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过客 page 16 作者:亦舒

  他在那里说:“不不不,我怎么敢呢,不是的不是的。”

  我心里想,奇怪,什么不敢?赖得个一干二净,又不是叫他去赴汤蹈火,他这么怕干什么?

  不由得住了脚听个分明。

  只听得大姊又说:“家豪,你跟咱们二妹年纪学识都相配,有何不可?为何直说不是?”

  我气得要命,岂有此理,大姊念念不忘的要把我推销出去,居然出这种手法。

  我气得几乎没昏过去,心想就算一辈子嫁不出去,做老姑婆,就陪着妈妈一站子,也胜过受这种气。

  刚想出声,只听那小子又答道:“不不,不,大嫂,”我虽然看不见他那鬼样儿,也知道他一定是把头摇得似鼓浪槌子似的。这不要脸的小子!他说:“你们家二小姐养尊处优惯了的,我……我是……我们家寒酸得很,配不起。”

  这不要脸的小子,竟在这种地方推搪,怎么见得我实尊处优?他见过我喝参汤?还是看过我穿貂皮?这混小子!

  他说下去,“唉,二小姐功不功去外国旅行,又喜欢珠实,唉,那次我送她回家,她话也不跟我多说一句,唉。”这小子拚命的叹声唉气,“我看我是没有机会了,所以大嫂也别再安排什么机会了,我认栽了。”

  大姐说:“你误会了,家豪,我妹妹不是这样的女孩子,这里另外有原因……”

  有什么好解释的?我还稀罕这王八呎!我顿时咳嗽一站,使他们的话说不下去。

  我冷笑一声现身,“姊姊,我要走了,咦,”故意向张某人看去,“张先生,真巧,你也在,你多坐会儿,我先走一步,姐姐,你来替我开门,对不起。”

  姊姊怀疑地走过来,看着我。

  我压低声音:“姊姊,你要是再把我当大出血的货色,我马上登报与你脱离关系。”

  我拉开门就走。

  怒气勃勃走了整条街,凉风吹在身上,才发觉连外套都漏在姊姊家,没带出来。

  我在路边的长鹅坐下来,不禁失笑。气,为什么竟会气成这个样子?有肤自然香,我怕什么不相干的人嫌我?把他的话当放屁不就行了?

  我一向都不是不大方的人。

  是否因为我很重视他对我的看法?

  我——-重视这个人?

  我暗暗吃惊,不可能把?我重视他?我对他有好感?

  他可不是我心目中的哈子白色武士。门儿都没有,嘿,好笑。

  我站起来叫车于回家。

  妈妈很奇怪,“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?”

  “妈妈,有事问你。”

  “好,问吧!”

  “妈妈,老实说一句,我们现在的处境不大好吧?”

  “不算好。”妈妈说:“怎么,又不高兴了?”

  “妈妈,是不是我应该找一个男朋友?”

  “是。当然是!”老妈以为我转性了。

  “而这个男朋友必须可以转变我目前的环境?”我咄咄发问。

  “不不,”妈妈更正我,“不是环境。是心境。”

  “环境?心境?”我不明白。

  妈妈慈祥的说:“孩子,爱人只要能改变你的心境,令你快乐,已经足够,何必要改变你的环境?环境很差吗?再差也不会令你逼着卖身葬父吧?”

  她着着我。呵智能的妈妈。

  “是是。”我点头。

  “所以,如果有那么一个男孩子可以把你的心境带到另一个更好地方,去吧。”妈妈说。

  “妈妈,你简直是个诗人。”我拥抱她。

  她笑,“怎么?妈妈还没有老吧。”

  “没有没有,妈妈,你简直太可爱。”

  “你真的需要一个男朋友来调剂一下精神,不然的话净工作工作工作,闲来又愁眉苦脸的担心

  事,钻牛角尖,一下子就老了。”

  我吐吐舌头,扮个鬼脸,“我本想钓个金龟婿来解决问题的。”

  “金龟婿也是指多方面的,”妈妈说:“有些人心目中的金龟婿是指财富物资的,你爸爸何尝不

  是我的金龟婿,”妈妈眼睛红了,“但是他可没钱,我们也不短吃的穿的,他对我这么好……我们一直很幸福。,”

  我有点恍然大悟。

  我低声说:“妈妈,我明白。”

  “你明白就好了。”

  我回房坐下。呵我的高塔是寂寞,我的魔龙是欲望,我的白色武士不过是一个平凡温文的男孩

  千,咒语只要一点点诚意就可以解除。

  如此一想,顿时悠然。电话铃一响,妈妈就去接。我问:“谁呀?”“找你。”我去听。“哪一位?”“张家豪。”那边说。“啊,找是二小姐,”我微笑,忍不住加一句:“养尊处优的二小姐。”“这——-”他尴尬得要死。我不忍心,况且被妈妈指点迷津后,已经明白过来。“怎么样?有何实干?”我笑问。“大嫂已经跟我解释过,我明白了,原来你不是那样的人。”“不是怎样的人呀?”我故意调侃他。“对不起对不起。”“不用客气。”我发觉自己很淘气。“我是专程道歉,真的,算我没看清楚你。”他非常急。牛脾气,这上下都道了两百次的歉,连我都心软了。

  “你刚才好生气,是该生气的。”

  “真的没关系:”我说:“我气十分钟就没事,对,做朋友,老老实实的好,有什么话,讲明出,大家好放心。”

  “是是。”

  我们俩同时静默三十秒。

  心中有异样的感觉。

  他忽然问:“你今晚有事吗?”

  “有。”我说:“本来是有的。”

  “呵,约会?”他失望中升起一丝希望,因为听到“本来”这两个字。

  “是,本来我打算钢妈妈洗厨房的,现在……如果有更好的地方要去,这……只好对不起老妈了。”

  他很高兴,“我跟伯母道歉。”

  我们约好了在门口等。

  他仍然开着那辆小小日本车来,匆匆忙忙。你知道,他看起来那种忠厚,傻呼呼的劲,此刻都令我会心微笑。奇怪,我的环境一点都没改变,住的还是这幢房子,做的还是这份工作,但是忽然之间我的忧虑像减轻许多,我的烦恼没那么接近。才上午与下午,心情差好远呵。“这里!”我扬扬手。

  我舒出一口气。

  “先上车来。”他开车门。

  “哪里去?”我问。

  “我不知道?”他搔搔头,“通常该往哪里去?”

  我笑。

  他问:“看戏?喝咖啡?兜风?跳舞?”

  我笑得前仰后合。

  “不不,”我说:“不要这么做作,我们爱做什么就做什么。”

  “我好久没上山顶了,”他坦白的说:“好想抽空上山顶去溜溜。”

  “好,陪你去。”

  到山顶,我们停好车,看夜景。

  “呵,对了,你那只戒指洗干净,我替你带来了,”他自口袋掏出丝绒盒子。

  “我姊姊没跟你说吗?”我诧异地问:“这是她的东西,交给我应急用的,幸亏没用着。”

  “唉,真没想到,”他自怨自艾,“你心情不好,还以为你傲慢。”

  我说:“一点点小误会,别老提着。”

  “说得也是。我反正带丁出来,你就收着吧。”

  “好,谢谢。”我把盒子打开。

  隔壁一对洋人老夫妇,显然是游客模样,连忙道:“快,快,快叫她戴上,趁她没后悔之前——-快。”挤眉弄眼的,倚老卖老。

  他们以为张家豪在这当儿掏出戒子,是向我求婚啦,也难怪他们误会,如此花前月下,我俩虽然言之过早,也颇有陶醉感。

  我脸是红了,仍然大方的接下去,“噢。我后悔?”我把戒指套在手指上,“我等足三十五年才有个傻蛋向我求婚,恐怕后悔的不是我呢。”

  那对老夫妇大笑着走开。

  我耸耸肩,顺着灯光看看手上的戒指。

  我说:“真亮,闪闪生光呢,谢谢。”

  张家豪也一直的笑。不知道为什么,我的心情简直好得很。

  约会数次,我跟姊姊说:“他不是我心目中的那个人,但是每次跟他在一起,清淡恬和舒服得很。”

  “你还要怎么样?”姊姊瞪眼。

  “恋爱呀。”我抗议。

  “你以为恋爱是怎么样的?痴儿,你以为恋爱真的合天上出现虹彩、天女散花、仙子开路、,武士穿着白色盔甲、骑着白马:挑着金冠与玻璃鞋来迎接你?”

  我连忙摇手,“不敢不敢。”

  “早就说过你了,甘多岁的人还做梦呢。”

  我软口气,“想象也不可以吗?”

  “张家豪不错吧?”“他是不错。”我承认。“人家好自卑呢,你姊夫亲口介绍,你却连人家的姓名都没记住。”“都是八百多年前的事了。”我哼歌。“看你,心情多好。”“是呀,”我又承认,“父亲去世后,我还没这么愉快过呢。”“妈妈呢?”“妈妈也高兴多了。”妈妈对家里很不错,见他来,总是做多一点菜,又陪他说说笑,完了总还叫我们下楼去散散步。还不是为我。她希望我轻松点,因为父亲去世后我的注意力太集中在妈妈身上,她想我放松一下。

  这天家里又来了,硬是要开车把我们一家送到浅水湾玩,大家喧嚷半晌,结果连妈妈都去了,还有大姊姊夫,两个小孩,挤都挤不下。

  妈妈笑道:“真不好意思,假期把人家的儿子骗到我们家来。”

  家豪傻呼呼的说:“大家朋友,伯母不要这么说。”

  我心想:这人?就是他?简直比只牛还直肚直肠。

  隔几天我又到他珠实店去观察他,只见他哈腰筠背,一副“奸”加油格局。咦,居然还是两面人呢。我难堪得要死,这人?我的白色武士?

  我说:“他付账小费还是付得大多,老土。又不懂得穿瑞士巴利鞋。念的不过是经济,又不是名校出身,长得又不好看,幸亏高高大大。”

  姊姊瞄着我,冷笑,哼嘿连声。“妈,你听听看。”

  “我早听出来了。”妈笑咪咪的说。

  我不服气,“听出来什么?”

  “言若有憾,心实喜之!”妈妈说。

  “啐!”我说。

  可是奇怪,他偏偏把我们一家上下逗得那么愉快,怕真来个武士加觉术师,也不过如此。

  渐渐的,家豪越来越顺眼,他在我们家生根落地,事事他都有关照有帮助,出心出力,大家都喜爱他,他最大的优点是善良、诚恳,说一句是一句、老实、忠厚:简直不能相信香港还有这么样的年轻人。

  没到过年我就发觉我之认识家豪,实在是我最最幸运的事,尤其是在那种心境恶劣的关头。

  我记得我跟他笑着说:“暧,家豪,原来我差点走了宝呢。”

  家里期期艾艾的说:“我……在店里拿了一只戒指出来。”

  我一时没领悟过来。“什么?”

  “我们再到山顶去好吗?上次有人误会我问你求婚,这次……”他先僵了,“我不会说!我不会说!”

  我看着他,他脸上涨得通红,说说先嚷起来,一头的汗,使人既好气又好笑,怪心痛的。

  我替他印掉汗。“好,我们上山顶去。”我挽起他的手臂。唉,我的白色武士呵!

  (完)
 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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