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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夜不 page 3 作者:亦舒

  我说:“怪社会最好,根本就是社会人类对我们不起,一没有投胎在有钱人家,二没有嫁一个有钱老公,以致误购堕风尘,高不成低不就,委委屈屈的怀才不遇。”说着我也笑了,“罢了,小平,你有什么大不了的事?不过是一点儿女私情不如意,就怨气冲天,也太过份了。”

  “我是最自我中心的,我看不开。”她说。

  “过一阵子就好了。”我说:“肚子饿了没有?”

  “咦,那只小舟呢?”小平问。

  我们说话的时候,那个女孩子已经把船驶走了。

  也许我们两个的声音还不够低。

  吃午饭的时候,小平说:“没有见过那么雪白的脸。”

  “是呀,是一种象牙白。”我说:“我若长得那么好,就留在家中做明星了,还来剑桥读书呢。”

  “怎么一样?”小平白我一眼,“谁敢把这种身份一口气说?只有你。”

  “有那样的美丽,展览给大众看,是很应该的。”

  “大众也有分别,大学里的大众……”她不晌了,开始低头吃她的牛肉面包,做人还是要看得开一点才好,小平渐渐在学,她学得慢。

  吃完饭,我们去城里逛。剑桥的店不多,可是也有服装店,小平看中一条长裙子,是那个女孩子穿的那种。我说不好,不适合小平。小平与我还是穿牛仔裤好一点。

  小平说她难忘那女孩子飘然的姿态。我笑她,这是与生俱来的,买一条裙子就学得了?她也太天真了。小平气我,她的注意力渐渐分散,那是好事,过去的事何必苦记,不如往前头看看,看什么?看柳暗花明。

  水仙花都开了,一地的金黄。

  人家是偷得浮生半日闲,我们是打算玩三天。

  我问:“今天是第二天了,你猜明天是下雨还是天晴?”

  小平懒洋洋地说:“当然是下雨,要不要赌一下?”

  可是第三天却是个大晴天,而且有意外之喜,大学空地里来了一队乐队,免费奏起民歌来,草地虽然有点湿,大家也都不管,有的铺了毛巾,就坐在地下听,歌唱得并不好,到底是免费的,而且就因为唱得不好,有一种稚气,歌声哀怨动人,诉说着女子的爱人远征不归。

  我在人群中找那个女孩子,可是找不到,找不到是意料中事,她怎么会在人群中出现呢?她此刻在做什么?莫非又在河上?

  她换上牛仔裤与毛衣,也必定一样动人吧?下次见到她,我希望可以大声对她说:“看开一点!看开一点!”像她那样的人材,应该抬起头来,征服十打八打男人,为我们出一口气才是。

  小平推我一下,“喂,在想什么?”

  我没有想什么,我在多管闲事。

  听了一上午的民歌,小平精神略佳,在阳光下我看她的容貌,也堪称色如春晓,这样才貌俱全的女孩子,男朋友还跑得无影无踪,难怪她要生气。

  我们在冰淇淋车买了冰淇淋吃。我长长吁出一口气。

  “太阳好。”小平说。

  我笑说:“你还年轻,太阳自然是好的,我简直不敢见阳光,这太阳像照妖镜一样,什么雀斑皱纹通通照出来了,我还是照月亮好。”

  “要不要今夜出来月夜泛舟?”她兴致好得很。

  “你别折腾了,改明儿找个新男朋友,再耍花样吧,我是不高兴舍命陪君子的。”我教训她。

  “我自己去。”她仰头,“女朋友总不及男朋友,男朋友什么都肯,你这个人,不够豪放。”

  我火了,我说:“他妈的,男孩子跟你泡,那是司马昭之心,路人皆知,不过是想把你弄上床去,我跟你在一起,有什么好处?我还有兴趣摸你的手呀?我不好此道,男女自然有别,你若不欣赏我,简单得很,我打道回府好了,留你在此快活。”

  她叹一口气,“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?我就是不想马马虎虎的。”她再叹一口气。

  “对,你想八人大轿抬你回家做太太奶奶,你等吧,等好了,反正你有的是时间。”我笑说。

  “现在做女人益发不如以前了。”小平说:“还是以前的女人好,咱们都叫女权运动害的。像我妈妈,活了六七十岁,嫌我爹这样不好,那样不好,封封信说男人靠不住。是呀,男人是靠不住,可是我母亲不能说这句话,她靠了我父亲五十年了,一辈子没赚过半毛钱,她自以为劳苦功高,不过是养了几个孩子,捱过几年穷,这算什么?像我们这一代,做人家老婆,人家娶你是给你面子,家里事哪一样不用动手?还得上班去工作来倒贴家用,平时上街要打扮得漂漂亮亮,嘿,那才难呢。早十年八年又好点,现在真是王小二过年了。”她苦笑。

  我与她散步,我不想与她多说这种问题,我支开她,“喂,上哪里?”

  她却说得兴致上来了,“你看我,做错了哪一点?我人长得不坏呀,又不少眼睛不缺鼻子,我书也读得好呀,全校承认。我争气这些年,苦了这些年,满以为毕业可以结婚去,谁知又来这么一下子,什么都是空。”

  我不阻止她,说了出来,她心里也舒服一点。

  我轻轻哼披头士的歌──“没有一样是真的……草莓田……”

  “真的没有一样是真的。”小平说:“什么是真的?有几个人长得像那个撑船的女孩子?”

  我不晌,那个女孩子……我们又不知道她,谁晓得呢?

  “我母亲这么一把年纪,还来向我诉怨。妈的,我跟谁说去?谁要听我的?”小平问我:“你要不要听?你要不要听?千篇一律的故事!她还来烦我哩。我不如干脆死了,我告诉你,我是不舍得我父亲的。”

  我笑,“何必这么气愤呢?你说给我听好了。”

  “你听?你转过面就笑我。”她说:“你自己也有烦恼事。”

  “过一阵子就好了,活到哪里是哪里,这里气愤作什么,你看我们!悠然游南山,岂非美哉?”

  “你倒是诗兴大发,我受不了。”她说。

  “这两天滥用诗词的是你,不是我。”我指正她。

  “你与我,咱们潇洒不起来,咱们不过是普通女人,不过因为运气不好,我告诉你什么人才是一流的──”

  我接上去──“我知道,那个驶蝴蝶舟的女孩子。”

  “是啊。”小平向往的说:“真是,她才是智者,像她这样的女子,一定是庄子般的。”

  “你怎么知道?”

  “看得出来。”小平说。

  就在这个时候,河的那一头有一个小孩子突然叫起来,“救命!救命!”是一个小女孩,指着河头。

  我不由分说,急步奔过去,拉住那个孩子,问她:“什么事?你受了伤?”

  她摇头,恐怖的指着河中间,我随着她的手指看过去,吓呆了。

  有一个女子浮在河中,飘飘然,衣服是白色的,在河面浮浮沉沉,有说不出的诡异,太阳下,她彷佛在仰泳,长发在水中拂来拂去。

  是她!

  是那个女孩子!

  我狂叫一声,冲下河去,我没有脱衣服,没有顾到河水冷,我向她游过去,我努力游过去,抓到了她的手,拉住她的手,然后托起了她身子,向岸边游,她真冷,冷得像一块冰一样,等我挣扎上岸的时候,岸上已有一大堆人了。

  他们要拉我,我说:“这个女孩子!快快!”

  “你!”一个警察说:“你先上来,她已死了。”

  “没有!”我尖叫。

  他们把我们两人一齐拉上岸。

  我浑身湿的跪下来,看着这女孩子的尸身。她溺毙了,警察说得对,死了不止几个小时了,薄薄的衣服紧紧的贴在她身上,仍然是一个美女。

  有人拿来了两张毯子,一张盖在我身上,另一张在她身上。小平抱住我,我抬起头来,问小平:“为什么?为什么是她?”

  小平脸色白如纸,浑身颤抖。

  我倒不觉得冷,我心里害怕。

  “为什么?”我问着。

  我把毯子拉开来看她的脸。她的咀唇是紫色的。一点也不可怕,就像擦了时下流行的唇膏一样,眼睛闭着,睫毛长长的,脸上是那种象牙白。

  警察们扶起我,“小姐,你要换衣服,你很勇敢,但她已经死了。”

  在警署里我换了衣服,烤火,喝拔兰地,女警替我梳好了湿头发。他们有话要问。

  小平整个人崩溃了,她在嚎啕大哭。

  警察问:“你们是亲戚?”

  “我不认得她。我们不是剑桥城里的人,我们来住几天,可是在河里见过她几次,我们皆是外国人,我们觉得她很漂亮,所以有印象……最后一次见到她是昨天,是的,昨天。今天有阳光,我们在听民歌……然后,就是这样了。是的,我确实是昨天,昨天下午,她躺在小舟上,像奥菲莉亚,你知道奥菲莉亚?”

  警察点着头,另一个警察匆匆的进来,说:“查到了,学生,法科院的三年级生。好女孩子,但是几个礼拜前辍了学,每天下雨就来撑小舟,不知道是什么道理,一个男孩子据说,他不再来找她了……。”

  小平尖叫起来,我过去抱着她。

  那个警察转过头来,莫名其妙的说:“她发生了什么事?要不要叫医生来给她一点镇静剂?”

  我说:“不用了,我带她回去,我们要回家去了。”

  我扶起她,我把小平扶回旅馆。

  到了旅馆换衣服,我们什么都没有说,便找到一间小酒吧,我一杯一杯地喝着拔兰地,我希望自己不要着凉,不要伤风,我很高兴我还活着,我觉得明天一早回到宿舍,我应该把笔记拿出来看看,不应再浪费时间了。

  小平则喝伏特加与橙汁,没有几杯我们便有酒意了。这间小酒吧里多数是学生,有人在一角打弹子、看电视,见到两个陌生面孔的异国女生走进来,又没有男伴,只坐在那里独饮,当然大表兴趣,因此过来搭讪。

  原本碰到一种情形,我与小平都是不睬的,原本我与小平根本不会到酒吧来,可是今天我只是闷声不响的喝着酒,让他们在我身边嘻笑着。小平更与他们聊起天来。

  小平是很漂亮的一个女孩子,只是平时不肯对男人稍假辞色,她一放松,追她的人不知多少。以前她有男朋友,自然把自己把守很严,现在男朋友丢了,心情不一样,又喝了酒,所以很肆意的说说笑笑,我倒觉得是这样好,做人,活到哪里是哪里,天天板着个脸,有什么好处?把生活看得太紧张,迟早活不下去。

  我继续喝着酒。

  他们的话题渐渐移到今天发生的意外上去。

  一个说:“……其实水也不十分深,就算掉到水里,只要游两下,便可以到岸了,而且抓篙,也就可以浮上来,她是会游泳的。”

  “你们认得她?”小平问。

  “同一间学校的,她又这么出色,怎么不认的?只是她从来不跟我们说话,她基本上看我们不起,她是一个非常骄傲的人,这次发生了以外,我们很难过。”

  小平问:“你们认为是意外?”

  “当然是,她不小心,摔到一块石头,昏迷溺毙,警方都这么说。”

  我喝着酒,不分辩。这明明是自杀,怎么会是意外呢?我们看见她的时候,她死念已炽,根本身上已经没有活人的味道,但求解脱。现在想起来是很明显的,只是当时不觉得,以为她出世脱俗。

  小平说:“她是一个很美丽的女孩子。”

  “是呀,”一个男孩子说:“大浪费了。”

  他们又说别的,我觉得我的头有点沉重,我想回旅馆去,于是便跟小平说了。她还不想走,我便一个人站起来。有好几个男孩子要送我,我急忙推辞,但是他们很坚持──因为夜了,我只一个人,下雨、路滑、又半醉。我想想也是,于是答应了。

  其实走回去只要十分钟,那个男生是意大利人,问我可懂意语,我说我只会讲句“妈妈咪亚。”他笑了。我们走过一个花园,玫瑰花开了,他说:“费奥莉。”我点点头。花,他指着攻瑰:“露萨。”我点点头。

  然后到了旅店,我向他道谢,他回去了。

  我上楼至房间,放热水痛痛快快的洗了操,用毛巾裹住身体,擦干了便上床,昏昏的睡过去,睡了半夜,才听见小平回来,她轻轻的也睡下了。

  第二天我俩睡到太阳晒到脸上为止。

  我醒了,居然头也不痛。小平还睡得很香甜。我轻轻起来,拉开窗帘,窗外真有点春意了。咱们活着的人,总是有明天的。

  我看看火车表,下午两点半有火车,我可以在火车上吃点东西,就赶这一班回去好了,我推推小平,她睁开眼睛,我说:“回去了,大把功课要做。”她摇摇头,“你回去吧,我约了人,我今天跳舞去。”我说:“真的?”她说是真的。我问:“我可以放心吗?”她说:“你当然可以放心,我们这样子的人,能够活下去,绝对活下去,决不跟自己开玩笑,我想真的再乐三天,就回来好好的念书,应付考试。”

  我说:“你每天下午打一个电话来,电话费我来付好了。”

  “没关系,我一定打。”她说。

  “你可别叫我等。”我说。

  她感动的说:“你真好,你对我真好,有你这样的朋友,我也不应该抱怨了。真的,我不会叫你失望的,我没有那么傻。”

  我转过去换衣服。

  那个女孩子泛舟的情形又出现在我面前,那种衣袂飘飘的样子,在微雨下,象牙白的脸。

  我低下头穿袜子穿鞋子,我说:“这双鞋子,要廿镑呢。”

  小平说:“可真漂亮。”

  我向她一笑。她的声音心平气和。

  我说:“我的东西都留待你替我收拾,记住打电话,别玩得太疯。”

  她点着头。我一个人走了,在火车上,我叫了三文治吃,车窗外的郊外风景,是一色的绿,看惯了,真有点闷。但是活着总是好的。闷管闷,可是活着总是好的。像小平,她一直活下去,不一定有什么大团圆的结局。可是至少她母亲有个诉苦的对象,我有个人陪着去剑桥。

  三天后小平回来了,我们放完了假,依旧去上学。拖着沉重的书包,日子过得跟以前一模一样,刻板得叫人炸开来,可是不知怎地,我们两个人都不再抱怨了,小平尤其一声不晌的工作着,有时只见她在纸上书写:人生在世不称意,不称称意。

  是的,大家都不称意,不相信到街上去问问,有谁是活得特别称心乐意的。我与小平有一种默契。咱们积极地活下去,消极地过日了。积极地做事,消极地做人,有很多事是不能控制的,凡事只好看开一点。

  城市恋爱

  早晨。

  九点半。

  我睁开眼睛。

  马上想到昨夜发生的事。

  身边的女郎还在,正熟睡,桃子色的被单拥在胸前。她脸型是鹅蛋,睫毛很长,嘴唇略厚而柔软,身裁高挑,最漂亮的是她的胸脯。
 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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