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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月与十二月 page 4 作者:亦舒

  那夜我们谈了很久,我告诉他要积钱上欧洲与做皮大衣的「计划」。

  他微笑地聆听,他是这样好耐心,又够谅解,我马上被感动了,他可没怪我虚荣。

  隔三天,司机接我下班时递给我一个大盒子,盒子里是一件浅灰色的貂皮大衣,正是欧洲流行,没有衬里,可以顺意披在身上的那种。

  我打电话给他,我说:「这件衣裳我自己也做得起,但是我知道你对我好。」

  「说什么孩子话。」地笑。

  我叹口气,挂上电话。

  除了上下班之外,我并没有用他的车与司机。

  渐渐他的礼物多起来,也不过是时髦的衣饰与一点糖果鲜花。

  不过公司里的人已经很侧目了。德丽莎自然是个最识货的,她常常会很露骨地批评我,使我觉得有需要找一份新的工作。

  刚巧那一日志强在下班时分来找我,我一抬起头看到他,十分吃惊。

  他还板着面孔,对我说:「好了好了,别吵啦,下班一起去吃饭。」一副自以为是的样子。

  我说:「我没空。」

  「什么?」他一震。

  「志强,我没有空,我不想与你出去。」我说:「我们之间,没有什么可说的了。」

  志强扯下脸,「人家说你有了新的男朋友,现在进出有车子接送,我还不相信,难怪你这上下光鲜得很,何必上班,干脆卖个好价线也罢!」

  我叹口气。为什么男人心目中的好女人只是能够吃苦的女人?我并不坏呀,我只是不想一辈子屈居人下而已,年轻的女人接受男人的小礼物,就是下流?

  那边德丽莎已经呶着嘴作看好戏的姿态,我连忙收拾杂物,抓起手袋下班。

  他追着我出写字间。我说:「你走开吧。」。

  「我求求你——」

  「不要求我,我不会回到你身边的。」

  「他是谁?」他拉着我。

  「不关你事。」

  我们拉拉扯扯进了电梯,在街上我甩脱他,奔到车子那里急急上车,叫司机赶快开车,转头看见志强站在街上等。

  我不用替他担心,他一定会娶到品貌双全的妻子,陪他同甘共苦。

  司机把我送到半山,我问:「为什么到这里来?」

  「林医生叫我带你看一幢公寓。」他礼貌的说。

  那幢公寓布置得美奂美仑,正是我喜欢的家具与色系。但是——

  「林医生请你拨一个电话给他,张小姐。」司机说。

  我与他说:「我自己也有房子住,不必付房租,我不能这样无缘无故接受重礼,你别生气。」

  他沉吟一下,「如果你是我的未婚妻呢?」

  我吃一惊,好一会不出声,然后缓缓的说着:「那是要公开通知亲友的。」

  「当然。」

  「可是我们只认识那么短的一段时间。」

  他苦笑,「我希望可以有更多的时间追求你。」

  我问:「为什么选择我?」

  「为什么不?」他反问:「你年轻貌美,品格端庄,很多男人都会对你有好感。」

  「你不怕我是拜金女郎?」

  「我有智慧,小姐,不要怀疑我的眼光。」

  「隔一段日子再说吧。」我老觉得我们之间尚很生疏。

  「我很明白,」他幽默地嘲弄自己,「老头子一下子就会爱上少女,少女要瞧得老头子顺眼,起码要十年八年的。」

  「不!不!」我说:「没有这种事,唉,怎么可以这么快?我还要找新工作,今天有人侮辱我,叫我摆出去卖个好价钱。」

  「以前的男朋友?」

  「是。」

  「不必理地。」

  「我也知道。」

  「到我写字楼来,我们见面再谈。」他说。

  司机把我送到他那里,我们坐在那里商量很久。

  我没有父母,不必得任何人同意婚事,只要我本人认为可以,便是可以,我不需要别人认可。

  我随即跟林医生晚饭,谈论我俩之间的问题。

  他正式向我求婚,他只要求我辞职,没有其他条件,我说要考虑。

  我希望结婚,获得归宿,嫁一个可靠的好丈夫,不需要我吃苦,然后养几个可爱的孩子。

  我没想到林医生会提出这要求。

  我腼腆地说:「我不知道是否能获得你的欢心,我并不是一般人口中所谓纯情玉女,我已有廿七岁,很有一点过去。」

  他说:「廿七岁的少女才懂得了解与体贴,性格也定了型,情绪比较可靠,你考虑一下吧。」

  我问:「我还要孩子吗?如果孩子们与你长子的年龄相差太远,是否会令你觉得尴尬?并且我嫁给你,会否引起他们的不快?」

  他沉吟良久,「他们不快是他们的事,我不干涉他们的感情生活,也不希望他们管我头管我脚,我一直不与他们同住,这点你可以放心,我不会令你觉得困难,至于孩子……这就看你的需要了……」他叹口气,「我年纪比你长一大截,很有可能看不到孩子成年……」声音有点苍凉。

  我马上说:「那么我们便不要孩子。」

  他忽然笑:「那么你答应了?」

  我红了脸,眼睛看别处,不出声,心中颇有点喜气洋洋。

  「你不后悔?」他问。

  「我们认识的日子还短,如此而已。」我又问:「你不怕我会后悔?」

  「不怕,我有眼光。」

  「那你何必问我会不会后悔?」我笑问:「礼貌?」

  他开心的笑,仰起头说:「我们到欧洲蜜月旅行。」

  我看着他,在任何方面来说,他还是个陌生人,但林医生风度翩翩,值得尊敬与仰慕的地方多着是,爱上他是很容易的事。

  这点我很放心。

  他会爱护我,对我好,负起做丈夫的责任,我可以信任他倚靠他。

  我答应了林医生的求婚,决定搬进那层新公寓去,心情倒也开朗,他一句话,存了一笔小小的现款进我户口,我可以自由地运用。

  司机帮我把简单的衣物搬进新居,女秘书陪我到律师楼去签屋契,大笔一挥,律师把房契交到我手中,我便是屋主。

  然后我的旧房子便被租出去,租金自动转账进户口,一切简单愉快。

  我回公司辞职,同事跟我说志强找我,他不相信我没上班,亲自上来过好几次,都没看见我。

  我递信给经理,他很惋惜地表示,我很快便可以升职,这是他们的损失等等。

  经理们都喜欢如此说,如果我再做三五年,他未必会升我职加我薪。

  我微笑,毫不留恋,痛快地收拾我的东西,把它们放进一只大袋子,打算交给司机,如此结束了我七年上班生涯,德丽莎扬起一条眉,问我:「你有什么新打算?」大家都竖起了耳朵聆听。

  每个人都想知道我到底得到了什么更好的机会。

  我说:「我的新计划你将会是最快知道的人。」

  「是吗?」她哼地一声,「你的计划很特别?」

  「很特别。」我点了点头。

  德丽莎不屑的走开了。

  另一位好心的太太问我:「你不是打算结婚吧?每一个新娘都觉得她丈夫是最特别的一个人,你的收入不低,如非必要,婚后也不要放弃工作,身边多几个钱,活络得多。」

  我很感激,小声说道:「他环境不错,他是个成名的西医,不过别说出去。」

  我接受她的恭贺后,安然离去。

  林医生送的订婚戒指是一粒方钻,不大不小,戴在手上非常得体。

  我问:「他们都知道了吧?」

  「知道了。」林医生答。

  「反应如何?」我好奇的问。

  林医生笑笑:「好评如潮。」

  「不见得。」我也笑。

  「你这孩子。」他说。

  我把头伏在他胸上,陶醉地说:「只有你把我当作孩子,只有你对我好。」

  他温柔地告诉我:「我会永远待你好。」

  为示郑重,他在报上刊出我们俩的订婚消息。

  我不相信一切竟会进行得这样顺利,现在我有大把时间做我一向渴望做的事:到青年会做运动,集古斋,学插花,开车带亲戚的孩子们出去玩,为朋友挑各式礼物,学习法文与葡萄牙文,学习开跑车,为丈夫挑选菜单及衣服,沉迷于欧洲电影……

  我一下子高兴得昏晕,林医生将我自黑白的世界救出来,把我领进彩色的领域,我简直不知道怎么表示我对他的感激才好,我只会不停的说:「我希望爸爸妈妈还在,那么他们会替我高兴。」

  林医生不住拍我的肩膀。

  订婚消息披露之后,接到很多电话,我的「亲友」忽然多了起来,他们都有办法查到我的电话号码,真是佩服他们的关心。

  对白多数乏味,像「以后安心做少奶奶了」,「你真是有福气」「年纪大的丈夫才懂得爱妻子」,「以后有什么疑难杂症,找林医生就可以,大家是亲戚,到底放心点」,千篇一律。

  仍然我感激他们。

  又忙着选结婚礼服,我不打算穿西方传统婚纱,选了好几件料子做旗袍。

  因为林医生的年纪,我穿件白纱裙子站在他身边会令他尴尬,因此迁就点,反正我也不太爱穿那种白纱。

  林医生却觉得我体贴他,我是那样的惊喜,我所做的每一件微不足道的事,他都那么欣赏与重视。

  唯一不愉快的事,便是志强找上门来与我「算账」,我也知道他必然会采取这一项行动,而且保证会指着我的鼻子骂。「你这虚荣的女人。」

  果然他不负我所望,女佣人请他进屋,他便立刻说:「你嫁他不外是为他的钱!」

  我回答:「我很爱林医生。」

  「谁相信你那鬼话!」

  我本想向他解释,但觉得他根本不想明白这件事,也许他觉得败在金钱手中比较好过点吧,金钱万恶——有谁敌得过金钱呢,于是他心安理得了,他不想输给另外一个男人。

  我说:「再见。」

  「我替你可惜。」他说。

  「谢谢。」我毫不动容。

  他实在闹不下去,于是站起来走了。

  志强的性格上有很大的缺憾,林医生自然比他成熟,高贵,与稳定。

  然而志强以后与我无关,他会成为别人的丈夫,是别人的烦恼。

  我心情愉快,即使是德丽莎也不能使我发怒。

  她问我:「你是什么时候认识我爸的?」非常不服气。

  我老实回答:「就是你廿五岁生日那天,你叫我到你们家的——记得吗?」

  「我不该请你!」她说。

  我耸了耸肩,已经迟了。

  她问:「你真的爱我父亲?」

  我照良心说:「是。」

  「我们都不相信。」

  我温和地说:「那不要紧,他相信就行。」

  「骗老头子很容易。」德丽莎一支箭射过来。

  我诧异地问:「你认为林医生老了吗?我的看法不一样,我认为他正当盛年,大有作为,如日方中。」

  德丽莎无言了。

  我不想多作解释,正如林医生所说:「不需要太多人了解。」有他做我的支持,我顿时放心了。

  我们在五月结婚,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,我戴一项有面网的帽子,一套浅蓝灰丝绒旗袍,一副白手套,我简直笑得合不拢嘴来,挽着林医生的手臂,开心得不得了。

  林医生推推我,「你这孩子。」

  我说:「我不是你的孩子,我是你的妻子。」

  德丽莎说:「我一直想要这样一套珍珠耳环及项链。」

  我歉意地向她笑。

  我们没有请喜酒,签过证书之后本来想蜜月旅行,但因公务,林医生被逼留了下来。

  我开始尝到反高潮的寂寞。

  我提醒自己,我已是林太太,我的所作所为,都不能叫林医生失望。

  即使看不到早出晚归的林医生,我仍是林太太。

  平日我为自己安排了许多节目,尽量的忙,尽量迁就林医生的时间,他如有空,我也必需有空,多年来我习惯一个人生活,要学习以丈夫为重,颇需要一段时间。

  我主动与德丽莎友善,渐渐她与我也说些知心话。

  她也叫她父亲「林医生」。她说:「以前母亲是最寂寞的女人,你要当心,做林医生的太太,真会孤独至死。」

  我不响。

  她又说:「你们旅行的计划,推了又推,不要失望,也许在十年之后也不会实现。」

  我无奈的说:「得到一些,也必然失去一些,我也可以嫁一个小职员,下了班他整晚陪我看电视剧。」我停一停,「但是我不认为会快乐。」

  「你说得也对,」德丽莎叹口气,「你的问题已经解决,但是我呢,我还不知道该嫁什么人呢。」

  我笑。

  什么叫幸福?想那样得到那样,便是幸福,我不介一意一个人孤独,我习惯独来独往,林医生选择我,这也是道理之一。

  以后的日子很长。

  有时坐在豪华的跑车内,看到小家庭夫妻抱大带小的过马路,觉得他们其乐融融,并不如生癌那么痛苦,我就有点怅惘。

  人生没有十全十美的事。

  战场情场

  大哥说:「去飞机场代我接一个人。」

  「谁?」我问。

  「一个女孩子。」大哥答。

  「她是谁?」

  「以前的朋友。」他说:「不能叫蓓莉知道。」

  「我去接她?把她接到哪里?」我问:「你不觉得你太好笑了吗?」

  「我有什么办法?」大哥反问:「她不肯放过我,她偏偏要追了来,我有什么办法?」

  我说:「好了,唐璜,卡萨诺瓦,华伦汀诺。」

  他笑:「你必需要承认我是有一手的。」

  「中国妞?洋妞?」

  他把一封电报递给我,我打开,上面用英文译了出来:「十五日抵启德,泛美三八O,祈接,咪咪。」

  「她叫什么名字?」我问,「咪咪?」

  「是的。」大哥说:「五尺六寸,一二O磅,黑发,棕眼,你不会错过她的,她很漂亮。」

  「接了她又怎样?」我问。

  「找一间旅店给她,安置她,告诉她我有公事出差去了,陪她三五天,她自然闻弦歌而知雅意,知难而退。」

  「你晚上睡得着?」我悻悻的问。

  「你知道女人。」大哥说:「她们老想结婚,真叫我受不了,结婚结婚!把男人锁在家中,长期饭票有着落,她们才会高兴。」

  「可是人家远道而来,你总得见她一面。」

  「没有必要。」他说:「隐瞒不住,你代我把坏消息告诉她,只说我要订婚,长痛不如短痛。」

  「我才不做你的走狗。」我说。

  「记得,是十五号。」

  「喂!喂!」

  「别小家子气,帮帮忙。」他拍拍我肩膀。

  「去地狱吧。」我说。

  我把电报放在案头,注视它。

  呵这个可怜的女孩子发出电报的时候是否充满希望与爱情,是否有激动有感受。然而一切都浪费了。

  大哥自六月回来后便与蓓莉在一起,蓓莉是个可爱的女孩子,当然。这不是蓓莉的错,况且我也不相信大哥会与蓓莉结婚,问题是他没把事情做妥当。

  一个走了再找一个嘛。正牌石灰箩。

  我知道我会做什么,一接到这个咪咪,我就会把实情告诉她,免得她还存幻想。

  对,就这么办。

  但是看见她的时候,我忽然自觉得喜欢她。
 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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