T恤,白短裤,双腿修长,走路像舞蹈的姿势,头发漆黑乌亮,束在脑后。她的青春是飞扬跋厄式的,薄薄的嘴唇一拇一根,似笑非笑,这种神情马上使我想到一个人:张频频。我震荡得几乎开不了口。

  “这是我妹妹。”方太太笑说:“是幺妹,宠坏了,没规矩,暑假刚进港大。”

  那女孩也有水一般的眼睛,是两溉流动的水。

  她把身子靠在姊姊身上,与姊姊挤眉弄眼。

  小方说:“别皮,这是宋教授。”

  女孩瞄我一眼,“这么年轻,”她放肆的说:“姊夫,你瞧人家也是教授,就比你少一个大肚子:”

  方太太连忙喝道:“小莉,多咀。”

  小莉一点也不伯,侧着头,还是笑着,非常的轻挑,非常的美。她穿着短袜子,球鞋,这种打扮,像是打网球去的。

  小方说:“小莉的球打得不错,可是如果要求进步,还是得勤练,请教宋大哥吧,宋大哥是大学里的网球明星。”

  小莉马上对我刮目相着,她说:“宋大哥,那你就打给我看,明天,我明天有空,我们约在大会堂低座见,下午三点好不好?你不准忘,我们约好了。“

  我听得呆呆的,这小老虎,三言两语就强逼我赴约,她的眼睛闪闪生光,我微笑,是的,张频频在十五年前也是这个样子,无法无天的小女生。

  方太太说:“小莉,你怎么可以这样?你应该先问宋先生有没有空,然后征求宋先生的意见——”

  小莉打断话头,“哪来这么多噜啼:都老了。宋大哥一定去,是不是,宋大哥?”

  我只好点头。

  小方说:“好!速战速决:我这小姨快人快事,恒妮下去,人都老了,家明,你我已经老了。”

  小莉哈哈大笑,“姊夫,你自己老,又把人家宋大哥拉进去。”

  小力气不过道:“你宋大哥可以做你父亲:”

  方太太笑,“方就是喜欢危言耸听的。”

  我喝茶,没出声。

  小莉娇笑,一不小心,整个人翻下沙发去,掉在地毯上,方太太急坏了,可是小莉一点不袒心,索性大笑起来。我有十年没见过这么快乐的人了,一个美丽年轻快乐的女孩子,即使是大学生也不能每个这样,都太为功课担心,心情沉重得很”小莉真还是一个孩子,充份享受着生活,它的生活是金光万道的,眩人耳目。  方太太说:“小莉你回家,别捣蛋。”

  “好的。”她自地上跳起来,“我走,你别赶我。”

  走过我身边,她向我睐睐眼,我笑起来。

  小方说:“小莉,你别这样心惊肉跳的好不好?”

  小莉扬声说:“大家再见”宋大哥明天见。”她凉酒的走了。

  频频十五年前是这样的,嚣张,美丽的生命。年轻的生命不断成长,现在有小莉,会不含再有一个宋家明为她心碎,孤独十五年?

  小方说:“明天你没空不要去,我打电话告诉她,这小孩就是胡闹:”

  我摇摇头。“我很久没打网球了,我去。”

  小方诧异地看我一眼。

  我随后向方民夫妻告辞。开车回家,一头子是个扁脸的女孩子,不是小莉,是多年前的频频,我一生最大的希望是想与频频一齐长大、成熟、老、头发白。小莉年轻貌美,可是我是个四十岁的半老头子。小莉是一片空白,男人一向忘记他们有多老,却十分计较女人的年龄。频频也中年了,我前些日子还见过她,非常苗条,非常优雅,穿着缎子旗袍,淡淡的笑,偶然抬头,轻俏的下巴依然俏皮。频频的四十么并没有白过,她眼角的皱纹也是可爱的。小女孩子怎么好与她比,每个女人迟早会到四十岁,除非三十九岁以前死了。但不是每一个四十岁的女人有频频的风度智能,频频的英国文学修到那种程度,英国四五百年来的文学在她心胸当中。

  但是她没有嫁我,她嫁了个外国人。

  我对她有无限的怀念,怀念。

  我一夜没睡好,梦比老姑婆还多。中午时分把自己收拾好,吃完午餐,开车子去大会堂低座,坐下来啤一杯啤酒喝。报纸才看一半,小莉来了。

  她叫我“宋大哥”,大吃冰淇淋。我看着她,忽然同情那些追求小女孩子的老头儿来,这样子天长地久,怕不累死?我笑了。她带着两副拍子,借我一副。

  我们开车去网球场,她带的路。小莉很懂得玩,什么都来,爬山游泳跳土风舞打桥牌,没有一样是精的,然而只要有人的地方,她都有劲。我记得频频那时候不是这么样的。频频到底有内涵得多,不这么“人尽可玩”,频频很有点脾气,比较具性格,有时候一个人躲在房里写半日功课。小莉给我的印象:她也会留在房里,不是睡觉就是与男孩子调情,小莉性情好,但是女孩儿太随和可爱便有种滥的感觉,过几年不改这毛病便有危险沦为十三点相信是不会的,贤良的方太太会教导她。

  她的网球打得坏,狠劲十足,姿态太多,根本没地方可改良。打球不是它的嗜好,她归一还是找借口约会男人,各式各样的男人,但是她不讨厌"她的天真、爽直、活泼、朝气,一百个好处把这缺点扔在九霄云外。

  打完球我们各自去淋浴,我请她吃茶,小莉千遍一律的叫冰淇淋。我记得频频要的是基尼斯,频频没有小莉这么甜,可是比小莉有头脑,频频后无来者,不提每个人可以与她比,小莉的精神有那么三分似的,已经不容易。

  小莉斜眼看我,她说:“你一点也不老。”

  “谢谢。”我笑说。

  “你是念什么的?跟姊夫一样?”

  “不一样,我念核物理。”

  “我崇拜科学家。”她把下巴枕在手臂上,爱娇的说。
 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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