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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夜不 page 12 作者:亦舒

  芝儿慎重的说:“别告诉你妈妈,她不会接受。”

  我苦笑。

  终于在正式见面之前,我说服芝儿先去见我的母亲。

  母亲开头很不自然,有点苦涩。

  芝儿买了四种水果,四色蜜饯,静静地坐在角落,一声不晌,脸上个沉静的微笑。

  母亲坐在大客厅中,又不开灯,有点暗,让芝儿坐对窗处,她自己背着光,以慈禧太后式的目光逼着芝儿,芝儿一派自在,不以为意。

  我暗暗祷告,天啊天,一切包涵,芝儿,给我面子。

  母亲与芝儿攀谈数句,都很客气。

  “你是大学毕业生?”

  “是。”

  “婚后不介意与老太婆同住?”

  芝儿很简单的说:“不介意。”

  母亲想一想,终于取出一只翡翠戎子,一串珍珠项练,替芝儿戴上。再想想,把自己脖子上的一只坠子也取下给芝儿。

  “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,留作纪念吧。”

  芝儿又明洁的说:“我很喜欢。”

  “好好,”母亲总算笑了:“那么星期日请令堂到我们家来便饭吧。”

  “是。”

  我们到外头去喝咖啡。

  我问:“为什么不多说话?”

  “多说多错。”她说。

  “其实我母亲不介意独居。”

  “看情形才说吧。”芝儿似乎胸有成的。

  她的白衬衫配着米黄的珍珠练子很好看。

  芝儿愉快地告诉我!“我一直想买串珍珠,不过又嫌贵。现在可好得很。”

  她很爱我!尽量使我高兴。如果她真想要,别说一串,一百串也得到了。

  母亲说:“芝儿这女孩子很厉害。”

  “她有什么厉害?”

  “不声不响的。”

  如果她又声又响,她也是厉害的。婆婆总爱把媳妇说成是个厉害的女人。

  “母亲。”我拍拍她的背部,安慰她。

  星期日,我开车去接芝儿妈妈,她穿黑色累丝旗袍,齐胸的养珠项练,她扬扬手,很不耐烦,问我:“世杰,为什么要我去拜见她?为什么令堂不能稍移玉步到酒店来?我已经赔出女儿,迟要赔上自己?”

  “妈。”芝儿不客气地说:“人人说你年轻,你再噜苏下去,也就是个近五十岁的老太太。”

  芝儿妈妈连忙噤声,我几乎没笑出声来。

  我们到了家。

  芝儿妈妈又高兴起来,“哦,旧式洋房,我最喜欢这种房子,气质好。”

  我点点头。

  母亲见了“亲家姆”,非常惊异。没想到对方这么时髦美貌。

  芝儿妈妈带来四幅衣料,很客气地呈上,并且得体地说好话。母亲只能受下。

  “芝儿的亲戚都在外国,这里只有她一个人,老太太多照顾点。”

  “是。”母亲得体地说:“我家的媳妇一向没人敢欺负,是不是,世杰?”

  芝儿妈妈点黯头,喝过茶。告辞。

  我们送她回酒店,她说:“世杰母亲年纪大点,看上去是个正派人,正派人最可怕之处是爱替天行道,芝儿,你当心一点。”

  为什么一家人要活得像间谍斗间谍?我不明白。

  “有什么不如心,回纽约来。”

  芝儿答:“我有分数。”

  “芝儿,我是真舍不得你。”芝儿妈妈眼睛都红了。

  芝儿看看我,眨眨眼。

  “芝儿,你连一枚象样的首饰都没有。订婚戒子呢?”

  “我们不想订婚,妈妈,”芝儿说:“一切从简。”

  “唉。”

  “妈妈,你别叹那么多气好不好?”芝儿说:“我会很幸福的,真的。”

  “芝儿——”

  芝儿与母亲拥抱。

  我的母亲却说:“也四十多岁了,怎么还打扮成那样!看倒是看不出来,仿佛只有三十多岁,保养得这么好,大概狐狸精的道行不过如此。”

  两个母亲活在不同的世界里,却有一个共同点:怕自己的儿女会上对方一个大当。

  我说,“妈妈,狐狸精只能称‘大仙’,不然他们会被得罪的。”

  “呸,”母亲笑,又正容说:“你不去问清楚?芝儿怎么处置她前夫的孩子?别也抓了来一起住。”

  妈妈不知道芝儿家很富有,她的夫家也是华侨中佼佼者!儿子决不能跟外姓人住。

  “孩子住在瑞士,跟他父亲,只准芝儿去看他,他不能探访母亲。”我说;“母亲不必多虑。”

  “哦!瑞士?”母亲问:“是个好地方,是不是?”

  “是的。”我想我一辈子也住不了瑞士。

  我不知道芝儿是怎么与这个男人分手的,看情形他的条件胜我十万倍,但是我不能判芝儿的历史妒忌,也不想追问,慢慢我会知道一切,真相迟早会得呈现,我们将自相处一辈子,何必心急?

  婚礼终于举行了。老天。

  我们在大会堂注的册。

  母亲穿深灰色哔叽礼旗袍!黑袜子,黑鞋,插一朵红花。

  芝儿妈妈穿粉红色礼服,戴顶宽边草帽,帽沿有面网有绢花,肩上披白色狐狸披肩,镂空高跟鞋。

  两个母亲,两种颜色。

  芝儿则穿白色简单的礼服,脖子上是她婆婆送的珍珠。

  每个人的面色都很慎重。

  我们签好字,在花园中拍照。

  我觉得很满足,但是也很困惑,结婚是两个人的事吗?那么芝儿的母亲与我的母亲为什么占

  这么重要的位置?

  芝儿说:“我们只是给她们面子,她们再反对也是没有用的,因此她们也懂得什么时候该下

  台。”

  但是母亲们仍然喜欢插手子女的恋爱,母亲们期望子女与她们喜欢的人结合。处处加以干涉,表示母爱的权威。她们总觉得子女结婚是离开她们的表示,长大了,飞走。母亲们没有想到子女有他们的生命,有他们的生活。唉。

  婚礼之后,芝儿妈妈回纽约,芝儿在我们家老房子定居下来。

  我们相处很好,芝儿收敛婚前的豪爽!是个好媳妇,母亲的挂虑是多余的!我们会愉快地共渡一辈子。

  年轻的时候

  这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,算起来.是十二年前的一个暑假,那一年的暑假特别热特别长,我与姐姐回台北过夏季,成日听着蝉叫,泡在泳池里,晒得金星乱冒,终于瞌睡,盹着了,还是不肯自水里出来。真是最长的三个月,一天可以抵现在的三天来用。

  我认识了他。那一年他四十岁,我十七岁。他是父亲的客人,那个时候父亲的生意做得很大,也很好客,常常有朋友来住一、两个月不稀奇,他也是其中的一个。当时阳明山并没有几幢别墅,主人都是可以叫得出名字来的,父亲的屋子盖得好,全新的现代建筑物,不比当地的土屋子,四四方方一个项,白粉墙,单调而且贫乏。

  父亲的钱由祖父留下来,祖父死得迟,父亲做了大半辈子的太子,心有不甘,祖父一死,他马上花钱,尽量的花,因此我十七八岁昀时候,是家里的全盛时代,姊姊很快的觉得了,十分喜欢摆千金小姐的姿态,吃的用的穿的都是精品,挖空心思地赶排场。我与姊姊不一样,我不懂这些。

  姊姊去过一年英国,一事无成的回来,又去一年美国,也是一事无成的回来,可是人家开玩笑地说她留英留美,她却矜持地笑,笑得这样的于心无愧,我真觉得她丢脸,可是一个人的本事是如何骗倒自己,姊姊既然有这样本事,我不必替她担心。

  她是这样的人……很乐观的,没有大脑的……就像一头蚱蜢,春天的时候尽量欢乐,她没有冬天,自然也没有明年,因此也没有烦恼。

  到人台北后没多久始识得一大班人,整天不是在李家就是王家,疯疯癫癫的开舞会看电影,她喜欢把头发梳成一条马尾巴,穿各式各样的大花裙子,后来大花裙子不流行了,她又改穿袋袋装。

  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。

  然后有一天,舞会开在我们家里,我自下午其便在房间了看武侠小说,不去打扰姐姐。姐姐进进出出的说:“……小豆,今天是中秋。”我说:“别瞎搅了,热得发昏,怎么是中秋?”姐姐说:“不骗你,佣人都在吃月饼。”我问:“那么爸爸妈妈呢?往年中秋,大家至少在一起吃顿饭。”姐姐说:“他们也许在新加坡,有什么关系呢?月饼哪一天不可以吃?你也太那个了。“

  我说:“听说发财的父母才那么忙,他们发了财吗?”

  姐姐对着镜子左顾右盼,她说:“我们家不是暴发户,咱们是一直有钱,你要记住。”她很骄傲。

  “有什么分别?”我问。

  “分别很大。”她说。

  “你暑假后干什么?”我问她。

  “何必一定要干什么?”她反问:“什么也不干!不可以?”

  “我十五号要去伦敦,今天是十号了,爸爸妈妈总会回来吧?”我问姐姐。

  “钱已经替你汇到那边银行了,飞机票全订好,又替你做了两件皮大衣,你怕什么?不敢去?”

  我说:“那感觉不好。”

  “真奇怪,咱们家里人坐飞机,都是自来自去,比不得那些小家子气,有什么人远游,全家出动,哭哭啼啼──哼!”姐姐那种神情,简直可以说是狂妄。

  我冷冷看她一眼,她长得美,她才廿一岁,我知道,可是……我拣起武侠小说,翻来翻去。

  “嗳,我告诉你一件事。”姐姐很神秘的说。

  “什么事?”我打一个呵欠,“你买了新衣服?换了新皮鞋?”

  “不,咱们家来了一个客人,早上到的。”

  “是吗?”我抬起头,“爸爸真是,有客人来,他也不在。”

  “他长得真漂亮。”姐姐压低声音。

  “是吗?”我非常的感兴趣,“多大年纪?”

  ”卅多岁──”

  “那不是老头子吗?”我又拣起武侠小说,“你别烦我,你管你打扮,做今天的皇后吧!”

  她站起来,又照了镜子,说:“不用你担心。”

  她出去的时候把我的房门带上。我马上放下小说,真是闷,还好还有几天便得离开家去闯世界。银行有那么多汇款,世界不会难闯,况且又可以先住在亲戚家中,直到找到理想的房子为止。我觉得非常的兴奋。再闷几天,我便可以自蛹内脱出,尝试蝴蝶的滋味。

  我起床,推开窗门,风吹来很凉爽,蝉声不停的晌着,初来简直睡不着觉。我顺手关掉冷气机。再躺到床上,居然睡着了。

  一觉醒来天还大亮,夏天已经近尾声,夏日却还正长,时间不晓得怎样打发才好,我换了泳衣,又再跳到泳池去,游泳是最容易疲倦的,而且肚子容易饿,一个夏天的游泳、吃、睡觉,起码胖了十磅,姐姐老叫我当心我的肚子,我早已经哂得混身上下变咖啡色了。

  我在浮床上眯着眼睛,想像着伦敦的风景。妈妈甚至替我制了两件旗袍,预备我在重要的场合穿着。妈妈还是好妈妈,就是太忙了一点。

  就在这个时候,二楼的阳台的长窗被打开了,有一个人走出来,太阳刚刚落山,金光万道,因此在不清楚他的头脸,想必是那位客人。我心想,那个老头子。

  如果他是客人,我比他更像客人,我也是过几天马上要走的。

  姐姐穿了长裙子走出来,扬声问我,“喂!小豆,你参不参加我们?我叫他们不必弄晚餐,咱们在泳池旁烤肉吃,老实告诉你,你今夜可没饭吃。”

  我游到池边,抬头一看,那人已经走进去了,我说:“我不参加。”

  姊姊耸耸肩,又去忙她的。我从泳池里爬起来,这时候太阳已经完全下了山,天空有一抹蓝紫色。我上楼洗澡换衣服,姊姊又说:“你简直晒得熟了。”我穿上牛仔裤,开电视,吃苹果,不去理她。

  “喂,”姊姊低声说:“我问了他要不要参加,他也说不。但是他拒绝得很客气,一点也不叫人难堪。”

  我看姊姊一眼,“他是谁?”我问。

  “唉呀,你这个人,就是爸爸的客人呀!”姊姊说。

  “哦?”我仍然不感兴趣。

  姊姊自己的客人到了,她再也没空跟我闲谈。

  在七八点钟的时候,我接了一个长途电话,是妈妈打来的,她在香港,叫我明天一早乘飞机回那边的家,看看该收拾什么东西,我很雀跃,她到底没忘掉我,妈妈还是妈妈。母亲接着说:“宋先生到了没有?是爸爸的朋友,叫他听听电话好吗?”我连忙找到客房,大力敲门,叫他听电话,随后我回自己房间,继续看那电视节目。

  年轻的时候,特别容易适应环境,任何事都好像在掌握之中,不会吃惊,到外国去是我渴望的。

  我不知道宋先生是几时听完电话的,可是他膈没多久便走到我房间来,坐在我身边,陪我看电视。我看他一眼,他穿了一件白衬衫,长袖子卷起一半,正在吃三文治,他并不老,头发梳得很整齐,向我笑一笑,非常有震荡感,忽然之间我明白姐姐为什么念了他一整天,他是一个非常好看的男人,男性化。我并没有男朋友,但如果要挑男朋友的话,我不会挑那些咀唇上头带点毛的男孩子,至少要有这位宋先生的可亲感觉。

  于是我说:“三文治哪里来的?”

  他马上分了一半给我,我笑笑,便照吃不误,他递一瓶啤酒过来,我喝一口还给他。

  他坐在我的藤椅里,看上去很舒适的样子,但是也很沉默,颇有点寂寞。他不像爸爸的朋友,爸爸的朋友,都是……老头子。

  电视上在演亨夫利鲍嘉的“加萨布兰加”,但是我没人说话已经有好些日子了,因此我顾不得看戏,我问:“你从哪里来?”

  “英国。”他笑了一笑。

  “真的?我隔五天就去伦敦了。”我说:“地方好吗?你为什么回来?还去不去?”

  “地方……还可以。”

  “你回来干什么?”我一直问。

  他说:“为了一个女子。”

  “哦,她在台北。”

  “不,她在英国,为了她,不得不回来。”

  “我不明白,”我说:“为了她,你应该留下来。”

  他又笑,“事情没有那么简单,你长大了自然知道。”

  “大人就喜欢这样,把事情弄得很复杂。”我说。

  “说得很对,小豆,你说得很对。”他说。

  “你怎么知道我名字?”我问。

  “我听见你姊姊叫你。”

  “真的?”我笑,“我姊姊喜欢你,你为什么不下去跳舞?她会很高兴。”

  他在黑暗中摇摇头。

  我开亮了一盏灯,他抬起头来,我吃一惊,他真是漂亮,眼睛十分亮,眉毛很浓,重要的是,他百份之一百像个男人,高大强壮。

  于是我说:“你是个英俊的男人。”

  他莞尔,“老的可以做你父亲。”但他有点高兴。

  “真的?你有多老?”

  “四十。”他答。

  “真的很老了。”我问:“你觉得生命如河?是失望或是满足?”我看着他。

  “你是一个很尖锐的小孩。”他微笑。

  “我不是小女孩子。”我说:“我有很好的身裁,每个人都那么说。我承认我年轻,但是我不小。”
 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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