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过客 page 12 作者:亦舒

  我闭上嘴巴。

  他送我到门口。“我不进来了。”他说。

  我说:“明天下午雨点,我们到律师处去。”

  他说:“好。”

  他开走小小的福土威根。

  钟点女工又在收拾屋子。

  我放下锁匙说:“抹灰要当心仔细,一切都要干净。”

  一切像没发生过般。

  打电话回公司,俊东已代我告五天的假。俊东做事永远是妥当可靠的。

  表姐说:“至少他把屋子留给你,你有地方可住,无后顾之忧。”

  对。好过要我回去对着七十岁的一双父母,两人除破坏没有其它能力,中气倒还十足,努力批评这个批评那个。

  俊东还是替我着想的,有比他更壤的男人。

  表姐轻描淡写地说:“总比我那个好……袖手好闲,每帧饭要喝啤酒,我付账还不够,他说别的女人整个钱包都交给他的,那副德性,要我养他哪,说他几句,干脆不回来睡,结果离掉了,真痛快,现在想起来还是愉快的,也许是我一生中最高兴的事。”她畅快的笑。

  我微笑问:“可是又怎么结的婚呢?”,

  “我妈逼的,”表姐埋怨,“那年十七岁,懂得屁,老妈不了解,尚个天翻地里,于是索性下嫁,若老妈拿我怎么样!”

  我笑,“结果谁也没死。”

  “是呀,就是痛快。”表姐也笑,那人以为小妞骗到手,怎么也飞不掉……大概现在午夜梦回,还是很后悔的。

  我抬起头,“可是我还是爱俊东的。”

  表姐忽然之间住了笑,表情空洞,随即低下头来。

  “我不后悔嫁他。”我说:“他曾经非常爱我,那很重要你知道。至少曾经一度有人爱过我……很重要。”

  以后我就寂寞下来了。

  我们签妥分居书。他谢我予他的方便,我静默的离开他。

  他母亲来探访我,颇有歉意,非常好的老太太。

  我知道这是最后一次我与他们一家发生连系,我用心地招呼她,茶与点心,茶与同情。

  同情有什么用呢?

  我害怕回去听父母半夜的咳声。老人们,他们全邀往晚上咳嗽。老人真是可怕。

  所以我情愿一个人住在这层回忆多多的房子里。

  一切布置维持从前的样子,我不是等他回来,有什么必要换装修?改变屋子不等于可以改变我内心世界。

  我觉得日子变得空虚,不再有前途。

  日复一日,我看到工作成功的女性,婚姻成功的女性,益发觉得自己像芥子。

  我到跑马地那间车行去站着,发觉他们已经转卖本田车。太迟,一切已面目全非。

  我咬一口手中的苹果,苦涩地想,时光一去不复回,再也不是十九岁。

  车行的经理笑着迎出来。“小姐,进来看看吗?”

  我缓缓摇头。

  五年多前,差不多的季节,几乎一样的地点,俊东向我搭讪成功,他选择我做他的妻子,五年之后,他又去选别人。

  有一次喝茶,我看见俊东,他与一个女孩子同行。我看着他们进来。她并不太年轻,皮肤很好,腿很长,衣饰非常入时。

  俊东还是那么吸引,白色毛巾T恤,帆布色松身长裤,一双球鞋,金手表仍然松松地挂在皮带上,这个熟悉的陌生人,仍然叫我心痛得滴血,我呆呆的注视他,目光再也不肯离开。

  他们与朋友坐下来谈笑风生,她坐得他很近,几乎寸步不离,还为他在冰茶里加糖浆。然后俊东转头看到我,我很自然的微笑一下,避开他目光:为免使他尴尬,马上把十元钞票放在桌子上,拉起表姐走。

  表姐说:“为什底我们走?应该是他们走!”

  我只是微笑,为什么还争这种意气?

  但是一转头,看见俊东站在表姐身后,我呆住了。

  他温柔的问我:“走了?”

  我手足无措,点点头,“是。”

  他问:“怎么不与男朋友吃茶?”关心得像老朋友。

  “我没有男朋友。”

  “为什么没有?”

  我想一想:“我不能同比你差的人出去。”

  他低一低头,马上笑了。

  电梯来到,门打开。

  他说:“再见。”

  我也说:“再见。”

  我与表姐进电梯,电梯门合拢。

  我的眼泪心平气和地倘下,心如刀割。我用手帕默默揩干眼泪,走出电梯。

  表姐说:“没想到今日天气这么好。”

  我抬头。可不是。俊东下午也许会出海滑水,他滑水滑得很好,也教会了我,我不是不感激他的。

  我会对他说:“你对我的爱,彷佛像阳光照入我的生命中一般。”

  一连串的约会,一连串的欢笑。生命展开新的一页。

  表姐问:“你干什么微笑?有什么好笑的?”

  我答不出来。

  她喃喃的道:“这么快,这么快就有新的人,男人真是容易,是不是?太容易。”

  我说:“表姐,我很久没有开车了,让我做司机,我们到浅水湾去看影树。”

  “OK。”

  我驾驶很壤,但是终于挣扎到浅水湾。

  喝红茶的时候表姐说:“人生还是快乐的,看这些男男女女,多么愉快。”

  俊东在教别人滑水吧。那幸运的女孩。

  “风景这么好,我们的生命还有很长一截,路的确是弩曲一点,但有什么关系?我们终于会到达罗马。”

  我忽然记得拜伦有一首诗,最后两句是这样的:

  “lf  l  should  see  thee:after  long  year,

  How  should  I  agreet  three,with  silence  and  tears。”

  如我会见到你,事隔多年,

  我如何贺你,以沉默以眼泪。

  我抬起头,回答表姐:“是的,我明白。你看影树的花,爆炸性的震荡感,毫无委曲,激辣辣地开在树顶,那种盛况那种灿烂,这种颜色这种数量,都像强烈的爱情,死而无憾。”

  我与俊东的爱情,虽死而无憾。

  (完)

  姑姑的男朋友

  姑姑打电话来叫我到伦敦去,我只好请两天假,连同一个周末,一共四日,到伦敦去陪她。麦伦一定要吵着陪我下去,这使我很气,两年了,我与他在一起足足有两年了,他始终似防贼似的防我,天地良心,自从与他在一起之后,我一眼也没有瞧过别的男人,他却还把我盯得紧紧的,丝毫不放松,我实在有点吃不消。

  于是我狠狠的拒绝了他。像什么话呢?一个大男人,放着多少正经事不做,却跟着女朋友跑进跑出。我把姑姑的电报给他看了,叫他好好的留在剑桥。

  我一个人开车下去的。是的,我听他的话,不准超车,只许开六十哩,不准让人搭顺风车,若好了路线,他噜嘀得像个老太婆。

  我一向认为爱是一种眉梢眼角的默契,麦伦的毛病是他说得太多,做得太少。不过这些年来,我也只有他一个男朋友。反正找男朋友之难,也不用说了,简直不足为外人道。

  到了伦敦,姑姑住在丽池,姑姑一向是这样的,什么都要第一流。她也嫌一点钱,但是她对生活的享受要求很高,里华得犹如亿万富翁。

  她不装穷,她也不充阔,她的口头禅是“嫌了不花,留给谁?送真贴小白脸不成?”所以她拚命的赚,拚命的花,我一向佩服她这种末日将至的派头。可是末日对姑姑来说,还很远呢,虽然三十多岁了,看上去,永远只像十八九岁,不骗你,即使在阳光底下,也不过是脸色苍白一点,脸上没有皱纹。她有她的秘方。

  这次她来英国,又是为了什么?

  我打了电话上她房间,她很高兴,命令我马上到。

  我乘电梯上去,她在等我,衣着非常的整齐,黑发束在脑后,身上是最新的意大利真丝衬衫与长裤,黑底子士都是深红翠绿的大花。她的皮肤雪白,益发显得透明一般。

  见了她我只好笑。我刚去了摩洛哥回来,晒得像炭似黑,牛仔裤,短头发,谁还想到我们是两姑侄呢?差太远了。

  我笑着与她拥抱一下,她吻了我的额角,用她那流利的法文问:“你怎么了,弄得叫化子似的,叫你妈妈担心死了,看上去顶累的样子。”

  我说:“姑姑,你知道我只会三五句法文,饶了我吧。”

  “没出息,学了十多年,还是那三句。”

  我笑。“你好吗?来做什么?这么远的飞机,坐死人,飞机到了,人也完了。”

  “我是跟一个朋友来的,”她说:“他要做点生意,我反正有空,来看看你。”

  “我正忙功课呢,没有几天空。”我说。

  她倒了一杯茶给我喝。

  姑姑始终没有结婚。好几次大家都以为她要嫁了,到头来还是一笔勾销,很有一种失望。一家子都希望她快点嫁,急了廿年,现在也渐渐淡忘了。

  所以我问:“谁是你的男朋友?”

  她笑,“等会儿我们一块吃午饭,你可以见到他。”

  “去哪里吃?”我问。

  “你要去哪里?”她反问。

  “去哪里?我怎么知道?我们不过是买一句炸鱼薯条,一罐可口可乐,到公园去找张椅子坐下,吃完了起身走,如此罢了,已经是大餐了。”我笑。

  “就这么办。”她说。

  我不置信地看着她叫

  然后她的男朋友来了,我抬头,很有一种笃讶的感觉,他是一个中年男人。一个非常漂亮的男人,与姑姑是十二分配对的,他的动作与姿态有种说不出的雍容大方,自然美观,他是那种把康斯丹顿当大力表戴的人。

  呀唉,我想,这一次姑姑可找到她的对象了吧。

  我利用着我的年少无知,傻傻的瞪着这个男人。

  姑姑笑:“小四,见过张叔叔。”

  我只笑了一笑,仍然无赖似的盘在沙发上。

  他也向我笑一笑,拉起姑姑的手,“肚子饿了吗?”

  姑姑说:“吃过早点了,小四说咱们买了东西到公园坐着吃,你看如何?”

  他笑,“多么奇怪的孩子。你说好就好吧,我现去打几个电话,十二点钟过来,一会儿见。”

  他开了门走,临走向我点点头。

  我待他关上门就说:“多么漂亮的一个男人,连腰身还是细细的呢。比下去了,一些年纪轻,见不得大场面的男孩子全给比下去了。”

  姑姑笑,“但凡男人,若实在年轻,也还有可爱的地方,至少他们是可以原谅的,过了廿一岁,没上四十岁,这一段岁数最可怕。”

  我问:“你没与他睡一间房间?”

  姑姑说:“为什么?我最痛恨早上起来,看见一个男人蹲在厕所上,然后洗脸刷牙,我疯了?

  这些年来我不结婚,就是为了逃避这种丑态,难道偶然到英国来走一次,还得受这种痛苦?”

  我看她一眼,“你来英国八百多次了,彷佛百来不厌似的,真叫人不明白。”

  “你呢?与谁同住?”姑姑问。

  “一个人住!”我不屑的说:“谁养得起我?我干吗要跟谁住?我是最最老派的,同居我不干,结婚,谁出得起价钱,我就嫁谁,根本婚姻就是那么一回事。”

  “看着!这是什么论调,这是廿一岁女孩子说的话吗?”姑姑取笑我。我往她床上一躺,累死了。开了近四小时的车,人眼金睛的,我打算睡一觉。没想到躺了一会儿,竟然真睡着了。

  姑姑的男朋友很准时到,他穿黑毛衣,黑裤子,黑外套,皮鞋却是灰色的。姑姑取出了她的皮大衣,我自床上跳起来,披上尼龙茄克。

  姑姑横我一眼,“你妈不是买了好几件登样的大衣给你?那件银狐的,连我看了都羡慕,你偏偏走到哪里都装个嬉皮样!”

  我跟她男朋友说:“你别看我这姑姑,看上去很大方,可是也非常喜砍教训人,你当心了。”

  姑姑说:“这小鬼,没上没下的。”

  我们一齐外出。英国的春和秋是分不清的。除了落叶,一地的落叶,我们选了植物园,圈子一进门就是一莲蓬的凤尾草与三色董,都是最贱的花草,因栽培得好,很有一种仙意。

  我们在湖边坐下来,张叔叔还真买了热狗、牛奶、冰淇淋、糖果。我吃了起来。姑姑没有动,她的胃注定是要吃西瓜燕窝的。倒是张叔叔,他不介意,陪着我吃了起来。

  湖对岸的杨柳,一蓬一蓬的落下来,英国的景色是千篇一律的,我觉得寂寞,说要回去了。姑姑是巴不得我有此一说,于是大伙儿打道回府。

  姑姑在哈劳买了几件衣服,往床上一例,她说她不舒服,叫医生来看,果然有点发热,医生放下药,就走了。姑姑吹不得风,见不得阳光,但是她精神却还好,靠在床上跟我聊天。

  她说:“其实说上来没人相信,我像你这年纪,比你还疯,到底那个时候还封建一点,我是不理的,骑马露营游泳,什么都来,她们都叫我疯子。现在……不行了。适才坐在湖边,勾起许多前尘往事,当年有个心爱的男孩子,也陪我这么坐过,多少年前的事了,一下子涌了土来。做人是不能想的,多想无益。”

  “不如结婚吧,养个孩子,整天为他喂奶洗屁股,一晃眼就三十年。”我说。

  姑姑笑了。

  晚上姑姑与张叔叔有个约会,因她不能去,她叫我代她,我穿了她的衣服,略为小了一点,也无所谓,而且把脸洗得干干净净的,搽了一层油,姑姑的晚服是白色的,露着背,衬得我的背更加像巧克力似的,好,今夜我丢脸是丢定了。

  张叔叔把他的车子开出来,他们这种有气派的人,旅行先要把车子运了过来的,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来头,看样子非富则贵,姑姑嫁了他也好,姑姑是不能嫁穷人的。

  那个宴会里全都是所谓上流人物,洋人占大多数,那种英文,是捏着鼻子说出来的,听了使人吃不消,中国人也有,又拚命的充洋,我坐在那里吃饭,吃得如坐针毡,不是说我应付不来,而是应付得太吃力,累都累死了。

  饭后还要跳舞,一个人坐在角落里,但凡有老甲鱼来讲我跳舞,我都说头痛——-谁高兴与老头子们拥拥抱抱的?终于张叔叔抽空过来与我聊天。

  我说:“你们天天来这种地方,不怕闷死?”

  他笑笑,“我们都老了。”我抗议:“没有他们老。”

  “也差不多了。带了你出来,你瞧这些人多么妒忌,大概非常佩服我有办法,骗了一个小孩子来玩,且又是一个美丽的小孩子。”他还是微笑。

  我?美丽?我张大了嘴巴。我过重了十四磅,没有化妆,没有礼貌,没有珠宝,我?

  张叔叔端详我一会儿:“现在我明白了,青春是什么。”

  我笑,“再过九个月,我都廿一岁了。”

  他笑,“你姑姑跟你很像吧?”

  “其实姑姑是很波希米亚的,你没有看出来?”

  张叔叔又笑,“我怎么不知道?她的波希米亚,跟她的化妆一样,是一种装饰,她是再布尔乔亚没有的了,即使穿一件掠皮茄克,还是要略脏了才肯穿出去,太新的不好看。”他淡淡的说。
 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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