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过客 page 2 作者:亦舒

  「什么日子?」

  「笨妹,是你的生日。」

  我——的——生——日。我忘了。

  他已经把车子驶走,一路向我招着手。

  我竟忘记自己的生日。

  我回家把自己浸在浴缸里、舒舒服服洗一个澡,把化妆品取出来往脸上涂妥,选件自认为最好看的裙子穿上。小郑算得没错,刚刚需时九十分钟。

  他与大郑同时来接门铃,递上礼物,有鲜花有糖。我把花插在瓶子里,深深一嗅,将糖含在嘴中。

  「谢谢,谢谢。」我说。

  偷偷看大郑一眼,他也似乎已经忘记我们之间不愉快之事。我放下心来,有时候记性坏点是很好的。

  大郑笑说:「还有一件礼物,是我们合送的。」

  「什么?」还是两住一体式。

  小郑递上一只小盒子。戒子!我心一跳,不会吧?我连忙打开盒子,却是一副钻石耳环,每粒有四十分大小,正是我一直想买而买不起的。

  我欢呼,马上戴上,左顾右盼地照镜子。

  二郑叹曰:「女孩子就是女孩子,」

  我们去吃法国菜。

  吃到一半,邻座过来一位客人,跟二郑打招呼。

  小郑跟我介绍:「这是咱们同学老刘,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!」

  老刘并不老,跟他们差不多年纪,有一个很动人恳切的笑容,眼睛极之慧黠。

  大郑说:「老刘,坐下喝杯酒,今天我们兄弟俩在此庆祝小姐生日。」

  老刘也不客气,坐下干掉一杯,然后回他自己的座位。

  这次生日,最有意思的便是能与二郑重修旧好。

  小郑依旧来接我上下班,我跟他说,我在学车,不久便不用麻烦他了。

  他问:「你还记得有个人叫老刘?」

  「哪个老刘?几百个人叫老刘。

  「生日那天,跟你干杯的老刘。」

  「哦,那个,什么事?」

  「他呀——」小郑看我一眼。

  这小子,又跟我吞吞吐吐的了,他每逢这样我就心跳,不晓得他又想公布什么惊人新闻。

  「他问我们要你的电话号码。」

  「与虎谋皮。」我笑。

  「没这么严重,我说先要徵求你同意。他又问你是否我们其中一位的女朋友,我说不是。」

  我想起「老」刘那个笑容,不响。

  「不响就是不反对。」小郑耸耸肩,「我明天把号码告诉他好了。」

  「谁说的?」我微弱地抗议。

  「自古闺女都这样的坏习惯:不反对等于默许。」

  我只好笑。

  小郑说:「老刘这光棍——」他恨恨地。

  结果老刘马上打电话给我。

  「喂,他们叫我光棍,其实他们两人何曾不是光棍,嘿!」

  我大笑。

  男女间的事最难说,忽然之间我有那种感觉,老刘或者会是那个人。

  二郑与我实在混得太熟,迹近兄弟姊妹,感情再也无法发展下去。

  老刘约我看电影。第一次约会去看电影最好,不必说太多的话,随后又有话题,讲戏文也可以讲半日。

  老刘不是空手来的。他带来一小瓶香水妮娜莉兹的。

  我非常惊奇,市面上著名的香水牌子不知道凡几,他怎么偏偏会选妮娜莉兹?

  「郑氏兄弟告诉你,我用这个香水?」我问。

  「嘿,郑氏兄弟巴不得放飞箭射死我,他们还会向我提供消息?」老刘笑,「我觉得你适合用这种香水。」

  「你只见过我一眼。」

  「已经足够。」他说。

  我叹口气,「我们不必去看电影了。」我想我们已经有足够的话题。

  我们的感情进展得很快。不到一个月,我暗示小郑不用来接送我上下班。

  他很气,「另外有人护花?哼!」

  「你应该高兴,这种水深火热的工作有人承担了去。」

  「老刘有什么好?」

  我一笑,「他是你们的同学,你应该知道。」

  「靠张油嘴。」小郑忿忿不平。

  「他是不是好人?」我问。

  「谁也没杀过人放过火。」小郑说。

  这已经足够。

  我说:「小郑,你与你哥哥都是好人——」

  「得了,我明白你想说什么。像写信到妇女杂志去问信箱主持人:A君与B君都对我好,我应该选谁?结果A君与B君都落了单,半途杀出个C君,是不是?」

  我沉默。

  「是不是?」

  我点点头。我问:「小郑,我们还是老朋友?」

  「当然,」他叹口气,「一切都是注定的。」

  「对不起。」

  「没关系,只要你快乐,只要你得到最好的待遇,一切都不是问题。」

  「有空找我们。」我说。

  「我省得。」小郑说的酸溜溜地,「只怕你没空。」

  我有点不好意思?老觉得我利用了他们两兄弟。男女之间根本没有友情,过去这几年里他们付出的一切,都不是对一个普通朋友那么简单,我从他们那里取了这么多,却没有一点付出,在别人眼中,我是个值得妒忌的女人吧,很聪明很会得利用机会。

  做女人方便之处是可以随意说一句:「我一向把你当哥哥。」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。而且「男人还愁没有老婆」,更加理直气壮起来。

  可是老刘对我实在很好,他说:「你把郑氏所送的东西全部退回去,亡羊补牢,未为晚也,我们不能再欠别人的情。」

  于是我把历年来的礼物全翻出来,东西还真不少,装满一个大纸箱,什么都有,包括衣服、唱片、书本、小件家具、饰物,我把生日礼物那副耳环都取出来。

  我说:「这样子把东西退回去,真好像翻脸无情似的。」

  「你不舍得?」

  「人家会伤心的。」我说。

  「你还管人家伤不伤心?」老刘白我一眼。

  「我们还是朋友。」我抗议。

  「什么朋友!」他笑。

  一切东西还是被送回去了。

  这结束了我与郑氏兄弟的好事,我正式与老刘开始我们的恋爱生活。

  人的前途根本是很难逆料的

  我与老刘偶然也有见到大郑与小郑,我并不好意思问他们有否找到女朋友,因为一切都与我无关,我们很客气的交谈——

  「好吗?」

  「好。」

  就这样渐渐疏远。他们受的伤他们得自己治疗,谁也帮不了他们,特别是我,我已是老刘的女朋友。

  垂死天鹅

  我见到张心仪的时候,她已经病得很厉害了,她患有一种罕有的坏血病,无药可治,然而她很乐观,常常微笑,有一种好脾气的忧郁,并不像一个在等死的人,她仍然在一间设计公司工作,每天去三个小时。

  她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,有一头柔软的、丝一般的长发,垂在背后,缚一只黑蝴蝶结,非常清爽,一张鹅蛋脸洁白美丽,体质很弱,但更显得她十二分清秀。

  心仪不是平常女孩子,她不会活到结婚生子,她今年十八岁,已超过医生估计她的时日两年。

  我见到她的时候,她第七次入院治疗,我是她的主治医生。

  我进病房时,她穿一套浅蓝色的纤维丝体育服,一双球鞋,坐在那里看画报。

  我以为她是病人的亲戚。

  我问护士:「张心仪在什么地方?病人岂可以走开?」

  她马上站起来,问我:「医生找我?」

  「你是病人?」

  「正是。」她微笑。

  「你怎么不躺着?」我温和地打量她。

  「精神还好,不想躺。」

  我也不忍呵责她,她身有重病,而且长得很漂亮,这么悲剧性的一个女孩子,每个人都有同情心,我看她一眼,「你要准备一连串的治疗。」

  她轻轻叹一口气。

  「怎么叹气?」

  她抬头看向远处,「治不治都一样。」

  她说得很正确,因此我不出声。

  她又微笑,「这叫做尽人事。」

  治疗过程很痛苦,药物反应强烈,我不想细说。

  不到半个月,她的微笑已经吸引了我,她的幽默感,她的开朗,都使我心痛得不能自己,她出院那日,我亲自驾车送她回家。

  她说:「如果你有女朋友,她一定会不高兴——你有没有女朋友?」

  「有。」我答。

  「如果我有时间,一定跟她争个你死我活。」她向我挤挤眼。

  我心中牵动,强自欢笑。

  「我在想,」我说:「我那女友会不会是你的到手。」

  「自然不是,」她微笑说:「我有信心能把她打垮,我只是没有时间。」

  我默然。

  「梁医生,」她说:「请上来坐。」她到家了。

  我替她挽着行李上楼,她掏出锁匙。

  她说:「我母亲死于同样症候,父亲在船上做事,我一个人住这里,房子是父亲以前买下来的。」

  「没人照顾你?」我问。

  「我不需要,你是医生,你知道我这个病是不会突然暴毙的——」她像谈话家常似的,「白血球越来越多,急急吞噬体内红血球,再过一阵子,就不能输血,因而一命归西。」

  我忍不住说:「心仪,请你不要开玩笑。」

  她掏出锁匙开门,「这不是玩笑,我读过病情报告,爱克来瑞坏血病人的结局的确如此。」

  「也不用常常提着。」

  「呵,医生,真没想到你是一个逃避现实的人。」她说:「请进来稍坐。」

  我与她进屋,屋子收拾得非常洁净,小而舒适、光亮,是个谈天休息听音乐的好地方。

  我替她放下行李,她去煮咖啡。

  一会儿香喷喷的咖啡端出来,还有甜饼,我很高兴,一坐就不肯走。

  心仪有种温柔,她对世界没有抱怨,但看得出十分留恋,无可奈何之下,神色便露出不舍得的柔情,这是任何普通人没有的,虽然我们也不知道,明天是否会来临。

  她对我说:「看到这里林林种种的洋娃娃没有?都是爸爸出海时在各国替我带回来的,他总当我是小孩子。」

  我取起一个穿西班牙舞裙子的娃娃,那条裙子金碧辉煌,缀着一层层黑色的蕾丝,豪华瑰丽之处,不下一条真裙子。

  「真美,」我赞道,「你爸爸一定非常爱你。」

  「你看这个,我喜欢这一个。」

  她递过来另一只娃娃。

  那是一只小丑打扮的洋娃娃,白色的脸,黑色缎帽子,大眼睛下画有一滴将滴未滴的眼泪,身上穿黑色缎衣,戴白色手套。

  「怎么样?」心仪问:「是否很凄艳?」

  「我不喜欢,太悲伤了,那只芭蕾舞女不错。」

  心仪说:「你不懂欣赏。」

  我笑,「你怎么看低我。」放下洋娃娃。

  她不好意思地笑。

  「心仪,」我说:「我要走了,我想下星期再来看你,跟你约定一个时间好不好?」

  「还要吃药?」她意外的问。

  「不,我只是来看看你。」为了避免大着痕迹,我又故意说:「既然你一个人住,额外给你一点照顾也是应该的。」

  「谢谢你,医生。」

  告辞的时候,我犹疑一下,「你今天晚上做什么?」

  「看书。」她答。

  「很好。」我放下名片,「如果想找人聊天,打电话找我。」

  我终于走了。

  女朋友兰心在家等我,做了一锅好汤,我们快要结婚,因此也不避小节嫌疑,她趋上前来吻我脸颊,观察我一下,「你有心事。」她马上说。

  「你真是个贤妻,倘若我说,这心事是为了一个女孩子,你是否会生气?」

  「女病人?」

  「又被你猜到了。」我叹口气。

  「怎么样的女病人?可是美丽动人的?」

  我喝着汤,「是,患了绝症。」

  「像篇小说。」

  「可是天下确是有患绝症的人的,」我看兰心一眼,「你别滑稽。」

  「你为她难过?」兰心坐在我对面。

  「是。」我用手托着头,「我们迟早都要死的,但活到老年寿终正寝,便是完成了一个循环,没有遗憾,像她那样年纪小小——」

  「就像一朵花,还没开放,便枯谢了,是不是?」

  「你的语气无疑是带着讽刺,但却形容得很对。」我看兰心一眼。

  兰心叹一口气,「你们男人的同情心总是太过份,看见一个女孩子皮肤略白,头发长长,便惊为天人。」

  「或者你有兴趣认识张心仪。」我说。

  「我不会干涉丈夫的工作。」她有深意的说。

  我希望我对心仪的感情也只限于工作。

  我们躺在地毯上听音乐。

  兰心说过我不适宜做医生,因为我感情太丰富,当时我反辩说,至少可以胜任接生,那是最喜悦的一件事,可是我始终没有修妇科。

  兰心老说医生太太不好效,丈夫的爱心大部份分了给病人,病人永远排在第一位。

  她说:「现在你有十天假期,我警告你,要是你不陪我,我就跟你反脸。」

  她说得是这样认真,我心中多层心事。

  开头那三天,我几乎廿四小时跟兰心在一起。兰心是一个成熟的女孩子,独立能干,很多事不用我费心,她待我很好,爱我欣赏我,而且尊重我个人的自由。作为一个妻子,她是无瑕可击的。

  所以为了爱她,我并不想得罪她。

  星期三,我跟兰心说,我要去看张心仪,问她是否要同去。

  她笑说:「我去来作甚?你自己当心也就是了,小心别看她看得眼珠子也掉出来。」

  于是我在兰心那里得到半天假。

  到了心仪那里,我深深感动,她一早就准备好许多食物等待我,而且她父亲也自船上回来了,诚厚地招呼我。

  张先生是个粗犷的人,在船上任大副,不知怎有心仪这么清秀的女儿,但他本人坦白可爱,是个值得交朋友的人。

  「梁医生,真多谢你照顾小女……」说着他眼睛就红了。

  心仪说:「爸爸最婆婆妈妈。」

  没一会儿老张跟我说:「我约了个朋友在外头,我出去应酬一下立刻回来,梁医生你千万不要走,我们一道吃顿饭。」

  「我也约了朋友。」我连忙说。

  「不要紧,叫他一齐来。」老张走了。

  心仪问:「你女朋友肯来吗?」

  「兰心不是那种小家于气的女子,她当然肯来。」

  心仪说:「我的指甲开始泛起白斑,头发脱落得很多,看情形拖不了多久了。」

  我拿起她的手指来看,不出声,心如刀割。

  她说:「妈妈去世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。」

  我凝视她的眼睛。

  「坦白的说,医生,我心中很害怕,但避不过的事情,多想无益。」

  「不要再上班了,」我冲口而出,「你喜欢到什么地方去,让我陪你去走走。」

  「多谢你,梁医生,」她摇摇头,「每个人都有忙的事情,不必为我改变你生活的程序,每天都有上千成万的人死去,生命微不足道。」

  「我愿意与你作伴。」

  她但笑不答,我握着她的手不放。

  她略为尴尬,缩了一缩手,我搭讪地说:「我打个电话。」

  兰心不肯来,我告诉她,即使她不来,我也要晚饭后才可以回家。

  她显然是恼怒了,不出声,然后急急道:「你回来我再跟你详细地说。」挂了电话。

  心仪很敏感,马上问:「怎么了?」

  「她与朋友出去吃饭,」我说:「没关系。」

  我与兰心之间有充分的了解,我才不怕得罪她。

  张老先生不久便回来了,带着许多熟食,我们三个人在小小的厨房里忙得团团转,不久便端出五六个丰富的菜式,这样子吃一顿饭虽然辛苦点,但别有风味。
 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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