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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月与十二月 page 8 作者:亦舒

  我们成为极好的朋友,无所不谈。因为避免叫他周「伯伯」,所以我一向只是「喂」他,他从不介意,异常明白我的心理。我不想用「伯伯」两个字把他与我隔开。

  有空的时候我们常在园子散步,打网球,或到海德公园骑马。不知不觉,感情激增,压抑在心中。他不错已经五十岁,但是心境与样子都年轻。我一点也不介意与他出外吃饭看剧。作为他的女伴。

  他只要人在伦敦,总是用很多时间陪我。

  三个月的时间过得很快。

  我问:「这次你上哪儿去?」

  「杜苏道夫。」他笑道。

  「杜苏道夫有什么好东西可以带给我?」我问。

  「机器、铲泥机要不要?」他笑问。

  「把你的玫瑰园铲掉!」我孩子气地恐吓他。

  周仲年走了以后我深深觉得寂寞。他温柔的语气,他的万般呵护……很奇怪,我没有再约会男同学,忽然之间,我的心有所归属,再也没有空档给其他的人。

  我独自在园子徘徊,问自己:这是可能的吗?他比我的父亲还大。

  男同学克里斯多弗非常妒忌,因为我不肯与他约会。

  他说:「你不是爱上了那老头子吧?他实在太老,简直是活着的历史,太过份了,卅多岁的中年人是合适的,但是他!他的肌肉一定像棉絮,他的口气腐臭——」

  我没待克里斯多弗说完,给了他一记耳光。我不容许别人侮辱周仲年。

  下雪了。

  周自杜苏道夫寄来明信片。这么忙的人,还给我寄明信片,我把它们秘密地藏在抽屉里。

  日与夜,我心中的影子永远是他。

  寂寞地我日日去上学放学。

  有一日下大雪,放学,我穿大衣戴帽子,围上围巾出门,看到一辆「摩根」在校门口,我的心一跳。

  车门打开,一个人走出来,我定睛一看,果然是周。我奔过去,不由自主地拥抱他,头埋在他怀内,快乐地叫嚷:「你回来了你回来了!」

  他抱住我。「我想念你,小宝。」他低声说。

  我的眼睛润湿起来,呵,我的感情并不是单方面的。

  但是我们这可怜的环境,我们之间的年龄差别,都叫我为难,也叫他难以应付,社会不会原谅他,他年纪比我大上那么许多,人们会怎么想?他做着那么大的生意,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,他的名誉呢,他的地位呢?

  但是感情要发生就发生,压抑不住,我们很自然的在一起。我一点也不觉得他老,他也不觉得我小。周说:「你并不是那种碰一碰就咭咭笑的小女孩子,你很成熟。」他怜爱地拍拍我的头,感激地:「然而我真是老了。」

  我说过,我并不觉得他老,而且我很为他吃醋,有时到他办公室去,他与女秘书谈笑,我很不高兴,甚至是史密斯太太,我也不乐意。

  我会说:「乖一点,别对女人轻佻。」很生气地。

  他会笑得很厉害。我觉得很刺激。我这么看重他,老认为他会勾引到全世界的女人,而他却不紧张我。

  他常常问:「克里斯多弗呢?怎么不上我们家来打网球?请他来玩,还有其他的同学,反正你一个人没事儿。」

  他可不怕别人会把我抢走。

  我心中很不服气,可是我知道他对我好。

  周有空的时候会凝视我,我时常被他看得心花怒放,如果他不喜欢我,又怎么会看我?

  我问:「为什么老看着我?」

  「因为你的青春,现在我才知道年轻有多么好,看你的皮肤光洁滑腻,像一个婴儿似的,你的眼睛如此明澄,我实在伯看到它们,仿佛随时要审判我,你的嘴唇鲜红透明,小宝,我从你的青春得到很多喜悦,非常大的启示。」

  「当我老去的时候,你还会爱我吗?」我问。

  「当你老去的时候,我看不到你了。」他答。

  「别这样说好不好?」我既懊恼又伤心。

  「这是事实。」周长长的叹一口气。

  我故意不要去理会他的话。

  我心中暗暗难过吃惊,他是在说实话。

  我们还是快乐的,整个冬天躲在屋子里,炉火融融,享受着罕有的温暖。一起看电视,一齐吃玉米与棉花糖。周说我将来会变小肥婆,老爱零食。

  放寒假的时候,他逼我每天温习,我认为功课比起他,实在太不重要,但如果考个不及格,恐怕家里要大大生气,这个责任我又不想负,于是心不在焉的念了念,只希望分数超过五十分,可以交待便算数。

  女孩子不争气这句话又一次地被证实了。

  圣诞与新年过后,我照常上学,我记得清清楚楚,那日在上会计,一大堆数目字,头昏脑胀之馀,巴不得回家去午睡,周来了!

  他敲敲课室的玻璃门,我看到他的脸,几乎没跳起来,连忙向他打手势,他进来,教授问:「请问什么事?」

  他找我。克里斯多弗板着脸,斜眼看我。

  我马上跟他出去走廊。

  「你干吗来找我?」我问。

  「小宝——」他脸色不大好。

  「什么事?」我狐疑。

  「你父母来了。」

  「不是!」我心沉下去。

  「真的,现在在我那里。」他说。

  「为什么?」

  「为什么?自然是为了你与我的事。」他说。

  「他们是怎么知道的?」我惊恐的问。

  「我不知道。」周有点疲倦,「他们要与你说话。」

  「我不去!

  「小宝,这就是孩子气了。来,我们去看看他们想说什么。」周很平静。

  「我的书本——」

  「明天再回来收拾。」他说。

  我只好跟他回家。一路上我的心忐忑不安。我在车窗中看天空,真是彤云密布,一副风雪要来临的样子。着肴周的脸,他一声不响,也瞧不出有什么不对的地方。

  到家,爹妈两人连大衣都没脱,爹对着墙角,妈妈对着窗口。

  「爹妈。」我叫他们。

  爹转过身来。

  「爹。」我说:「我——」

  「小宝,」他的声音倒是不凶,「收拾东西,我们马上回香港。」

  连一个解释的机会都不给我。我怎么肯离开周仲年?

  我摇摇头,「不。爹!我要留在这里。」

  妈妈也转过身子,看着周,她很悲伤。「仲年,你怎么对得起我们?仲年,你看看这孩子!」

  「妈妈,这与……与他无关,我在这里很快乐,我不愿意离开伦敦。」

  「小宝,你必需跟我们回去。」爹说。

  「不、爹,」我微笑,「我们坐下来说话好不好?」

  爹忽然提高声说,咆吼道:「马上去收拾东西!听见没有?」喉咙大得足以震聋双耳。

  我不怕,倔强地说:「不,爹,你先听我说。」

  妈妈说:「小宝!」

  爹爹已经跳起来,一巴掌掴在我脸上,我往后退了好几步,嘴角一阵腥咸,伸手一摸,是血,接着左边面孔激辣辣的痛起来。爹打我,他打了我!

  我一怔,伤心得落下泪来,自小到大,爹爹未曾碰过我一下,这是为了什么?

  我委曲地看着周,希望他会为我说几句话,但是他一声不响,眼光甚至不与我接触,我这一下打击受得比什么都重,周,他怎么可以这样对我?

  妈妈软弱的说:「小宝……小宝……跟我们回去……」

  我走到周面前,「你要我回去吗?」我看着他问。

  他不答。

  我一阵晕眩,「你要我回去?你舍得与我分离?」我问。

  他仍然不响。

  妈妈哭了,她说:「仲年,你如何独得起我们!小宝只有十八岁……」

  我看着他们三个,都是我至亲的人,但是却没有一个肯为我说句公道的话。

  然后周握住我的手,他的手是冰冷的。「小宝……」他说:「我对不起你。」

  「没有关系。我们可以结婚,」我说:「人们怎么说,我不在乎。我爱你。」

  爹咬牙切齿的说:「你好,周仲年,你这个人面兽心的东西,我跟你拼命!」他扑上去。

  妈妈一把将他拉住,把他按在椅子里。天呵,这是我的爹爹吗?这简直是一个狂人。

  周仲年对我说:「小宝,我不能与你结婚。」他在颤抖。

  「为什么?」我温和的问。在三个大人当中,我竟是最镇静的一个。

  「因为我有妻子儿女,他们住在苏黎世,我最小的女儿比你还大六岁。」周用手掩住脸。

  我退后一步,只觉得像做梦一样,糊里糊涂的犹似走进了一间尘封的大屋,碰得一头一脑是蛛丝灰网,猛用手撩,却拨不干净。

  「你……骗我!」我问周仲年。

  「我没有骗你……」他微弱地分辩。

  「禽兽!」爹大声吼叫。

  妈妈还是那句话:「小宝,跟我们回香港,爹爹妈妈、永远不会抛弃你。」

  但是他们都骗我。

  我转身上楼,我记得是慢慢一步步跨上去的,像是人家戏子跨的台步。眼泪淌下来,很慢,只觉得泪水是冰冷的,面颊滚熨。

  我锁上房门,躺在床上,用枕头蒙住面孔。

  房门外他们敲得很大声。我在呜咽。我不要回去,我要与周仲年在一起,不管他是五十岁还是一百岁,我要与他在一起。

  但是他不爱我。些少的压力,他马上把我放弃,来不及的把我以双手奉送给我父母。

  周在门口叫我:「小宝,小宝。」

  我没有应。他有门匙,终于杷门打开。他说:「他们走了,小宝,别担心,我在这里。」他走过来拥抱住我。

  我放声嚎啕大哭起来,紧紧抱住他。

  「别担心,小宝,我们会结婚的,我什么都答应你,但是你想想,我的年纪——」

  我的哭声盖过他的言语。

  父母回香港去了,他们跟我断绝关系,我不再回学校,整天在家陪着周,有空看书,学做茱。周正式向他的妻子提出离婚。

  周的妻子年纪与他差不多,我看过照片,她很高贵很漂亮。她顺利地答允周,他们两个将会离异,这使我兴奋莫名。

  周问:「你愿意见见我的女儿?」

  「当然。」我说:「我不怕,我什么也不怕,只怕失去你。」

  他的女儿自苏黎世飞来伦敦,作为她母亲的代表。她叫依芙莲,一个美丽的少妇,廿四五年纪。

  她很客气。「你就是小宝?」她伸手与我握,一点恨意敌意也没有,真是大方。洋派的人都该如此。

  她住在酒店里。

  依芙莲很平静的跟周说:「小毛会叫爷爷了,一天到晚走来走去,要找爷爷。」

  我不明白,「谁?」我忍不住问:「谁是小毛?」

  依芙莲似笑非笑:「我的孩子,你说他是叫谁爷爷?」

  我指着周:「你?」不知怎么,我笑了起来,我从没想过,周居然是个祖父。

  依芙莲说:「有什么稀奇?他的大孙子都十一岁了,明年念中学。」

  我止住笑,有点凄凉,人们永远不会忘记他比我大三十多岁。为什么我没早出生廿年,为什么周没有晚出生廿年?可以免掉这些纷争。

  依芙莲隔三日搬来与我们同住,谈话的机会渐渐更多,我相当的喜欢她,因为她也欣赏我。

  像:「我以为你很幼稚,但你并不是。」

  「你很美,十年后你会更美。但十年后……再美还有什么意思呢?哈哈哈,废话,说什么风度修养学问仪态品味,青春永远是青春。」

  我们成为很好的伴,周觉得很奇怪,但是他没有反对我们接近。依芙莲说了一些她母亲的事,周的妻子实在是很罕有的贤妻。

  我说:「我很抱歉,但是我们是相爱的,我们无法做到不伤害人,请你原谅。」

  依芙莲点点头,「我明白,人为了维护自己不受伤害,轻而易举伤害了别人。」

  我很感动,她真是个明白人。

  我说:「谢谢你,依芙莲,你瞧,我父母就是不明白这一点。」

  依芙莲笑一笑,过一会儿她问:「你有没有想到,十年后会怎么样?」

  「十年后?」我瞪着眼,「十年后怎么样?我不明白。」

  「他已经五十二岁了。」依芙莲低声说。

  「那么十年后他六十二。」我说。

  「你多少岁?」她问:「十年之后你什么年纪?」

  「廿八。」我皱上眉头。

  「再过十年呢?」她问。

  我明白了。

  「他会死的,你知道。」依芙莲冷静地。

  「你黑心!」我喝道。

  「这是事实,不管你接受与否,他已是一个老翁。」

  我明白了,依芙莲与他们一模一样,也是来做说客的。

  一个两个、三个,每个人都这么说,他们恐怕是有道理的,社会……言论,我已经很疲倦很疲倦,真想倒下来,也不知道是什么支持着我倔强下去。

  一个下午,克里斯多弗来看我。

  我有点欢欣,虽然我们之间不愉快,但多日不见,早已丢在脑后,闷在屋子里,一个朋友也没有,我欢迎他的来临。

  「嗨,克里斯,你好。」我说:「快进来吃杯茶。」

  「好。他说:「你怎么停学了?」

  「前一阵子……患病。」我说。

  「患病也不用退学,请假不就可以?」他说:「多可惜,一年同学——你打算如何?我恐怕你会回家去,所以赶紧抽空与你联络。」

  「回家?回什么地方?」我黯然问。

  「回香港。」他说:「怎么?你爱上伦敦了?不想回家?」

  家,香港。那时候我还是一个孩子。如今父母把我扔下不顾,一切都要我自己应付。这个世界又冷又硬,实在让我吃不消,我连躲起来痛哭的机会都没有,更不用说其他的。

  「克里斯多弗,」我唏嘘地说:「生活不是我们能想像的。」

  「怎么了?」克里斯多弗问:「小宝,你怎么变得这么老气横秋?发生了什么事?」他莫名其妙,「你一向都是高高兴兴的。」

  我变了,是的,忽然之间我长大这么多,生活真是最好的教育场所。我是不是有点悔意呢?

  依芙莲还是很友善,她带了许多照相部子来,不断的给我看——

  「父母亲早婚,」她笑,「你看,廿五年结婚纪念的照片,这是三十周年的,想想看,三十年!」

  三十年。

  我注视着照片中的周仲年,他十分年轻,风度翩翩。那个时候他生活中没有我,我也没有他。

  「你与我爹爹是怎么开始的?」她问。

  我眨眨眼。「我不知道。」我说:「我想我们两个都寂寞。」

  「不不,父亲并不寂寞,」依芙莲说:「你的意思是,你寂寞了,是不是?」

  「但是他很少回苏黎世,他有半年的时间留在伦敦,不是吗?」我说:「你想想,如果他与家人快乐,他为什么要独个儿住伦敦?」

  「他在这里做生意。依芙莲说:「你是知道的。」她继而耸耸肩,「我不怪你,你想想,任何人见到你这么漂亮的女孩子都会动心。」

  我转过身子,过很久,我问:「我真的漂亮?」

  「是。青春。」

  「可是青春的女孩子多的是,他为什么单单选中我?」

  「因为你与他同住。」

  「我们有感情。」我握紧拳头。
 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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