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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夜不 page 15 作者:亦舒

  他跟我到了房间,我那房间真见不得人,到处都是画册、颜料,又堆着画架,架上有幅永远画不完的画,地上有素描,书桌上有功课本子。

  他看了一看,我开亮了灯,然后去厨房做菜,我真难得有个客人,故此着实泡了杯好龙井。回到房间,见他在翻我的画册。

  我想,这就是不公平的地方了。我若去看他的原子物理册子,一定半句也看不懂,但是他看我的画册,多多少少有点反应。

  他抬起头来,“我一点看也不懂。”他说。

  我忽然大笑起来,心平气和。

  “这幅画,是画得什么?”他又问。

  “我不画大题目。这幅画叫:‘她说:我总还是记得你’。”

  他白我一眼,“但是我看不过是一堆云,一片草地,那边有霓虹灯,这一堆什么?名字又这么长,还有,地上的素描倒是很好,鞋子像鞋子,纱帘像纱帘,由此可知你是个可以画画的人,全浪费了!”

  我愕然看着他,这人不通得很。

  我只好说:“画画不是讲究像的,要像,可以买个哈素勃拉特照相机,照什么像什么。画讲的是神采、美丽、创造。我想这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得明白的,原子物理也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解释得出来的。”

  他点点头,“我明白你说的。反正这两行倒是有一个共同点:将来大家都找不到饭吃,你想想是不是?”

  我笑了,“读书又不是为找饭吃。”

  “可是为什么中国人说.‘书中白有黄金屋?’”他侧着头,眼睛的蓝是任何颜料所调不出来的。

  我说:“那是骗你的,我们中国人最会骗人。或者他们书跟咱们的书不同,我书里着名人物,少数除外,其余都是饿死瘦死病死的。”

  “别这么悲观,那我一天到晚瞪着电子层,岂非更糟?”

  他喝着茶,我们都笑了。

  “这床单这枕头套很好看,”他说:“我母亲喜欢这种花样,在哪儿买的?”

  “我自己做的。”

  “真的?”他取过细看。

  “这已经旧了,若她喜欢,我做一套给她。”

  他耸耸肩:“到底美术还要比原子物理实际一点,我可不能送你一堆中子。”

  我看着他,心想,这人的母亲,是个怎么样的女人?也许是个美妇人,而她的儿子,为了这个中国母亲,而向往着中国女孩子,然而中国女孩子并不如她想像那样的,中国女子的缺点是千疮百孔的。而他的母亲,是如何的适应着外国的生活?外国,女人吃苦是理所当然,天经地义的,不能怨,不能噜嗦的。

  于是我问:“令堂好吗?”

  他点点头,“她长得很美,人极好的,然而十年前与我父亲离了婚,如今嫁了中国人,是开饭店的。”

  他很坦白。瞧,又是一个故事,我后悔画了画,若是写小说,一辈子写不完的故事啊。

  “你父亲可有重婚?”我忍不住问。

  “有呀,养了一大堆弟妹,都是典型的德国人,金发,浅色眼球。”他笑了一笑,笑中有无限的惋惜。

  “家里只你做原子物理?”我又问。

  “我父亲是原子物理教授,极着名的。”他说。

  “啊。”我说。

  “而你呢?我连你叫什么名字还不知道。”

  “我叫阿五,家里五个女孩子,父亲烦死了,索性叫号码,很科学的样子。后来老六是个男的的,父亲跟他改了个很堂皇的名字。做阿五也有好处,家里早把我忘了,我也名正言顺的不用负任何责任,流落在外国根本不想回去。闲时到中国餐馆去做个天昏地暗,去年暑假赚了五百多镑,差点没吐血而死,非人生活。”

  “我开计程车。”他天真的说:“也赚得很多。”

  我笑了,是的,事后说起来都很有趣的样子,然而现在浪漫的季节已经过去了,人都得象佩姬素说的那样,想法子找点钱,否则我一辈子在中国餐馆做女侍乎?这样的男孩子,尽其量不过是说话、聊天的对象,淌混水就不值得,像我们这种年纪,没有什么好玩的了,倒不是什么洁身自爱这一套。

  如果是多年前,这样的男孩会带来很多快乐。

  我用眼睛瞄着钟,九点多了,我习惯了十点半上床的,除了有天大的喜事悲事,否则无动于衷。

  他很灵敏,马上拍拍手站起来说:“谢谢你的茶,我也该去休息了。旅途很累。”

  “好,我送你下去。”

  我一开门,佩姬素就自对面房出来,看我一眼,又看了我身边的人一眼,又关上了门,缩进去了。

  我没法子,只好一个人送他回七十三号。

  我说:“那就是佩姬素。”

  “很漂亮。”他说:“漂亮的女孩子实在太多了。”

  我忍不住帮了佩姬一句:“原子物理学生也很多。”

  他的脸沉了一下,不高兴了。

  我叹口气,回到自己的房内,他懂什么?无怪佩姬素不想见他,惹多一段故事。无论在大学耽多久,终归要出来面对世界的,五百年后,有什么分别,“白骨如山忘姓名,莫非公子与红妆”,他懂什么,念理科的人是不会懂的。

  我收拾着东西,佩姬素推门进来。

  “那就是他?”她问。

  我点点头。

  “太普通了,信倒是写得不错,就没想到除了一对蓝眼,长得那么普通,缺乏一种秀气与高贵。”

  我又点点头。

  “他住多久?”

  “一星期。”

  “我的妈!”佩姬素说。

  我说:“佩姬素,你根本开头不该去惹他,这种人读了几年书,是死心眼的,你又寄那种肉麻卡片给他,我都看了,这就是你的不是。”

  佩姬素说:“是我不对。但是我寂寞。你想想,这里这么多人,又有那么多的好卡片,我见到了心痒,就忍不住要买,但是买了寄给谁?想想只有这个人最远,是寄给他,总没问题吧,谁知他又老远的来了。”

  我说:“这话你说与谁听,谁都不相信,只我明白罢了。老实说,你也太寂寞无聊了,找对象,也让我找个正确的,胡乱……”

  “我知道,我都知道。”她落寞的坐了下来。

  “他倒没有不开心。”我说:“人还算大方。”

  “大方什么,不过故作大方而已,看样子也非常的不开心,这等人,我还有看不穿的!过三五天,原形就毕露了,有什么分别!”

  我不晌。

  “难为你了。”她说。

  “看样子你好像很不开心,为什么?”我问她:“早上还鲜龙活跳的。”

  她苦笑,“唉,生不遇时,遇又非偶啊!”

  “小姐,去睡吧。”我说:“明天一大早还要赶功课。”

  于是她去睡了。我有梦。梦见着三年前的本身,寂寞空闲无聊伤心,醒来之后,决定把那幅画画好,她说:“我总是还是记得他”。这是个好名字。穿衣服赶到学校去,路上倒是有点开心,至少现在忙得昏头昏脑,除非夜里做梦,否则没有时候不欢。

  放学回来,我想那个叫汉斯的家伙大概又来苦缠,谁晓得他留下一信,走了。

  我诧异得不得了,我倒是小觎了他,他倒是比我们想像中大方得多,恐怕是因为有点中国血统的缘故,走了。信中附着地址姓名,他说:有空请来信。我是不爱写信的人,再空也不写信的,于是我递给佩姬素看。

  佩姬素看了,也有点一意外,她说:“啊,走了。”仍把信还我,那声音是淡之又淡的。

  自然那不过是一个普通的男孩子。也许多年之前我们曾深爱的男人,也不过是更普通的男人,只是那时候年轻。

  佩姬素又加了一句:“他走了倒好。”

  这人来得不是时候,他来迟了几年,若是早一点,说不定佩姬素跟他回了家乡,像他母亲那样,至于隔几年是否离婚,又是另外一件事。

  这是佩姬素的通讯朋友。

  误车

  去参观表姐的婚礼,她决定在利物浦结婚了。利物浦是一个好地方,可是不是结婚的地方。但是表姐要在利物浦结婚。

  而且她终于结婚了。

  三十二岁才结婚,大家都说,可是终于还是结婚了。

  我很爱表姐,这种爱不是姊弟之爱,换句话说,我单恋她很久了,自从很小开始,我就觉得她是一个美丽能干、黑白分明、有肝有胆的女子。但我是她表弟,而且比她小了十年,我怎么可以向她示爱。

  我是一个笨人,七情六欲是放在脸上的,别人也许不会留意到,但她是知道的,她怎么会不知道,她见我的时候,总还是那么大方,有说有笑。

  我们的时间是默默渡过的。

  然后她结婚了。

  我要去参观她的婚礼。

  自黑池赶去,到了她那里,客人都没有到。婚礼安排在第二天,我是特别早一点去的,不想与人群混在一起,表姐在客厅里。

  那是一问美丽新盖的平房。

  表姐穿着一件圆角的棉祆,双捆边。她实在是十分考究的,这跟在香港有什么两样。

  她在写字,一张大大的宣纸压在两条纸镇下,用毛笔大大的写着草书,“大学之道,在明明德,在新民,在止于至善……”

  当时我问她,“你怎么写起《大学》来了?”

  她抬头一笑,一双眼睛黑白分明,反问:“你要我写什么?逍遥游?”

  “至少应该是:谁道闲情抛却久,每到春来,惆怅还如旧,日日花前常病酒,不辞镜里朱颜瘦……”

  她微微一笑,“你看我还是有闲情的人嘛?”

  我抖起那张字看,我说:“这么好的字,现在这些人里,也只有你会写了,咱们都不行了。”

  “又算什么?”她放下了笔。

  我看她。

  她的脸上,没有快乐,没有不快乐。她的丈夫是个做生意的人,经济上是过得去的,不过视她为一个颇具姿色的女人,她最最好的优点,他是不会知道的,然而她还是嫁人。一个女人,靠自己双腿站了那么些日子,也该累了吧。

  我没有说什么,至少她的脸是祥和的,温柔的,美丽的。

  三十二岁对她来说,还是年轻的,皮肤有一种深沉的,蜜糖似的颜色,非常吸引。

  我跟她说:“我是乘火车来的,我那辆小车子坏了。明天有一节重要的课要上,得赶回去。”

  “真的那么重要?”她问,“我明天晚上差人送你走。”

  “不行,那节课非去不可。”我说。

  “那么你来了也等于没来,并没有参加我的婚礼。”

  “来了就是来了,怎么说没来?我下午五点走。”

  她仍然微笑,“我不勉强你。”

  “还有,妈妈说他们的礼物押后着,等你回去了才给,因为我在此地不会挑——”

  “明白了。”她仍是微笑着。

  我觉得她笑得太多了。即使终于结了婚,也没有什么好值得如此高兴的。有什么开心呢?结了婚,也不过与所有其他的女人一样。

  我坐到五点。

  吃了很多点心糖果,从未没吃得这么多。她家的起坐间有落地长窗,草地修得如地毯一般,玫瑰盛放。我默默的注视着这个花园。

  到了五点,我说要走。

  她送我。如果她真要留我,也留得住的,但何必呢?即使她要留我,也不必待至今日,我不过是她一个不相干的远房表弟而已。

  我觉得很乏味。真的白来了。

  况且她没有送我去车站,我叫了街车。她站在门口,平房的门口是雪白的,她那件棉袄是红的,我向她摆摆手。她进屋子去。

  车子到了火车站,我买了票子,问是哪一列车站,服务员向前指了指,我便向前走,一直走。

  一卡一卡的火车,我一直走,一卡一卡的火车。

  然后我凭意识上了车,挑了个位子坐下,看看表,五点一刻,车子五点半就开。我闭目养神。真是白来了,她嫁得与所有的女人一样,非常的开心,非常的庆幸她得到了买主。这使我非常的伤心。

  火车移动了,我很疲倦,一小时零一刻钟以后,我可以回到黑池,到我那十全十美的宿舍里睡一觉,然后醒来之后,就什么事都没有了,有时候睡一觉可以解决很多烦恼事,我闭上了眼睛。

  火车移动着,移动着,移动着。

  无论如何,我是不会有希望的。即使她一辈子不嫁,我一辈子不娶,也是没有希望的。况且她也变了,以前她是那种“天缺一角有女蜗,心缺一块难再补”的人物,现在她只求住一间豪华点的平房而已。一个人是会变的,我不能要求她还维持十八岁的模样。况且她不是一直微笑着吗?她一直在微笑。

  我睡着了。

  醒来的时候,我看表,七点半。

  七点半?

  七点半!

  火车还在动,我跳起来,怎么可能?七点半?早就该到了,火车不过开一个多钟头就到黑池了,这辆车去什么地方?我推开了窗门一看,外面都是黑的,只听得火车隆隆响。我跳起来,抓住了一个服务员问:“这车去哪儿的?”

  那人诧异他说:“苏格兰,先生,苏格兰。”一副苏格兰口音。

  我的妈呀,我几乎吐出血来,苏格兰,我上错车子了,怎么会到苏格兰来了?我呻吟一下,怎么回去呢?我必需马上下车。

  我立刻走到车门去站定,问下一站的地点,结果他们说了一个小镇的名字,我隔了十分钟,便下了车。

  奇怪的是,我并没有什么害怕或是愤怒,也没有心灰。我很少碰到这种事情,迷了路,在苏格兰边境,我要赶回黑池,明天有一节课要上,很重要的,但是我没有着急。很奇怪,我没有着急。

  平常我是一个很紧张的人,可是这次我很冷静。我再看看时间,最后一班火车已经没有了。怎么办呢?叫计程车?没有那么多钱。顺风车?站三个小时未必有人载我。怎么办?袋里有十镑。

  我站在车站上,风很紧,我拉了拉围巾。

  有雾。

  我坐在长凳上。

  然后我发觉长凳那一头也有一个人坐在那里。

  是个外国女人。

  金色的头发如一幅画般,又如马鬃,飞扬在风中雾中。包在雨衣中的身型还显得纤细。她转过头来,倒是一张清秀的脸,如一个女学生般,大眼睛是一种透明的浅色,是蓝是灰,看不清楚,天色很黑了,路灯又不明。我呆呆的看着她。

  她的大眼睛是无可奈何的,幽幽的。

  我没有出声。

  她问我:“等人?”

  我答:“我乘错了车子。”

  “真的?你原先去什么地方?”她问。

  “黑池。”

  “我也乘错了车。两列车排在一起,一辆去黑池,我上了去苏格兰那辆,结果在这里下了车。”她耸耸肩。

  我笑了,天下这么巧的事。

  她一张脸倒是很清秀的,没有一般洋女人的粗糙可怕,而且没有搽得红颜绿色。我叹了一口气。

  我问:“我们应该怎么办?”

  “我也不知道,我在想。”她说。

  “我也在想。”我说。
 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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