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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夜不 page 2 作者:亦舒

  我大概累了,睡得很熟,真的没有洗操。因怕她走掉,把她一条手臂压得牢牢的。

  临睡之前,玫瑰又问我:“你寂寞吗?”

  我记得我答:“今夜不。”

  她那夜没有走。

  我们睡到差不多中午,在香港,在暑假,早午晨昏是不分的,只要有一间漂亮的房间,只要有够厚的窗廉,只要有空气调节。

  只要有一个漂亮的女人。

  我比她先醒,她仰睡,手臂仍在我脖子下。我稍微挪动一下身体,免得把她压醒。在白天,她的睑更苍白了,颈子上悬一条极细的金练子,下面一块极小的牌子,只指甲般大,是像牙的,上刻“三五六个快乐日”,我看着笑了。

  啊!她是一个天真的女人,一个天真的女人。

  她的钻戒放在茶几上,我叹一口气。那么大的钻戒,谁送的呢?她的脸有一种无以名之的苍白,咀唇没有颜色,眉毛倒没有修过,漆黑的浓眉,睫毛也很长。这样的女人,在十六、七岁时,是怎么样的呢?

  我拿了一枝烟,用打火机点着了。

  才那么一点点声音,惊醒了她。

  她张开了眼,完全清醒,只想了一秒钟,便对我说:“早。”

  “早。”我说。

  “几点了?”

  “肚子饿吗?”我问。

  她摇摇头,她摸摸我的头发:“熨的?”

  “才见鬼,天然卷的。”我笑着说.

  她又摸我的睑。

  我打开她的手,“别装那副养小白脸的样子出来,你还没到那个年龄呢,现在--人养你。”

  说了,我有点后悔,怕她难过。

  她却笑了,“李家有财有势,我知道。”

  电话铃又响了。我接听,是妹妹。“吃饭吗?”她问。

  我问身边的人,“吃饭吗?”

  她摇摇头。

  “不吃。”我对妹妹说:“谢谢。”挂上电话。

  “你们家,你们家很绝。”她说。

  “我们家好极了,别乱扯,我们一家三口,从不吵嘴。”我笑,“你别挑拨离间。”

  “你们母亲呢?”

  “离了婚,嫁在法国。”我说:“我一年也去看她两三次。”

  “她一定很美。”

  我看她一眼,“并不见得。”

  “你与你妹妹都很美。”她很天真的说。

  “你父母美吗?你也很美。”我问。

  “傻孩子。”

  “哦,又是孩子!”我把她整个人抱起来,又用力摔到床上去,她忽然一动也不动了。

  我吓一跳,“玫瑰!玫瑰!”

  她还是不动。

  我趋向她脸上去看她,心惊肉跳,她却睁大了眼,向我吹一口气,笑了。

  是假装的,当然是假装的。

  一切都是假的,我应该想得到。

  她那种女人,我能要求什么呢?

  我忽然沉默下来。这是她的职业,等于我父亲做纺织业,等于我的论文,这是她的职业。

  我有点累了,昨夜必然是醉了,或是有点无聊,怎么会把她带进屋子里来的?,我点了烟抽,应该把她带进酒店去,她是一个美女,不错,全身上下无瑕可击,不错,可是她也是一个妓女。她对几个客人吹过气?别对我也来这一套嘛,虽然我也是个嫖客,到底我年轻点,令她满足点,她不该使那些庸俗的把戏。

  我转头看她,她并不在乎我的沉默,仍在微笑,目光又在数千哩外了,她在想什么?

  她一定是在想心事,昨夜她独自走出酒吧,我以为她在等街车,她就是这个表情。她想什么?很久以前的一个爱人?大概是的,一个爱人,不是嫖客,嫖客都是一样的,年轻年老有什么分别?她不在乎做我这一笔生意,到底是她嫖了我,还是我嫖了她?还弄不清楚呢。

  至少我昨夜不寂寞,昨夜不,我还好要求些什么?

  于是我按熄了烟,我说:“下午三点了。”

  她说:“我该走了。”

  她收敛了微笑,起身找衣服。完美的身材。

  那条裙子围在一角,绉而且脏,昨夜下雨,是不能再穿了,她看了看,没有作声。那是条好裙子。

  我马上打电话去妹妹房间,“妹妹,找一件十号的裙子,浅兰色的,是,不要管为什么,料子薄一点,马上送过来。”

  妹妹大骂了三分钟,说我吵醒她,结果还是三分钟内送了过来,敲门,说搁在门口。

  我起床洗澡。

  等我出来,她已经穿上了妹妹的裙子,我呆呆的看着她,窗廉拉开了,化妆洗光了,还是一样的美。

  我叹一口气,“我送你回去。”

  “我已经叫了车子。”

  “我送你回去。”

  “我已经叫了车子。”

  我光火了,“你听着,你这女人!我送你回去!否则你别想踏出这房间,我把你宰了不相信就得填命!妈的!你跟别的男人躺完叫车子回去,是你的事,跟我睡了,就得让我送回去!”

  她不说什么,坐在床沿。

  我穿衣服。

  等我穿完衣服,她还是那个姿势,坐在床沿。

  我蹲下来看她,她的脸永远看不出喜怒哀乐,她没有生气,她的气没有露在脸上就是了。

  她开口说:“你是个漂亮的孩子。”

  “谢谢你。”

  我抱住她的腰,头搁在她胸前。

  然后她说:“我得走了,我还有个约会。"

  我点点头,拉好了衬衫,与她下楼。

  司机开出了我惯驶的林宝基尼爱斯百达,我开门让她上车,她说了个地址,是假的?是真的?

  到了那里,她下车,走了,没说再见,我忍不住叫她:“玫瑰!"她没有应,没有回头,这真是她的名字吗?玫瑰?像她那种女人,是不应回头的。

  后来我回去了,隔了十天才走的,她没有来找我,也没有把我塞在她皮包里的钱还回我。正常的举止,这毕竟是生活,不是做戏。

  她是个美丽的女人,曾经某夜,她令我很舒服。

  不称意

  小平的男朋友跟人家跑了,小平天天说:“人生在世不称意”,说说也是,她在这里念书三年,那学费零用与生活费用,每一毫每一仙都是她的储蓄,假期与周末也得去做工,苦是苦得说不出,她说这是活该。她家中没有经济支持她,精神支持也没有,把她当作死在外头也算了,偏偏她母亲三日两头的来信噜嗦她,又说她父亲这个那个,又要她赶快回去养家过活。

  小平说:“真就快逼出肺病来了。”

  偏偏这时候,她的男朋友又跑了。

  小平闷得连苦也不诉,说不出的苦,她到了我的房间,就把闲书拿起来,躺在我的床上看,看累了睡,睡醒了看。我见她暂时是无心向学了,反正离考试还有一段日子,就劝她去散心。

  “哪里去散心去?”她问我。

  我笑,“你不是说人生在世不称意吗?咱们索性散发弄扁舟去吧。”

  她抬头想了想,“本来我也想去走走地方,去巴黎吗,那是春风得意的人去的,真学你说,我们去剑桥如何?那里真有扁舟,可惜你我头发不够长,散不开来而已。”

  我们商量好了,决定去三天,如果玩得高兴,再多留几天。我与她收拾了一只小皮箱,两个人锁了宿舍门,上火车去矣。没有男朋友也有这个好处,爱走就走,没有留恋,反正什么地方都一样。

  在火车里,小平默默无言。一下子她又睡着了,我看这窗外的景色,郊外是一色的绿,看久了也很闷。果然人生没有什么得意的事,可是能够这样无端端跑到剑桥去一次,也不容易呢。

  我买了咖啡与小平喝着,小平说:“到了剑桥,如果天气不好,怎么办?”

  “也照样上船,”我说:“下雨有下雨的好处,淋死了干脆不用活了,岂不是更好?烟雨蒙蒙,你我坐一叶扁舟,比大太阳下更美。”

  小平问:“你又有什么不得意?”

  “不该多念几年书。”我说:“这是我平生最不得意处。”

  她微笑。

  到了剑桥,我们俩找到了小旅馆,不管三七廿一,睡了再说。睡觉睡惯了,会上瘾的,跟喝醉酒一样,不知身在何处,有一种异样的感觉。

  我们睡了一个下午,买了点吃的填肚子,在河边散步,着地形。我们两人都不会撑那种长而狭的船,可是小平明天要试那种,我劝她租只普通船划划也算了,不要太风流,可是小平不依。

  偏又不巧,天下起微雨来。

  这时是我们的复活节假期,刚巧是春天,老实说,这种雨根本不讨厌,真细得像丝一样,连雨衣也不需要,一顶帽子也就够了。剑桥在雨下永远是美丽的。

  我们躲在一棵柳树下,小平把柳枝在手中慢慢的,一下一下的摸着,她说:“真是欢情薄!怎么真下雨了?”我转头向她笑了一笑,她心情不好,当然一切都不美,我不好怪她。她自己也发觉了,嘲弄的说:“看我这个人,有你这样的朋友,还噜噜嗦嗦,没完没了,太不应一该了。”我淡淡的说:“我又没有为你做什么,听你发几句牢骚,也是应该的,你看这雨,真是十二分浪漫。”

  小平点点头,苦笑。我们靠在树干上,大家都有话说不出来。春天还是很清凉的。

  就在这个时候,窄窄的河面忽然撑出一只蝴蝶舟,撑船的人还是一个女孩子呢。我与小平都看呆了。

  那女子穿着一条米色构料子的长裙,飘飘然,站在小舟上,小舟悠然地荡在河面,河水给雨点映得绉绉的,又有点雾,这女子一身白衣恍恍惚惚,看上去竟不像人,像个树林里钻出来的仙精。

  小舟停了下来,她把头靠在长篙上,双手扶看篙杆,一头黑发从肩膀披下来,垂在肩膀上。

  小平笑,“有人比我们早一步,而且真正的风流,这不是享受是什么?”

  太冷了,下雨天,又是傍晚,天已渐渐的暗下来了,这女子一个人穿得这么单薄,泛舟河上,大概也有什么说不出的心事吧。

  小平说:“是中国人。”

  我点点头。

  她坐了下来,小舟左右左右的幌动,她听见有人声,转过头来,她有一张令人吃惊的美丽的脸,只是太苍白了一点,毫无血色,长发有几绺贴在她脸上。

  她显然不高兴有人打扰她,又站起来,把长篙轻轻一点,那小舟也真听她的,马上荡了开去,三两下就不见影子了。

  小平也看得傻了,过了很久,她说:“咱们不是看见鬼了吧?哪里有这样的人?”

  “是一个奥菲莉亚的鬼,”我说:“回来寻汉姆列特的。”

  “奥菲莉亚不会是中国人。”小平轻声说。

  “那么是谁?鬼正应该是这样子的,丑的鬼不可爱。”我说:“咱们还是回旅馆吧,不然在此坐久了,看到拜伦的鬼,可真吓死了。”

  “拜伦据说常常出现。”小平说:“不少人见过。”

  “他也是不服气,”我说.“一下子人人把他捧得那样高,一下子又不让他回家。”

  我与小平一边说.边走向旅馆。

  她说:“我是个男人,一定追求刚才那个女孩子。”

  我说:“也许有一千个、一百个男人在追求她了,她烦不过,才躲到河上来泛舟的。”

  “不会。”小平肯定的说:“我看她是寂寞的。”

  小平寂寞,最好人人陪她寂寞,她的心理可以理解。

  我说:“就凭那么一眼,就去追求她?”

  “是,”小平坚决的说:“就凭那点风采,足够过一辈子了。”

  我笑,“可惜你我都是女流,无从下手。”

  小平笑。

  我说:“她是这里的大学生吧,看她撑船的技巧,完全第一流,没有三载五载,决练不出来。你我平时自视不凡,比起人家,也差得远了。可知山外有山,人上有人。”

  “输给她,我是心甘情愿,”小平说:“可惜男人的趣味是这么低级。”

  我不晌。男人娶个能干的老婆干什么?除非他比老婆更能干,否则终久要看老婆的眼色行事,那又多么困难,小平不明白这一点。

  第二天我们一早就起来了。

  去租了一只小扁舟,那只小舟不听小平的,一直兜圈子,幸亏我们去得早,河上没人,否则真引人发噱,小平一气之下,放弃,我们改租一只小艇,她半躺在小艇的木板上,才舒了一口气。

  我问她:“怎么样?快乐了一点没有?”

  她仰面看着阴阴蓝灰色的天空,她说:“我自小不知道什么是快乐。”

  “你不公平,亏你名字中还有一个‘平’字,你有过快乐,即使是短短一刻也是好的。”我说。

  “好的,我承认,可是那么来去忽忽的,我也搞糊涂了,到底是怎么一回事?年纪也大了,又一事无成。”

  “考完试,拿张文凭,也是好的,什么叫一事无成?钓个金龟婿便叫成功?那咱们不必来念这个千奇百怪的三年书。”

  小平笑,“到底中国人三千年来,衡量女人的本事,是看她有没有法子利用得一个男人死心塌地。”

  我也笑,“那你我是最最无用的了。”

  “所以呀,我们在社会上如此没有地位,怎么出去见人?只好躲在学校里。一年复一年,我怎么快乐得起来?开玩笑!”小平哼了一声。

  我也躺在船上,有这样的日子可过,活到八十岁也罢了,谁还高兴出去服侍一个男人进进出出?我伸一个懒腰,思量着未来的日子。

  小平忽然也静了下来。

  我们俩在船上打了一个盹,真是两个渴睡虫,我也承认一这点。

  雨丝把我们打醒的,我脖子酸软,再伸一个懒腰,推了推小平,坐起来,把船划到比较远的地方去。小平醒了,吃着拖肥糖,并不起劲。

  我又看到了那个女孩子。

  她仍旧是在蝴蝶舟里,一种出世的样子。她躺在舟中,窄长的船只容得她苗条的身子,她把头搁在船边,浓厚的黑发一半掉在河中。发上甚至沾着浮萍。这一角的河水深而且干净,但她这种做法,仍然给我一种异样的感觉。她的咀唇紧紧闭着,眼睛却看着天空,又下雨了。她好像是专候下雨才出来的。身上的衣服换过了,但是款式还是差不多,这种天气我与小平都还穿着毛衣,小平与我都比她壮健,她却穿得这么薄。她离我们不远,可是既不打招呼,也对我们没有兴趣。我与小平比起她,真还算是大俗物,既然来散闷,应该一个人来,如果来享受,也一该一个人来,我拉着小平,小平又拉着我,由此可知我们真是凑美,自视清高,人家才是风流不为人知呢,春光好就该么高兴一番。

  小平也看见了她,她说:“我最羡慕第一个穿薄衣服的女孩子,人家还裹得密密麻麻,她已经飘飘出世了。又羡慕最后一个穿冬衣的女孩子,人家闪闪缩缩,她还是自由自在,我也学过,我什么都学了,可是学不成,那次差点要害肺炎。”

  我说她,“你别过份自责了,连穿一件衣服也怪上半天。”

  她说:“我不能怪社会怪人伦呀。”
 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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