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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月与十二月 page 16 作者:亦舒

  他逗我说话:「把你的故事告诉我。」

  我不理睬他而自顾自喝着茶,非常放纵地叫了甜点,随便发胖到什么地步。

  他自顾自说着他的故事。

  苏格兰出世。自幼在伦敦长大,念大众传播。考进BBC。被派到东方。恋爱过,订婚,又解除婚约。

  我只看到海浪一下一下的拍上来,像催眠似的。

  我对他笑笑。我们很像在谈恋爱。

  付了账我们到沙滩上坐着,忽然变得是他陪我,不是我陪他,又有什么分别?我们很愉快。

  天气热,身上黏得很,但是我不后悔出来这一次。

  他说:「叫我为你留下来,我会的,说,快说。」

  「我不会。」我说:「免得将来你赖我,要留你自己留。只是你在这里如何生活?」

  「我会设法的。」他说:「我——」

  「回去吧。唐人街也有中国女子。」

  「不是国籍的问题,我与你有流通。」他说。

  「哈哈哈!」我笑,「我们才认识三天。」

  「不是时间,是投机。」他改正我。

  「我否认与你投机。」

  「你怕恋爱?」他问。

  「我并没有在恋爱。上帝!你的话真多,看这沙滩多么美丽,为什么不看风景?」

  我把脸向着人群。女孩子穿着比坚尼,男孩子们向她们讨好。被追求永远是愉快的。

  「我可否握你的手?」嘉汶问。

  我摇摇头,「不。」我说:「我们开车兜上山顶,来。」

  他耸耸肩,拍拍手上的沙,站起来。还是拉住我的手。

  我们顺弯路上山。

  他说:「我可以学,我明天便可以告诉你白流苏是什么人。」

  我笑笑。有这种必要吗?

  「你会后悔的,心肠这么硬,你会后悔的。」他笑着诅咒我。

  我们到了山顶,沿着那条小路走,走不到一芈,斜阳西下了。我们没走经那条路。嘉汶米勒仿佛很高兴,走到花店买一大束花送我。

  「会谢掉的。」我接过说。

  他忽然扯过我的手,大力咬一口,我痛得怪叫起来。「疯子!」

  「恨你老扫兴。」他说。

  我们把车开回去的时候开了冷气,我已累得说不出话来。我需要一个冷水浴。

  「不要离开我。」他把头枕在我肩上,像个孩子。

  我斜斜看他,「我想洗把脸,换衣服。」

  「到我酒店去。」他说:「放心,我不会非礼你,回了家你就不见了,再也不出来的。」

  他倒是知道我心意。我摇头,「我不会到别人的酒店去。」

  「要不我上你家等你。」他说。

  我看看臂上的牙印。

  「好吧。」我说:「明天你一定要走的。」我看住他。

  他躺在我家地板上看国家地理杂志。他睡着了。他的胡须开始长出来。下巴是青色的。

  我坐着正凉快,老板的女秘书打电话来骂。

  我说:「嘘!我的情人在睡觉,别太大声。」

  他醒了,转头看着我。

  我问:「有没有做梦?」

  「别离开我。」他说:「跟我回英国,你既然可以在伦敦念四年书,就可以嫁英国人。」

  「为什么选我。」我问,「为什么?」

  「太难解释了。」他说:「你坐在怡东大堂那里赌气的时候我就说:「这是我找了一生的女子。」

  「夸张。」我笑:「要喝杯什么?」

  「我们出去吃饭。」他拉住我:「夜未央。」

  「你要不要洗脸?」我问。

  他掏起水胡乱洗一把,用毛巾擦一擦。

  我送给他冰淇淋苏打,他坐下来喝。

  「我的家有三间房间,图画室很大,有天窗顶光,你会喜欢的。在伊令。我开一部开蓬的红色福士。」他停了一停,「你穿着的裙子很美——我能吻你吗?」

  我说:「饭店要关门了。」

  我们去嘉蒂斯吃了顿晚饭,很丰富。我不肯陪他吃中菜。

  时间过得很快,我们俩人都很有歉意。他不会为我留下,我不会为他去英国,不必欺骗对方,没有可能。以后我们一辈子也见不了面。所以他把好听的话在一夜间都说尽了。

  时代进步,人们的要求不一样,谁也不肯花三两年来恋爱,缩成一日是可以的,插曲中的插曲。将黎明时我们在尖沙咀闲游,公共汽车已开始发动。

  他离去的时候近了。在早上七点半的时候,我几乎爱上了他。

  我送他回怡东,与他喝咖啡。有点露滴牡丹开的惆怅。

  我们沉默很久,他吻我的唇。

  「你会写信给我?」他问。

  我摇摇头。

  「我明白。」他点头:「我还是感激你的。」

  「再见,我要回去睡觉。」我拍拍他的手背。

  「谢谢你。」他说:「我送你上车。」

  「再见吾爱。」我笑说:「我们在一起很快乐,从来没有吵过架,是不是?」

  他点头。我们吻别。他会记得我,会,直到八十岁,他会记得有这么一次,在东方,他恋爱过一天。

  离婚之后

  美莉跟丈夫吵架,卷了铺盖,到我家来住。

  她说要离婚,问我有没有律师。

  我叫她去查电话簿黄页,省得将来两夫妻和好之后,怪我的不是。

  我说,「我不是离婚专家,别忘了我还是独身女子。

  美莉离婚原因是丈夫时常夜归。

  她问我:「他天天在外头干什么?」

  我答:「喝酒、聊天、看电影、开会、轧姘头……可能性很多。」

  美莉苍白着脸:「那么我怎么做才好?」

  我说:「你不是要离婚吗?」

  「我总盼望他回心转意。」

  我冷笑一声,「我一向不盼望这种奇迹,很容易头发白的。」

  「你赞成我离婚?」她问。

  「我不知道,美莉,我不能替你回答这种问题。」我坦白的说:「你自己想清楚吧。」

  美莉生气的说:「这年头要朋友来做什么呢?」

  我笑:「根本就是。你现在才晓得呀?亲戚朋友只是吃喝的时候用的。」

  美莉哭了。

  「回去吧。」我说。

  「我不回去受气!」她哭诉。

  「他叫你受什么气呢?」我问。

  「天天晚上迟回来.又不解释,平时在家并不说话,不知谁得罪了他似的,几时到老死?」

  我笑,「你开始不了解他了。」

  「我在呕气,你还说这种风凉话!」

  我说:「我想他不再爱你了,除了爱情外,你还有什么皇牌可以留住他的人?」

  「我们的女儿小莉。」

  「嗯,他喜欢女儿吗?」我问。

  「很喜欢。」

  「有希望。」我说:「女儿在什么地方?」

  「在祖母家。」她答。「

  「好好的抓紧女儿,不要放松。」我说:「你娘家也有一点钱,他在乎不在乎?」

  「不在乎。」美莉泄气,「他一向不喜欢我兄弟,说他们是暴发户。」

  我耸耸肩:「太坏,你嫁了个有志气的男人,否则你让令尊送你们到欧洲去一趟,或是替他换一辆新车,马上又如胶如漆,大可白头偕老。」

  美莉说:「如果他是那样的人,我当初也不会嫁给他。」

  我说:「如果他是那样的人,你反而幸福。」

  美莉嚎啕大哭。

  我不是不同情她,不过旁观者很难发表意见。

  她在我家住了五天,日日与我一起去上班,周末快来临的时候,我忍无可忍,打个电话给她丈夫何文惠。

  我说:「把你老婆接回去吧。」

  「怎么,大家老同学,不欢迎她?」

  「放你的屁,说的好风凉话,」我骂,「你想把她放在我家一辈子?做人要有始有终。」

  「我要求离婚。」何文惠说。

  「不要对我说,你接她回家,亲自对她说。」

  「我说不出口。」

  「为什么?」我问。

  「她不会接受这个事实,你不明白她,她自十七岁之后,没有长大过。」

  我不出声。

  「她肚子里除了会考时读熟的功课之外,没有增添过别的知识。」

  「原来你喜欢女学者。」我讽刺他。

  「我知道你不原谅我,」何文惠说:「可是你不是三姑六婆,你应当明白我的心境。为什么我一定要对牢她一辈子?」

  「因为你当初选择她。」我说。

  「我只能活一次,没有可能跟她再厮守下去。」他说。

  「当初呢?」我勃然大怒。

  「此一时也,彼一时也。」

  「你这话说得容易,可是她现在有什么机会?她一生人还有什么乐趣?你们结婚八年,叫她拖着一个六岁大的女儿怎么过下半辈子?」我用老套的「大义」责备他。

  「女儿不必她理。」何文惠说:「归我,她回娘家去好了,有的是钱多的是势,不愁寂寞,天天挂八圈麻将,不就过了下半辈子?」

  「话不能这么说。」

  「你要我怎么样?」他问我:「守住没有爱情的婚姻?我承认我变了心,我对她不起,可是我必需离去,因为人不为己,天诛地灭。」

  「没有挽回的余地?」

  「没有。」他说。

  「你找到新人了?」

  「是?」

  「那么你亲自跟她说好了。」

  「你能为我说吗?」

  「不可以。」

  「OK。」他挂了电话。

  晚上我回到家,美莉呆呆地坐在电视机前。

  我温言问她:「没事做?」

  她摇头,「没有,不想出去。」

  「我陪你吃顿饭吧,我想吃咖喱。」我说:「我们一起去。」

  「他不要我了,」美莉拉着我的手,「他连一个电话都不打来。」

  「又怎么样呢?」我反问:「也没有人打电话给我呀。」

  「他是我丈夫!」美莉说。

  「他也是人呢。」我说:「凡是人都有缺点,凡是人都说谎,都不可靠,多年来你习惯两个人生活,相依为命,现在剩下你一个人,你自然是会不自在,过一阵子就好了。」

  美莉急问:「你为什么会这么说?」

  我正慌,不知如何开口,电话铃响了。

  我接过电话,是何文惠。我马上说:「你自己跟美莉说吧。」

  美莉呆呆的接过话筒,听着听着,忽然尖叫一声,扔掉电话,她号啕大哭起来,她冲到房间里去。

  我把电话放好,到厨房做一件三文治吃。

  一会儿看见美莉急步走出来,我拉住她,「你往哪儿去?」

  「我去与他理论!」她嘶声地。

  」坐下来。」我命令她。

  「我要去与他说个分明——」

  我大喝一声,「你给我坐下。」

  她坐在我面前。

  我问她,「事到如今,还有什么可说的呢?」

  「我——我只不过要问他,为什么不要我了……」

  「不能问!」我拍着桌子,「没有他你一样要活下去,你要活得更好,你要争气。」

  「我……」美莉说:「我要见见那个女人。」

  「你少跟我来这一套!」我说:「这一套早就不流行了。」

  我倒了一杯白开水,逼她吞下两粒镇静剂,「去睡吧。」我说。

  她昏昏沉沉倒在床上,呜咽着。

  「……也许只是恶梦。」她说。

  「不会的,不会是恶梦,这是事实,你必需要接受这个事实。美莉,相信我,你不会死的。」

  她的头埋在枕头里,只是哭。

  电话铃响了,我去接听。

  是何文惠,我说:「你老婆情况不妙,你来看看她好不好?」

  何说:「我不会改变心意的,再见反而不好,我已经通知她娘家的人去接她回去,你放心,人家的车子开出来,好几辆平治与劳斯莱斯。」

  「话不是这么说。」我说:「一人做事一人当。」

  「我知道你们都对我不满。」他说:「我——」

  「你不来算了!」我挂了电话。

  不一阵,美莉的家人来了,她的母亲拉着女儿心肝肉的呼叫,她嫂子说:「当初我一眼看就不喜欢他,奸相。」

  我一个人呆呆的坐着喝啤酒。

  美莉总算抹干眼泪,镇静下来。

  做娘的说:「不要紧,回来住吧,妈妈随便你住到几时。」

  美莉说:「不必,我在这里住很好。」

  「你怎么可以打扰朋友呢?」嫂子说。

  我说:「我不介意。」

  美莉说:「找到房子我会搬出去。」

  「告几天假吧。」她妈妈说:「休息数天。」

  美莉说:「不用,我会活得很好,比从前更好,现在我可以全心全意的工作。」

  我听了这话很高兴,美莉的确要学习坚强。

  她的家人离去以后,我与她坐下来细细商量,决定两个人分担一切开销,合住一层公寓,彼此有个照应,我们并且打算用一个佣人,收拾地方与洗熨,做一顿晚餐。

  美莉在开头的几个月吃得很多,眼睛看着电视,嘴巴不断的吃薯条、虾片、牛肉干,一顿饭吃三碗。

  有时把女儿接了来还一起吃冰淇淋、蛋糕与糖果。

  我也陪着她长肉,我们买来健身器减肥,她买了全套新的冬季衣裳。

  我从来没有见过更漂亮的衣裳:恩加路与右莱之的呢裙子,狄奥的大衣、圣罗兰斗篷、卡珊拉的靴子,一整套一整套的咖啡、米色、灰,加今年流行的深紫、蓝色。

  我惊叹地:「美莉,你花了一整个宝藏在这些衣服上。」

  「难道我不应该穿吗,多少年来我喜欢穿而不敢穿,因为我怕文惠怪我浪费,现在至少我有这个自由。」

  她又买了灵格风唱片回来听,学法文。

  每周日一三五她在法国文化协会上课,星期二学插花,星期四柔道。

  她有的是钱,但凡金钱可以买得到的,她都不愁。

  渐渐美莉的谈吐幽默起来,很懂得挖苦她自己、风趣、活泼,以前她总嫌瘦,最近胖了很多,丰满之后,益发漂亮。

  牢骚还是有的:「……做人家做梦似的,这几年的婚姻生活,真把我害惨了,坐在家中为丈夫为儿女,耗心耗力不说,把一切时间都奉献出来,完了大夫嫌我老土。一个人有几双手呢?现在好了,我学我自己爱学的。」

  我说:「你变了,你现在很美丽。人们离了婚之后都会变得很美。」

  「以前呢?」美莉问。

  「以前像怨妇,老长不大,一天到晚盯住老公,防他去见别的女人,不可爱。」

  「真的?」美莉问。

  「紧张兮兮的走到那里都打电话给何文惠,仿佛没他你就不会呼吸似的,现在进步多了。」我说。

  「但是,我仍然爱他,想他。」

  「放在心中吧,成年人的感情不应太过流露,你要学习保护自己。」

  「我要学习的很多,痛苦是我已经中年了。」美莉说。

  我叹口气,「你的生命长着呢,有得捱了。」

  「我的将来怎么样?会不会有所改变?」

  「我不知道,」我说:「美莉,我不是赛神仙算命。」

  「算命!我知道了,陪我去算命!」她说。

  我既好气又好笑,「富烧香,穷算命,我还没算,你算个屁。」

  「我请你算。」她说。

  「我才不稀罕!」我说:「我不想做这种无知识的事!」

  「为什么?」她问。

  「并没有科学根据。」

  「我们的科学太幼稚,」她说:「很多事情不能解释。」

  我说:「你会有一个很好的归宿,因为你现在是个很可爱的女人,不必去算命,我都可以告诉你。」

  「我觉得很寂寞。」美莉说。

  「谁不呢?你抬起头看看这年头的男女老幼,谁比你快乐,又有谁比你更不快乐?我们都是行尸走内。你觉得没离婚的时候更高兴吗?天天坐在沙发上垂泪,等候夜归的丈夫,非人生活。」
 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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