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说:“我不敢,只是觉得这样下去,没意思,上头有个太太,不要紧,现又加上个三姨奶,我夹在当中,只怕吃不消。”
庄拍一拍桌子,“美美,你从来不曾这么泼辣厉害过。”
“没法子,逼上梁山啦!”这句话是真的。
“你给我多久时间考虑?”
“一个月。”
“好!爽快,你放心,我不会亏待你。”
我沉默,但是我已经被亏待了。
这三年来,过的是暗无天日的日子,虽然是我自己选择的路,但是原以为可以获得他的宠爱,他到底近六十了,但金钱万能,越是六十岁的人,越喜欢十六岁的女孩子。
“美美,我真不舍得你……真的,别人不会这么有良心。”
这句话真中肯,但更心又有什么用?
那夜我失眠。
庄太太上来问我,“怎么样?”
“牌是摊了,看结果。”我淡淡说。
“你会赢的。”
我低头,我并不想赢,忽然之间,我很希望出去看看外头的世界,呼吸自由的空气。
庄太太自手袋中取出张支票,“无论怎么样,这是我的一点心意。”
我看一看银码,不算小器,可以买一层中价楼宇。
“谢谢。”
庄太太说:“你太老实了,一点手段也没有……”
然后她走了,叮嘱我,一有消息便通知她。
但我已经决定要离开庄华州──除非他同我结婚,这是没有可能的事,我不必多想了。
晚上庄华州来了。
他摊摊手,很客气的样子。
他说:“真没想到逼我摊牌的会是你,你是哪里来的勇气?我还以为会是我那黄脸婆。”
我很坚决。
“美美;别逼我好不好?给我一点自由──唉,叫我怎么说呢?”
“不必多说了,我哪有资格给你自由?你是主人,我是奴才,你爱来不来,我什么时候敢干涉过你?嘎?”我笑起来。
他凝视我,“你还笑得出?”
我更加掩住嘴,“怎么,庄先生也会有彷徨的一天?”很有点幸灾乐祸的意味。
他说:“奇怪,当真每个人都有两副面孔?美美,你这张刁蛮强横的一面,真引人入胜。”
“嘿!”我不去理他,自己看电视,“若觉得乏味,就到混血儿那里去吧!”
“你怎么会知道她是混血?”
“若要人不知,除非己莫为,你此刻人在什么地方,也有人知道,怎么,一向没发觉有人钉梢?”
“是你,不会!美美,你不会!”
“我才没那么空,我一泡桑那就三小时,”我哼了一声,“自然有对付你的人。”
他陷入沉思中,过半小时他站起来说:“美美,我明天再来。”
“不用,”我摆摆手,“一月后你给我答案便行,不必天天在我面前晃,我无暇招呼你。”
“美美,你怎么像换了个人?以前我一要走,你便幽怨的问我下一次什么时候出现,今天怎么了?”
我冷笑,“我才发觉我以前是多么的笨,其实男人出来玩,不外是寻求刺激,我太温驯,你便觉得没味道,多失败。”
他笑,“你还是最可爱的美美。”
“可爱管什么用?有名份的不是我,受宠爱的也不是我。”我气起来,“走走走,别理我。”
庄华州并没有生气,一下子被我扫了出去。
他说得对,我是打哪来的勇气?
也许知道自己无望,便索性率意而行。
电视盒子里上演着七倩六欲,我并没有心思观赏,我只是在电视机前坐了一个晚上,然后上床睡觉。
第二天庄华州并没有来。
第三天他也没有来。
我早已习惯他这种作风,索性豁出去,逛街买东西,与朋友喝茶聊天。
我与庄的关系从来没有公开过,此刻反而磊落。
一个礼拜很快过去,我的心也就渐渐沉到底,庄与他太太不再出现,大抵已把我解决掉 了。
我呆呆的想,走了,他再也不会回来了。
正当我心若止水的时候,庄太太又出现。
“你怎么不通知我?”她问我。
“通知什么?”我膛目。
“你成功了。”她说。
“成功?我不懂你说什么,庄太太,我很久没见庄先生,成功什么?”
她坐下,仍然穿着旗袍,仍然雍容华贵,仍然和颜悦色,但是我不喜欢她,她不是好人。
当然,我苦笑,我也不是白雪公主,你见过做人情妇的童话人物没有?
“庄先生已经离开那个女孩子了!”她喜不自胜的跟我说。
“哦?”我非常的意外。
“一切在我意料之中。”她不禁露出一丝得意之情。
“不是为我吧,”我没有喜意,物伤其类,“庄先生是很有分寸的,他不会因为一个野 女人而破坏家庭。”
“你说得很对。”她拍拍我的手背。
我有种感觉,事情不会从此打住,我肴着她,听她下文,这庄太太,不是一个简单的人。
“美美,”她直称我的名字,“多谢你帮我这个忙,如今你也看清楚庄先生的真面目了?他亦不过是玩弄你,等玩腻你,他又另找别人去了。”
我仍然看看她。
“美美,如果你愿意离开庄先生,我再给你五十万。”这才是她的正题目。
难为她忍了三年,如今才名正言顺的把我铲除掉,以前机会没到,她一直不发作。
我想了一想,庄华州离开那个年轻的女孩子,不一定会回到我身边,即使回来,我也不过是一件鸡肋,我不能一辈子做他情妇。
我抬起头来,“好!”
“你真爽快,”庄太太乐得眉开眼笑,“美美,你真是太好了,”她打开手袋,“这是支票,这是机票,我知道你有美国护照,你出去玩一趟,这里的事交给我,回来保证一切已成过去,凭你的条件,还怕找不到对象,找个小伙子,一夫一妻,手边有个钱,不怕他调皮!你爱怎么提拔他就怎么宠他好了,那还不强过现在?你想想,我不会指你走黑路。”
我点点头。
“我们合作愉快,美美,祝你前途似锦。”她站起来打算走了。
“庄太太。”我叫住她。
她转过头来。
“你们的婚姻,就打算如此维持下去?”我问她。
她有点意外,“什么?”她没想到我有胆子这么问。
“庄先生并不爱你,离了我们,他会有更新的发展,这样千疮百孔的婚姻,你不介意?”我率直的问。
她被伤害了,高贵的脸上露出惨痛,但只那么一刹那,她恢复常态,她说:“那是我的事。”
她仰一仰头,走了。
我真不知谁才是失败者,是她还是我。
我收拾了简单的行李,决定前往美国,也许住几个月才回来,打点好细节,便拿着飞机票到机场去。
刚把行李入闸,有人叫住我,“美美!美美!”
我转头。
原来是庄华州。
我有一丝意外,他干嘛?来送我的飞机?何必多此一举,他一向是大忙人,也许多年的感情驱使他还么做,我停住脚步看他有什么要说。
“你想到什么地方去?”他一把拉住我,责骂我,“言而无信,不是给我一个月时间考虑?时限还没有到,你就想一走了之?”
我说:“这种事根本一秒钟内便可作出决定,何劳浪费时间?”我别转头。
“你以为我还是十八岁的小伙子?多少社会关系千丝万缕,不是一时间可以解决。”他说。
我呼一口气,“藉口籍口籍口。”
“我要你留下来做我的妻。”
我呆一呆,“什么?”
“美美,我想了很久,我已通知我的妻子,我要同她离婚,我不想再继续这一段名存实亡的婚姻。”
“但是我──”
“我以前忽略了你,直至你说要离开我,我才知道生活中实在不能缺少你。多少个疲倦的日子,被工作累得透不过气来,你的温柔安抚我,使我松弛,你对我的了解与忍耐,使我享受难得的快乐,我不能没有你。”
我看住他,眼泪渐渐冒上来。
“美美,你千万不能走,我们还得结婚哪!”他紧紧拥抱我,“你愿意嫁给我吗?”
我不住的点头。
“你从来不作弄我,不耍手段,所以当你说要走,我相信你是真的要走,吓坏我,现在我没有别的女人了,没有混血儿,没有太太,只有你。”
我问:“庄太太会应允你离婚?”
“她是受过教育的人,她知道其实我们早该分手,她马上答应了,我们会在最短的时间内办妥离婚手续,半年后我与你可以正式注册,美美,你说如何?”
我觉得一切发生得太快,太戏剧化,根本不知是悲是喜,一片茫然,不能适应。
“回去吧,我会对一切有所安排,”华州挽起我的行李,“相信我。”
我身不由己的跟他走。
他并没有骗我。
庄太太很快与他签了字,我们几乎立刻订婚,报上刊登的启事使全城轰动。
我问自己:你爱他吗?
这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,我微笑,一直以来,我对他这么忠诚,这么老实,其中一定包括敬意爱意吧。
在我们赴欧前夕,“庄太太”来探访我。
我很客气的招呼她,这一次是充满自信的,想到我与她第一次见面的情况,不胜唏嘘。
她苦笑:“没想到事情会如此急转直下。”
我取出她给我的两张现金支票,“还给你。”我说。
她接过,“没想到现在是我需要钱。”
我不方便说什么,打落水狗不是我的习惯,无论人怎么对我,我总得替他们留个余地,何况我一直占着上风,嘴巴就该饶人。
她颓然说:“这次是我惨败。”
我安慰她,“别这么说,庄先生不会亏待你。”
她默默头,“美美,你的心地好,应该有这个好结果。”
我微笑,送她出去,她是个坚强的女人──我们都是坚强的女人。
从此我不再是影子,我伸个懒腰,从此我是庄华州正式的妻子。
但是他会对我忠诚吗?
当然不。我太清楚地了!但是我不会学前一任庄太太,每天去追查他的行踪,我什么也不要知道,什么都不理睬,也希望没人告诉我,有关庄华州在外的举止。
我要做一个最最糊涂的庄太太,管他背后有多少影子,只要我在明里,阳光射在我身上。
新年快乐
除夕夜。
我都不知道怎度过才好。
一个人躲在家里,伤怀一段感情,不肯出去。
自然有好心的朋友打电话来,震天价响,我都不接听,不外是约我出外跳舞看戏聊天之类。
我觉得静静在家更好。
伤口迟早要复元,给它时间,它会痊愈。这种创伤无药可医,千万不可麻木地过日子,千万不可自欺欺人,以为跑到声色场所,它会消失。
它只有假以时日才会有机会结疤。
这些日子来我一直心内隐隐作痛。
白天吃不好,晚上睡不稳,两个月下来,人就瘦了一圈,真快,真见功,心情好的时候肚子有一圈土啤吠,怎么样节食都不管用,限定了我就是跟定了我,可是等到要瘦的时候,那个可爱的圈圈一下子就消失无踪,叫人好不怀念,原来都是不随意肌,要来要去,不受一点控制。
除夕夜我还是伤感了。
应该是多么高兴的一个夜晚,即使没有爱人,也应该与一大堆朋友庆祝新的一年来临。
新的一年。人生七十古来稀,顶多也不过只有七十个值得庆祝的机会。
但是今夜是例外。我什么都提不起劲来,只想躺在安乐椅上喝闷酒,情绪非常低落。
想到我如何追求子君,开头的时候充满惊喜、快感,每次约会,每次见面,都像得到一颗星星般喜悦,我真不明白事情如何会这样奇妙,她怎会给我如此大的快乐。
后来我明白,快乐与痛苦这两样情感是相等的。
后来她抛弃了我,与我摊牌,说看上了别的人,我与子君和颜悦色的分手,她很放心,因我没有动怒,没有要胁,没有说一句半句气话。
她不知道,一个人真正心死的时候,便会有这种现象。
我再也不是以前那个梁家康了。
电话铃好不容易停下来,我以为我可以独自醉着渡过除夕,谁知道没一会儿,大门被敲得震天价响。
外边有人叫:“家康,知道你在家!快开门,快开门!”
“不开门,就报警。”
我只好去打开门。
“你们这些人,放过我好不好?”
门外站着的是小方、小陈、莉莉及尊。
“出来玩,”他们齐齐唱出来,“梁家康,出来玩。”
我说:“当你可怜我,放过我好不好?我想早点睡。”
“不行,至少要出来逛一逛,廿分钟,半小时都好。”
他们已经半醉,我实在没心情,但又是那么熟的朋友,不得不开门。
我被他们一把抓了出去。
“喂喂喂,我既没有身份证,又没有钱。”
他们不理睬我,把我按进一辆小跑车内。
我连手足都不能动弹,困在车厢里叫苦。
他们唱着歌,转往市区,车子直走之字路,惊险百出。
我忽然起了出自暴自弃的念头,心里想,就算车子出事,有四只快乐鬼陪,倒也好,况且我觉得生活苦涩无味,再下去也没太多的意义,最好是第二天、永远不要再起来。
不用挣扎,不用争意气,多么好。
想到这里,心头反而一阵轻松。
他们把车子在酒吧区胡乱一停,拉我下车,硬是要灌我酒。
我在家已喝了不少,只觉心头无限郁塞,胡乱再灌了两杯,便有呕吐感,于是想呼吸新鲜空气。
街上人还是很多,都是不愿睡觉的寂寞之士,我真想坐在街沿上,待自己清醒。
我想哭。
他们说,当你伤心绝望的时候,应当数数你所拥有的。于是我数:我父母健在,我有份好职业,我身体健康,我还年轻……
但我还是想哭。
我用手掩住面孔,如果哭得出就好了。
忽然身边有人按车号,把我吓得跳起来。
我抬起头,身边已有不少人吹起口哨。
“祖!”一个女孩子坐在车中向我招呼“祖”。
我看看身后,并没有其他的人,明明是叫我,但是我并没有英文名字,我也不叫祖。
我呆呆的着着她,她是个非常艳丽的女郎,短发、大眼、肿嘴唇,穿着露肩的闪亮片晚装,一条貂皮被在肩膀上,她叫我,“祖,上车来。”
我告诉自己,有什么关系呢,有什么损失呢,飞来艳福,不上车等什么?
我蹒跚地上车,路人给我欢呼与掌声,大家都醉了,酒是天下最好的东西,最好的。
我问:“你叫什么名字,女郎?”
她笑容可掬,“我就叫女郎。”
“女郎不算名字。”我抗议。
“算的,算的,今天是除夕,什么都算。”她仍然笑,把车子“呼”的一声开出。
“带我到什么地方去?”
“你想到什么地方去?”
“极乐世界。”
“哪有这样的地方?”
“有的。”我说:“有的,在那里,没有悲剧,只有欢乐,人们无牵无挂,快乐无比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