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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月与十二月 page 13 作者:亦舒

  我牙关打战,裹着急救室的毛毡回家,当夜便发烧。

  家里怕我有什么不测,为安全计,把我送进医院。

  我的酒醒了,心中十分懊悔,圣诞节在医院中渡过,非始料所及。

  黛茜来探我,言语中很多埋怨。

  我很沉默,早知我们之间可以籍这次意外而和好如初,早该摔进池子里浸它一浸。

  我发觉我深爱黛茜,一旦停止与自己的意志力打仗,整个人崩溃下来,握着黛茜的手不放。

  病愈后我与黛茜恢复邦交。我时常到她家去打网球。

  过去的不快,我们两个人都下定决心忘得一乾二净。

  我胸中充满希望,如果可以从头开始,我愿意跟黛茜过「新生活」。

  母亲很讽刺的问:「怎么?你现在对于金钱改观了?」

  「是。」我简单的答。

  一句话堵住了她的嘴,我很痛快。

  我请黛茜到家来教她功课,父亲说:「啊,那位漂亮的小姐又出现了。」

  黛茜的拉丁文很差劲,有一两首诗硬是不明白,父亲缓缓的解释给她听。

  母亲在厨房中问我:「你们进行得怎么样?」

  「现在不流行早婚,」我说:「我还没有能力组织小家庭,物价飞涨,新水不涨。房租运杂费去掉三千,除出其他的食物开支、零用、买一辆小车子,请一个锺点女工,没有一万元是不行的,我毕了业,起薪点不过是三千大元,想想令人灰心。」

  「依你说,只有月入过万的人才可以结婚生子?」母亲说:「天下的人都要绝种了。」

  「不会的,」我说:「有些人娶的不是犀家千金。」

  「她肯等你十年八年的?」

  「也许三五年后,我际遇好的话,她又肯打个七折,那还差不多。」

  「这不大乐观。」妈妈说。

  「别泼冷水。」

  「除非她父亲肯提拔你,那么一切好办。」妈妈说。

  「我能做什么?」我问:「他们家开船厂。」

  「你有大学文凭,真才实学,他为什么不能提拔你?」

  「太没志气。」我搔头皮。

  「那么拖到四十岁才结婚好了。」妈妈诅咒我。

  我但笑不语。

  临大考那几天自然是疲倦的,说来说去,读书还不是为了应付考试。

  黛茜并不见得是很用功的学生,开夜车开得脸上瘦下一圈来。

  我对她说:「考完后我们要好好的玩一场,我们到麦理浩径远足。」

  黛茜说:「父亲要我陪他到巴哈马群岛去逛一逛。」

  我默然无语,我的「玩」是到新界走一圈,晚上吃顿饭,回家睡觉,人家的玩是上飞机去到没有人迹的地方。要追上犀家的生活程度,人家拔根汗毛就吓煞我。

  我硬着头皮说:「真心相爱的两个人到什么地方去都好玩。」

  「那自然。」黛茜赞成,「可是爱情是很深奥的一件事。」

  「为什么?」我问:「我不明白。」

  「爱情不是结婚生子。很多子孙满堂的两夫妻不过互相需要了若干年而已。爱情是另外一件事,爱情是奢侈品,并不是每个人一生之中可以获得一次的。」

  我瞠目问:「那么我的父母呢?难道他们不是相爱的?」

  「他们有深厚的感情,因为他们数十年来共处一室,他们对伴侣有一定的了解……但爱情是不同的。」

  「你真幼稚;你以为爱情是雅黛儿H的故事与大盖士比?不是有人发了痴或是心碎而死,就不是爱情!多么可笑。」

  黛茜说:「我不觉得有什么可笑,有些人追求理想,有些人安于现实,各适其适,我们只能活一次,有权选择我们认为是最好的生活方式。」

  r你不觉得这种人很傻气很痛苦。」我泄气。

  「我一点也不觉得。」黛茜说:「他们至少有一种痛苦的快感,不是你们可以想像的。」

  我怪叫起来「我们?我们是什么?凡夫俗子?

  黛茜笑,「别再追究下去了。」

  我觉得我与黛茜有了新的距离,我与她的理想完全不一样。我只想赚够了钱,组织一个小家庭,一家人过得丰衣足食,于愿已足,但是黛茜已经有很多的钱,她进一步地要求境界上的突出。

  我足足比她落后一个世纪。

  这时候我退缩已经太迟,我痛苦绝望地趴在她的身边,知道日子不会太长。

  可是人们的通病是死心不息,只要黛茜身边一日没有固定的男朋友,我一日就可以追求她。

  后来我们就毕业了,我考到第一级荣誉。

  黛茜马上申请到瑞士去居住,一边也学点外文什么的。

  我们分手在即。

  见面时难免有点黯然。

  我说:「黛茜,千金小姐是不会嫁穷小子的。」

  黛茜默然。

  过了一阵子她说:「我知道你喜欢我。」

  「你不喜欢我吗?」我问。

  「喜欢当然喜欢,可是我们不能因为喜欢一个人就跟他结婚。」

  「你在寻找轰轰烈烈的爱情。」

  「是的。」她说:「真正的爱情。」

  我默然。

  「或许我会花三年四年,甚至十年八年去寻找,找不到又是另外一件事,但我不会放弃。」

  我苦笑:「我不会是那人吧?」

  「不,你不是。」她温和地说:「我一早就知道你不是,但我们是好朋友,我们无话不说。」

  即使这话伤透了我的自尊,她还是要说的。

  我深深叹息。

  「你并不会为我疯狂。」黛茜说:「过不久你会忘记我,你会找到一个很好的女孩子,共同组织一个家庭……」

  我不悦:「你也太看小我了。」我说。

  「这怎么算是看小你?我就没有勇气组织一个家庭——多大责任。」

  「你事事讲究完美,」我说:「你太骄傲。」

  她笑。

  她去日内瓦那日,我也有送飞机,原本不想做这样的俗事,但不舍得不见她最后一面。

  她跑过来跟我握手,想说什么,又没说下去,终于走了。

  那夜回家,我躺在床哭了一夜。

  第二天早上,眼睛有点肿,没精打采地吃早餐。母亲跟我说:「儿子,塞翁失马,焉知非福。

  我握着母亲的手,又忍不住伤心起来。

  我是深爱黛茜的,天时地利都有,欠缺人和。

  我不知道以后我会娶个什么样的女孩子,人家说那是缘份,我也希望那是个相配的人。

  千万不要是陌路人,只不过因为意外,我的脚偶而叉到她的路上去,相遇一阵子又分开。

  男人也很需要安全感,以后我决定远离千金小姐。

  两个男人

  我认识世杰,是在一条游艇上,当时他是有女朋友的。

  他的女朋友很美,很骄傲,很富有。

  我记得我由世杰的朋友带上船,因为不见熟人,所以独自坐在一角发呆,看他们游泳滑水。

  世杰的女友皮肤深棕色,身裁无懈可击,穿狄奥一件头泳衣,戴只十八K金蚝式劳力士女装表。这个女孩子就是所谓「金色女郎」。

  我很羡慕他们这班年轻人,无忧无虑。你知道,含着银匙出世的人是与众不同的。

  虽然我也不差,到底要靠月薪过日子。

  那日阳光很好,我去游泳唯一的原因是被女友教训一顿,她冷笑说:「你又想要男朋友,又懒,不肯出来交际,心头又高,告诉你,出来走走,未必要了你的命,也许什么人对你有眼缘,看中了你,那才好呢,也不必天天朝九晚五,手停口停。」

  她说得很有理。

  换上泳衣,自问身裁是不错的,可惜我缺乏自信,如果我有一个医生男朋友,或是律师男朋友不停地向我献殷惩,我的身份自然顿时升高。

  女人没有男人陪衬行不通。

  可惜我自尊心强,只肯在工作方面花力气,不肯努力钓金龟,我觉得婚姻是缘份。你知道,命中有时终须有。

  所以世杰说:「我觉得你连坐在那里,都处处透着一份心高气傲。」

  他就是喜欢我这一点?

  世杰是个年轻的建筑师,长袖善舞,出身不错,但他自己善于经营,所以不必靠家中馀荫,比起其他那种第二代,的确争气很多,并且也能了解我的环境。

  世杰没多久就打电话约我出去。我自然很乐意赴约——当我有空的时候。我不习惯迁就别人,即使他是未来的饭票,他还得迁就我。

  当时我想:像世杰这种高级王老五,平常约会的女孩子不知凡几,我不过是芸芸众生之中的一个,何必巴结他把热面孔去贴他的冷屁股,我的天性不俗:来得自然,谁会把白色武士往门外推,但要我苦苦去追求,我还是自己捱完算数。

  所以我有空便说有空,没空便说没空。与世杰出去不过是与一大班人吃饭喝茶,也没怎么说话。

  我相信自己的态度是大方的。

  世杰告诉朋友,「这妞的脾气不好,倔强,但是她很可爱,是合乎中庸之道的,千金小姐太难侍候,小家碧玉又带不出来,她刚刚好。」

  由于他看中我,我渐渐失去很多平时的朋友,单独与他来往。他予我一种安全感,因为他是挣扎出身的,有什么大风大浪,他担当得起。

  世杰带着我到处走,没多久我便成为他的「半正式」女友,至少旁人是这样想,我也很满足。

  我们并没有计划结婚。结婚是很遥远的事,在今日,廿五岁的女人并不算老,倒是世杰,他卅三岁了,家人常想他结婚。

  他家里人对我相当满意,因为我念过大学,有正当职业,而且真的很不计较,也没有不清不白的「历史」。

  我也取笑过世杰,「你不是很喜欢与一些女明星来住吗?想做「公子」?」

  世杰真的约过她们上街。

  我们来往约半年,除办公之外,我把一切活动都放弃来迁就世杰,我不是不愿意的,跟自己的男朋友上街,总比跟一大堆不相干的人一起哄较为有趣得多。

  可是我始终没有爱上世杰。

  他会是一个很好的夫婿,但绝不是好情人。

  他缺乏生活情趣,不懂艺术,衣着品味认真普通,是,人没有十全十美的。

  半年之后,有一日下班,我看到他在对面马路与一个女孩子同行。那个女孩子是我第一次见世杰,在游艇中见过的那一位。

  她穿白色衣裙,头戴白色小帽,浅紫色凉鞋。她是那么美丽,令人瞠目结舌,我忽然心酸起来,我怎么与世杰交涉呢?信不信由你,我们相处半年,始终是君子之交淡如水,互不拖欠,但是这种感情进化下去,谁也不知道会到达什么地步,现在才有一点点影子,就被人破坏了,心中甚是愤愤不安。

  我一声不响的照常上班,但是世杰不打电话来约会,我便没有地方可去,我心中有数,表面上依然装得闲闲的,并不在乎,但是下班没他接,我自然不用急,慢慢收拾。

  坐我对面是一个叫阿良的男孩子,他姓张,生得很厚道,你知道,一个月赚三千多元,还得养家,母亲严得不得了,非处女不能进他家门的那种老太太,难怪他找不到女朋友,外边坐的女秘书他又从来不惹的,倒是个规规矩矩的好人,也就是个规规矩矩的好人。

  我对他没有恶感,他个性诚恳,高高大大,小眼睛厚嘴唇,拼在一起不难看,另有一股憨态,老像个赌气的孩子,笑起来很开朗,并且言语风趣。

  是星期六,他问我:「怎么?没有节目?」

  我耸耸肩,伸个懒腰,「打算回家睡懒觉。」

  「男朋友呢?」

  「你怎么知道我有男朋友?」我反问。

  他笑笑,「我见过,是个建筑师,香港仔一批新建的房屋,就是他设计的,是不是?」雪白的牙齿。

  「很普通的朋友。」我说。

  「很年轻有为,」阿良说:「常常来接你的。」

  「来接我也不一定是男朋友,即使一星期见我五次,还有两天可以见其他的女人。」我微笑,「这年头又不比从前,约会女孩子还得负责任?」

  「哦,」他恍然大悟,「那么我是老土,我总觉得对人家没诚意,不可乱约人家。」

  我收拾好桌面的东西,「我要走了。」

  「我可以请你去喝杯啤酒吗?」他问。

  「阿良,」我笑,「你才说,没有诚意,不要约人。」

  「我有诚意,绝对有。」他看牢我,「可以去喝杯啤酒吗?」

  星期六,无聊。

  「OK。」我说。

  奇怪,阿良给我一种舒适感,说话可以无边无涯,爱讲什么便讲什么,我的态度也轻松得很,大口喝啤酒,炒豆一把抓起往嘴边里塞进去,笑得前仰后合。

  忽然我发觉与世杰相处非常不快,简直「不可多说一句话,不可走错一步路」。

  我挽着啤酒杯问自己:你真想嫁世杰这种人?只为了生活安定?真为结婚而结婚?我自己都呆住了。

  我本是自由奔放的人,相当个人主义,我可不可以一辈子迁就世杰?况且他也不见得立刻要娶我,放弃其他的女孩子。

  阿良问:「在想谁?男朋友?」

  我笑。「阿良,你认识我也有一两年,我是不是那种人?我是个心肠如铁的职业妇女。」

  阿良凝视我,「是吗?在我走之前,我要好好看清楚你。」

  「走?我吃一惊,「你走到哪里去?不在公司做?另有高就?快说个明白。」

  「不不,」他仍然是那个诚恳的笑容,「我一家不过是要移民到加拿大去。」

  「移民?为什么?」我问:「有什么好处?」

  「也不是说好处不好处,香港太挤逼,太紧张,不要想像十年后如何,目前已经吃不消。」

  我不以为然。「一走了之?我不希望这么做,稍有自尊心的人都不愿寄人篱下,华侨是最最可怜的。」

  「可是香港也不过是殖民地。」

  「到底是中国人的土地。」我辩说。

  他摇摇头。「不,华侨并不可怜,事在人为,各人做法不同。」

  我瞪着他,含笑说:「年纪轻轻,充满逃避思想,不肯在香港面对现实,好好竞争,到那种北大荒去一日谋三餐,苦死人。」

  「是,」他承认,「香港充满机会,但我个性不喜竞争,我喜欢隐逸安乐的生活,闲时公园散散步,看看电视,抹抹车子,做一份收入够用,并且自己喜欢的工作,如此而矣。」

  我默然。他真是坦白。如果世杰也肯把他心中的事告诉我就好了。认识世杰半年,我没有收过他半件礼物,也没有得到过任何应允,我其实连做他朋友的资格也没有,我不过是一个永远等他电话的女伴。

  我很为自己不值。但是谁叫我有弱点叫:虚荣。

  这次我忽然想得水晶般清澈。

  「你很反对吧?」阿良问:「我知道你会觉得我没出息。」

  我摇摇头,「阿良,各人的兴趣不一样,我有什么道理干涉你?」

  「我比不得你的男朋友,他年轻有为,在社会上地位爬得很高,而我不是,我只是一个平凡的人。」

  我怔一怔。「你怎么如此说?阿良,况且世杰并不是我的男朋友,他女朋友多得很。」
 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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