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笑,“我虽然不懂,却也知道是个好瓶子,该插菊花之类的。”
“不,”她温和的说:“这就很好。这里难得有红色。”
“为什么你老穿素色?”我问。
“家父过世才三年半,还是素色好一点。”
“啊!对不起。”
“这孩子,尽学了这些洋礼节。”她笑说。
下女端来了茶,大家都没提喝咖啡的事了。
她的红木茶几上放着一本字帖,我拿来看了,莫名其妙,她走过来,坐在我身边,仔仔细细的说给我听,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,只是看着她的侧面,她的耳朵穿过孔,然而没有耳环,皮肤细腻得一个毛孔也看不见,鼻子是笔挺的。她小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呢?也是这么温柔吗?不会,看她偶而露出来的狡黠,该也不是一个好惹的人吧。
我的手碰到了她的头发,她猛地抬头。我看着她,我微笑。
她握住了我的手,“你真年轻。”她说。
我听着她。
她也微笑。怎么我们两个人一见面就直笑呢?
她说:“见到你,就想到以前自己年轻的时候来了,真没法子,年纪一大,就会恋着过去。从来没有见过你这么可爱的男孩子,秀气得像个女孩儿,”她笑一笑,“简直不好意思引诱你。”
“你想引诱我吗?”我问她。
她直笑了。
我想起表姨的话来,“我太高太瘦,太容易脸红了,你不会稀罕的。”
她吻了我的手一下。
“你在哪里念的书?”我问她。
“剑桥。”她说:“念英国文学。”
我又笑了,“差点被你的绣花鞋子唬了。”
“来,起来,我们喝咖啡去。”
我站起来,忽然说:“让我抱你一抱,只是抱一抱,好不好?应当相信我。”
我没等她答复,就把她拥在怀里。也许那个时候年纪还轻,大概的确还只是个大孩子。也许因为实在是喜爱她的,故此真的只是抱着她,连嘴唇也没有碰到她。也许因为可以拉上床的女人太多太多了,何必需要损坏这一段回忆呢?故此我只是狠狠的抱了她好一会儿,听到她的心跳,也听到自己的心跳。
后来放开了她。我们才去喝咖啡的。
以后我常常在她书店休息的时候去等她。我们常常约会。但是再也没有类似亲密的行为了。
她陆陆续续的问我:“真没有女朋友?”
“有是有的,不致于结婚的地步。”
“蛮要好的啰?”
“她常常来陪我睡觉的。”我坦白的说。
她也不以为奇,“那么,一定会吃醋。”
“管她呢!”我笑。
“这样吧,若果她问你在暑假里做—些什么,你就说:“常跟一个老太太在一起。”
“你好算老太太吗?”我笑问。
“你就说:那老太太寂寞,看一个人,实在却不过人情,所以略陪了她几次,以后再到台北,也还是要去看她的,老太太喜欢跟小伙子打交道。”
我一震,问她:“你以后还想见我吗?”
她不晌,也没有微笑,只是看若我。这时候我们正走在公园里,我注视若她的一张脸,这么毒的阳光,并没有在她脸上晒起一颗雀斑,那种象牙色是近乎透明的,在她的瞳孔里,我看到了自己的脸,我心里先是一种狂喜,随即是一种悲哀。
下次来,是几时呢?
我应当吻她的,但是始终没有。我甚至希望那天没有拥抱过她,那么可以留一个十全十美的回忆。大年轻的人并不懂得生活,只想制造回忆。
我们继续走看。
后来我把她送了回家,上到家门,她也没有请我进去。
我们并没有说:假如我年轻十年……之类的话。
我看着她进屋子,关上了门,开亮了电灯,我才走的。
我是一个很懒的人。反正在外国,那些女孩子会自动送上门来,犯不着劳心劳气,只有为了她,我像小说里一个不懂事、情窦初开的小伙子,这样子天天去等她下班,天天送进送出,买了花与糖果,连她的手都不多碰一下,只是静静的欣赏着她的旗袍,甚至是她的足踝。至今还不明白为了什么,恐怕年纪轻就是这样,恐怕她也就是喜欢我这样子。
后来母亲就自香港来了。
“写了那么多信,一封不回。”妈妈说:“又打长途电话,也不接,什么意思?”脸上还有笑容。
我不吭,只是讪讪的站在一旁。
表姨笑,“现人叫么年头呢!还叫儿子站着听教训,未来!坐下再说。”
妈睨我一眼:“他爸爸下礼拜五十大寿,我来把他押回去,不然算什么样子?做儿子的把老子的生日都忘了。”
我吓一跳。五十岁?爸爸五十岁了?
我紧张起来,“妈妈,那我买什么给他呢?妈,你说呀。”
“买什么?只要你孝顺点也就是了,买礼物,还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,你自己又不赚钱,”妈妈说:“我们再往三天,一起回去,到了家里,给爸爸磕个头,也罢了。”
表姨捂着嘴笑,“留洋十年,回来照样是中国规矩。孙悟空跳不出如来佛掌心。”
我也不响了。
但是她呢?
回去以后,还是可以来的吧,一小时的飞机罢了,的确是随时可以来的。
当夜我去她家,她没有在。我并没有进去等,即使要进去,下女也会放我进去,不知为什么,我只站在门口,她家花圃的玉簪香味直传出来,是一个月夜。
然后她回来了。
身边有一个中年人,她与他有说有笑的,一副情侣模样。我并不十分伤感,廿岁也算是大孩子了。也不惊奇,她总该有男朋友的,不然日子怎么打发呢?只是这男人长得很庸俗普通,一套西装是最老式不过的,她没有用锁匙开门,她按了铃。
我看了那男人的脸很久,是一张忠厚的脸,是一个理想的结婚对像,跟这样的男人结了婚,再跟我这样的黄毛小子聊聊天,恐怕是理想的。
我没有跟她打招呼,我走掉了。
我记得是一个月夜,我把她家门口的一块石子一直踢回家,到了家,就睡了。
第二天,妈妈说:“咦,怎么好好的一双‘巴利’,鞋头全破了?”
我想去跟她道别,想去跟她说,我是会回来的,也许她可以等我几年,我们可以通信,等我有自立能力了,或者可以进一步的谈更现实的问题。
不过,这些都是看小说太多之后的影吶。
三天后,我跟妈妈回了香港,热热闹闹地,爸爸过了他的五十大寿。
我过完了暑假,就从香港回到英国去了。
又过一年,爸妈也移民到英国,后来我们去的地方,不外是瑞士、巴黎、罗马之类,亲戚——爸妈多数鼓励他们来英国见面,他们也很乐意接受这种怂恿,爸妈的日子实在过得不寂寞。
这是很久很久的事了。
现在想想,真是一点风度也没有,说失踪就失踪,她会怎么样想呢?我们在一起不过是几个礼拜,倒是很高兴,那天晚上到底没有前去说什么话,是为了那个中年男人吗?还是为了什么?
我并没有多想。
她想必也没有多想。
不过后来我老是叫妈妈穿旗袍,又买了绣花拖鞋给她。
妈妈说:“这孩子,简直疯了。”她笑。
妈妈老是笑,但凡女人都是厉害的,像表姨,像她。
后来事情就十分明白了,表姨见我天天出去,放心不下,就叫老黄跟下女盯梢着看,看出那女的总比我大好几岁,又非常的亲热,就把妈妈从香港叫了来,说几句好听的话,把我带了回去。
她们都能笑,笑得人糊里胡涂的,即使被摆布了,心头也还甘愿。
现在在她那家书店买的翻版书,倒是全搁在那里,常常翻着做参考的。
小陈自然还在那里夸口:“看我的太太,放句良心话出来,是不是才貌双全,是不是?娶太太啊,要在台北挑!”
小陈太太自然会瞄他一眼,说:“死相!”不过是十分言若有憾,而心实喜之的。
可是他不知道我去过台北,他当然也不会知道台北有那么好的一个女子,比他陈太太高明十倍呢。
不过这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。那年我才廿岁。
婚姻生活
过年的时候,公司裁员,毛毛被开除了。当然,薪水对她来说,不过是买花戴的钱,但是戴惯了花的女孩子一下子没花戴,她的怨言是可以想象的。
我约她出来喝茶,本来打算吃晚饭,但是为了省一点,只好喝茶。
她沉默着不出声。
我说:“一朝天子一朝臣,与你的工作能力无关,换了总经理,谁不想用自己请回来的人?”
她还是沉默。
“赶快找另外一份工作吧。”我说。
毛毛问我:“杰,我们是否可以结婚?”
我沉默了一会儿,我反问:“结婚跟工作有什么关系?”
“有关系的,结了婚之后!我就不要工作了。”
我又沉默了一会儿,我说:“我的能力不够。”
“你的能力不够?”她愕然的问:“什么意思?”
我揭揭了嘴唇,“我的意思是,我的能力不够养一个太太在家。”
毛毛说:“你这是什么意思?”
“我说的是实话,信不信由你,也许再过了两年,等我的工作有了基础以后,我们可以结婚。”
“我不相信!”毛毛大为震惊,“你是高新职员,你的收入在六千元上下,你已买了一层房子,你随时可以结婚,你……”
“你听我说,毛毛--”
“你并不爱我!”她愤然。
“如果我不爱你!我可以马上娶你,叫你在家天天为有限的家用头痛,叫你一天到晚洗衣服煮饭,天天对我诉苦!”我苦涩的说:“如果我不爱你,我会马上那么做。”
“这样说来,你还是--”
“你听我分析,”我阻止她,“目前我的收入只够支出,不能结婚。房子是分期付款买的!首期连装修家私花了我八万块,每个月要付两千元出去,负担父母的生活要一千元,零用与车钱,饭钱要一两千元,剩下的添点衣服,与你约会,你不要以为现在的六千块是个大数目,你误会了。”
毛毛愕然,“照你说,你都结不了婚!那么那些小职员,两夫妇才收入一千几百,那他们怎么过的活?”
“各人对生活的要求不一样。”
“我不明白。”她说:“我真的不明白,省一点便可以了”
“你自问是节省的那种女孩子吗?”我微笑,“真的节省不是说放弃一双‘恩加罗’的靴子不买,真正的节省是夏天没有冷气机,每餐每顿在家中吃。”
毛毛不快的说:“我并不是贪慕虚荣的人。”
“是的,但是我不想你吃苦……”
“我愿意吃苦。”她埋怨,“人人知道我们在一起已经有三年了,你是事事有计划的人,婚戒你都买好了,让我们结婚吧,我不再想拋头露面的出去找工作,杰,让我们结婚吧。”
我不忍再瞒她,“毛毛,我父亲将要退休,打算住在我家中。”
“甚么?”毛毛愕然,“你是小儿子,为什么他们不住在你大哥与二哥的家中?”
看,麻烦马上来了。
我分析,“我还没有结婚,大哥二哥他们家中客满,有孩子有佣人,挤得一屋人,那些孩子都没有礼貌,口无遮拦,如此商量下来,众望所归,住我的屋子。”
毛毛想了一想,“那也还好!你的屋子有三间房间,还可以空出一间来做书房。”她说:“将来做婴儿房。”
我苦笑,我说:“毛毛,我父亲与母亲不和,他们要分开一人一间房。退休之后,没有收入……”
毛毛这次沉默下来。她抬起头问:“照你说,应该怎么办?”
“再找一份工作!大家蓄储一点,过一两年再说。”
毛毛想了一想,冷笑说:“你是叫我再浪费一两年时间,然后带着钱过来嫁给你?”
我正那么想!但是我没有胆子应允一声。
“那算了!”毛毛站起来,“你如果不能在任何方面帮助我,不肯负任何责任,我趁机会现在就走,青春越耗越不见用!”
“你打算怎么用你的青春?”我问:“你又不是舞女!”
“我们别吵架,”她说:“别忙着损害对方的自尊。再见。”她走了。
我呆了一阵,也走了。
回家慢慢想了很久。
我们是打算结婚的,戒子都买好了,订婚戒子是很体面的方钻,一克廿五分,另外婚戒上也有六颗小方钻,我与毛毛都不打算铺张摆酒,太俗气了,但是我们的确想到欧洲旅行一次,看样子可能永无希望了。
毛毛在家可以陪父母聊天,伙食可能会由大哥二哥他们津贴一点……结婚还是可以的,三五年后再养孩子……希望毛毛与我合作。
我与朋友俊华商量。
俊华说:“杰,你的毛病是太慎重,事事想得太多,船到桥头自然直,想结婚便结婚,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,人家租一间房间也结婚,人人都似你这样,非得买得起一层古堡,雇用三十个佣人不成?”
我心里面觉得很是。
俊华说:“难怪毛毛要怀疑你!换了是我,我也不想信你结不了婚。”
我马上打一个电话给毛毛。
毛毛不想听,是她母亲做好做歹叫她来接听的。
廿三岁的女儿,只有一个男朋友,如果这样的事,从头开始,一下子就老了,还真不知道在家要耽多久,做母亲的当然希望少生一事好点。
毛毛在电话中不作声。
我说:“毛毛,我现在正式向你求婚,很抱歉!我们的婚礼将会是最简单,连渡蜜月都不可
能。幸亏家中家具是簇新的,婚后也用不起佣人,得麻烦你主持家务。”
毛毛轻轻的说:“蜜月可以去台北,为什么非往欧洲不可?我有件衣服是白色的,才穿过一次,不必买新的,注册完毕大家去吃一顿茶,一百几十,谁出都可以。”
女孩子就是这样,想嫁人的时候,再迁就她也就肯了。待她意气风发的时候,她怎么肯委屈一点点?
我还是被感动了!我说:“我们明天去婚姻注册署约时间。早上十点见面,我将请假一上午。”
“好,明天见。”
“我来接你。”
“杰,我——”她轻轻说:“我爱你。”
“我也是。”我放下电话。
从今以后,她将为我洗衣服,倒烟灰缸,铺床,我将为她分外辛劳地工作,个个月把薪水拿回家,我将永远不敢与老板吵架。
换句话说,我们两个人都沦落了。在生活中沦落。
木来,本来每一年过年的时候,我总可以买一件象样的大衣,闲时添只都彭打火机,如无意外,甚至可以计划买一部日本小汽车。
现在完了,如果毛毛出去工作,赚来的钱是她自己的,如果不赚,我得养她一辈子。
一辈子。
还有我们的孩子。
也是一辈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