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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要放弃春天 page 2 作者:亦舒

  那麽成熟,那麽漂亮,那麽有锋头,随便打扮一下,便出落得雍容华贵,魅力四射,那才是华光将来的理想对象,在家庭事业上都对他有帮助。

  有一阵我以为我与华光有可能性,实在是错误的。那时他失意到绝顶,所以才把身份降至我的一级。我不善应酬,不懂得说话,根本配不起他,他现在的需要不一样。

  这些都别再提,现在我急於要找另外一份工作,以便急急在华家抽身出来。

  我暗暗留意报上广告,继而去见工,很快找到一份新工作。

  我递上辞职信那日是星期六。

  华光很震惊。

  「这是什麽意思?」他膛目结舌。

  「我觉得这里不再需要我。」我说:「有聚必有分,大家仍然是朋友,我想开始新生活,到医院去归队,比较纪律化,也能够学以致用--这里已经没有病人。」

  「可是孩子们--」

  我并不是以退为进,但至少也会盼望有奇迹出现,他自己为什麽不留我?为什麽要托词孩子们?

  「孩子们有褓姆。」我提醒他。

  我并没有掩饰神情上的黯然。

  「不不不,我不可以就这样放你走。」他说:「不可以。」

  「我没说立刻,我信中给你两星期的通知。」

  「两星期!」他焦急的说。

  我看着他,他可以留下我,但是他不肯开口,我深深叹口气。

  门铃响,女佣去开门,我抬起头,是上次那位女客。

  「庄小姐。」佣人称呼道:  r今天有空?」

  看样子她是常常来的。

  今日她穿件长丝棉袍子,非常文雅大方,头发松松梳著髻,我一见她,立刻自惭形秽,站起来说:「我先走一步。」

  华光也不便当看客人面前与我拉拉扯扯的。

  倒是那位庄小姐,忽然伸出手来说:「是卞小姐吧,华光常常说起你,说这个家没有你,要整个散开来。」

  「哪里哪里,」我很慌张,「华先生乱说,我不过是在这里照顾他的生活细节。」

  「客气了,」那庄小姐简直代表华光发言,以女主人姿态出现,「他说少不了你这个人。」

  「开玩笑。」我也不再分辩,「我下班了,庄小姐,你慢慢坐。」

  「再见。」她说。

  我也不敢抬头,默默的往外走。

  归家途中,我买了一大堆毛线,坐在家打毛衣消磨时间。

  华光并没有打电话来,自然,他要招呼客人,我很怅惘,到底是男人厉害,什麽时候身边有什麽的女人。

  到晚上,胡乱煮一点面吃了。我在床上辗转反侧,半晌才睡熟。

  是失恋?我问我自己,睡熟了又做梦,梦见华光向我求婚,我立刻答应,但婚後他发觉我种种不足,又提出离异,有许多经历,如黄粱一梦般,醒来出一身冷汗。

  我的决定是对的,第一次推他是对的,那个时候他情绪不稳定。

  我有点颓丧,又开解自己:生命那麽长,也许也活到八十岁,届时有谁会记得华光与我这一段?

  八十岁!我很感慨,要一日一日数下去,才会到那一日。做人真是苦多乐少。

  又为华光受过那麽多委屈……当时是我自愿的,但当时我不知道这段关系会这麽快结束,当时我是有私心的,谁会那么伟大,纯为一个男雇主损失名誉?

  那班人会怎麽想?会不会说我偷鸡不到蚀把米?

  很可能。我的勇气在冷清的公寓内渐渐消失,一切不如意涌上心头,不知如何应付。

  睡梦中一直听到电话铃响,醒来侧耳细听,又不是真的电话。我糊涂了。

  真可怜,爱上了华光还不知道呢!

  我很唏嘘。

  星期一我九点多到华家上班,为我的离职作出准备。

  华光已经出门,我打点孩子们上学,完了在厨房做新的营养菜单,华光早已恢复,也不劳我多操心,在公在私都留不下来。

  电话铃响,女佣跟我说:「卞小姐,华先生找你。」

  我去听电话。

  他说:「淑君,我们一起吃中饭,我有话同你说。」

  「我不想出来。」

  「那麽我回来。」

  「你的时间那麽紧,不要赶来赶去,我已决定两个星期後上新工,你留我不住的。」

  「不是留不留的问题,我有别的话要说。」他挂了电话。

  我可以不出去,但是我不可以不让他回家来。

  他回来的时候由我去开门。

  他把我拉到书房去,关上门。

  他先不说话,叹口气。

  不知恁地,我鼻子发酸,心想:他大概要开一张三年的花红支票给我,表示感激,然後叫我走。

  我应该收还是不收?

  他说:「淑君,你想我怎麽做?」.

  我说:「我不明白你的意思。」

  「淑君,你这倔强的女子,到底要怎麽样才会明白我对你的心?向你求婚,你不答应,约会你,你不理,一见我病好,便想一定了之,我巴不得一辈子病在床上,但又怕你担心,嗯,你到底在想些什麽?」

  我呆呆的看着他。

  「淑君,人是有感情的,你真的只把我当一个病人?」

  我张大眼睛。

  「喂,是不是在你面前窝囊惯了,你看不顺眼?」

  我没想到有这个转变,不知是悲是喜,一煞时没有反应。

  「说呀,淑君,你要我求几次婚?再说下去,我都没信心了,又怕你再来一句话把我的诚意否决掉。」

  「你向我求婚?」

  「已经求过一次了。」他没好气的说。

  「这次不同,现在你的情绪正常,你知道你在说些什麽。」

  「谁说我此刻情绪正常?我此刻才心乱如麻,要出尽百宝来表达我心意。你要回医院去,我不干涉你,我同庄小姐商量过,这是你的自由,她也觉得你对,但是你非嫁我不可。」

  「她那麽说?」我睁大眼睛。

  「当然,她不但是我事业上的合伙人,也是好朋友。」

  「啊。」我仍然回不过意来。

  「淑君,你说呀,你说答应我呀!」

  我再不敢放弃机会,「我答应,我答应。」

  他欢呼一声,拥抱我。

  外头的谣言仍然很多,更多了,都说华光不应在短短一年半间再娶,不过那个破女看护也有一手,击败强烈的对手(譬如说,庄小姐,但他们不知道庄小姐有丈夫姓张,不过大家惯了叫她庄小姐),也算是命大。

  哎呀,什麽都有人说,比人好一点点都不行,可是不让人说的人,也不值得羡慕,那准是连被说的资格都没有了。

  我觉得这半年等得有理。

  心中不快与疑惑一扫而清,脱下制服,我成为华家的太太,我会尽量适应新生活。

  我并没有回医院去工作。婚後华光大男人主义毕露,我只以家庭为重。

  不要放弃春天

  对面屋子里,从来没有人出来过。

  那里确是有人住的,我知道。萍姐也知道。

  「他们姓舒。」萍姐说。

  但是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们家的人。

  那麽大的一所房子,三层楼,只有顶楼有亮光透出来。

  萍姐说,「只有舒先生一个人住,太太死了,伤心得不肯出来。」

  我问:「你怎麽知道?」

  「他们家的佣人说的?」

  这一列西班牙建筑的屋子,共有六幢,其馀的起码住著五六个孩子,闹哄哄都霸住空地打乒乓。只有舒宅,没有人进出。

  我用父亲的遗产买下三号,舒家是四号,我虽然也一个人住,但是他们都知道林小姐开一辆浅黄色跑车,林小姐是做设计的,林小姐一天进出好几次。

  但是没有人见过舒先生。

  他必然是位老先生了,否则没有可能关在屋子里不出来,像他那样,能够把寂寞控制得那麽好,非数十年的功力不行。我自从与男友分手,对社交也不那麽热衷,不过叫我成年累月就家中,却还是不能够。

  我的生活也是冷清的,常常睡到半夜,惊醒,再也睡不著,便燃根香烟听音乐听到天光。

  这个时候我才看到舒家灯是亮著的。

  寒冷的初春夜,独自捱过,并不好过,有时候问得想大叫,终於还是压抑下来。

  我怕头发早白,天天早上起床照镜子研究。

  有时候星期日上午,早起,看遍所有书报杂志,无聊,出去与孩子们玩球。

  张家的四个儿子最好玩、最顽皮,简直不可救药,依次序每人矮半个头,我与他们踢足球,每输每战,从不气馁。赌注是汉堡包汽水。

  一日他们叫我出去,我想想这四个小孩,又来找吃的了。

  看到他们手拿著回力球扳,不禁欢呼。

  回力球!

  小时在澳门住,看见叔伯们玩过,现在又见到,太兴奋。孩子们七嘴八舌地讨论计分法,我技痒(手痒),用力一下把球丢出去。

  那只球以每小时三十公里的时速滴溜溜转向四号的三楼窗口,不偏不倚,「哗拉」一声,撞破大扇的玻璃窗,跌入室内。

  张家的大儿子奔过来,「我们还取回这球吗?」

  我拉起他逃。

  还球呢,人家出来,怕不把我抓到警局去。我们躲进车房,蹲下来喘气。

  张家四个孩子问我:  「我们是否已成为通缉犯?」

  我点点头。

  孩子们兴奋得要命,挤在一起咕咕的笑。

  「怎么办?」孩子们问。

  「因为犯了这个罪,终身受辱,永远不得超生。」

  「哗!」更心醉了。

  「我想我要去自首。」

  「不行,他们会判你坐牢。」孩子们嚷:「会打你,会不让你吃东西!」

  我站起来,叹口气,「我不入地狱,谁入地狱?」

  「说什麽,姐姐,你说什麽?」

  我拍拍身上的灰尘。「我去自首。」

  孩子们很感动,跟我身後看热闹。

  我去按铃。

  一个头发花白的男人前来开门,板著面孔。

  「舒先生?」我尴尬。

  「不,我是舒家的管家。」

  「那只球——」

  「是你?」他怪叫起来。

  「是我,我愿意负责一切赔偿。」我低著头。

  「你吓死人!这麽大的女孩了,还玩球?多危险你可知道?最大的一块碎玻璃足以把你的头切下来!」他吼,「太鲁莽了,你们这些人,就会为一己的私欲而为所欲为,丝毫不为他人著想,太离谱了!」

  我瞪著他,这人可以登台讲道。

  「你以为我夸张?你上来看看咱们的书房,来呀!」

  我只得跟他上去。

  一看到书房内的情景,我马上致歉,「对不起,真对不起,但真是意外,我负责赔偿一切……」

  「你知不知道球飞进来的时候,舒先生正坐在这里听音乐?忽然之间,窗户碎成一千片一万片,像落了只炸弹似,你想想—」

  他一步步趋向前,把我逼进书房角落。

  我都快哭了。

  「原谅我,原谅我。」我尖叫。

  「你叫人来修理?」他凶霸霸的问。

  「是是。」

  「今天之内?」

  「是是。」

  「你可以走了。」他指著大门。

  我逃出去。

  孩子们很讲义气,在舒家大门等我,「怎麽了,怎麽了?有没有揍你?会不会告诉你爸妈?  」纷纷的慰问.

  我说:「以後都不要再在这里玩球了。我们走。」

  我立刻找工人上舒家收拾,亲自督工,幸亏本来是做设计的,认得这班工匠。

  管家眼睛瞪得铜钱般大,一直不原谅我。

  我不出声,叫师傅量了玻璃尺寸。

  师傅说半圆型的玻璃很难找,要重新割,需要时间,我催他,忽然想起家中一块现成尺寸的半圆型玻璃,又不舍得拿出来,因为是一块旧刻暗花仿「拉利克」设计,很难找得到。

  我虽然内疚,但不至於内疚得想大出血。

  想了很久。

  「怎麽样?」管家大声呼喝:「今晚下雨怎麽办?」

  「怎麽会下雨?」我反问。

  「已经下毛毛雨了!」管家说。

  我气得要命,初春很冷,下雨,书房里又铺满地毯,不是好玩的!我只好说:「我那边地下室有一块玻璃,先抬来用。」

  管家瞪看我不放,「那还不去搬?」

  我骂他,「你这个小人!这屋子又不是你的,我已经尽量作出让步以及补偿,你还想恁地?我不是奴隶。」

  他被我骂走。我与师傅回自己的屋子去搬玻璃。

  回去的时候看见一个年青男人站在书房内。

  又是哪个孤假虎威的讨厌人!我说:「让开。」

  他退後一步,我看他一眼,剑眉星目,长得好不英俊,只是面孔上没有什麽表情。

  我说:「我们是来装玻璃的,你跟舒老先生说,叫他放心,今晚下雹子也不怕,保证有窗户。」

  他不出声。

  师傅同我说:「没问题,一下子就做好,林小姐,你先回去?」

  「我坐此地监工,我没事做。」

  那块玻璃路远遥遥,是从英国带回来的。玻璃上隐隐刻著两枝百合花,非常的含蓄美丽,阳光照上来,有两种透明度,这扇窗向北,斜阳晒过来,别有一种风味。

  我爱这块玻璃。

  那个年轻男人也看出瞄头来了。

  「这块玻璃是哪里来的?」他沉声问。

  「是我借给你们的。」我说:「将来舒老先生一搬家,要还我的。」

  「很美。」他说。

  我总算露出一丝微笑,「谢谢你。」

  管家走上来,「舒先生,一切没事了,我已告诉张家,请他们别叫孩子在下面玩球。」

  我还不醒悟:你是舒先生的公子?」我问:「请代我向他道歉。」

  「我是这里唯一的舒先生。」

  「什麽?」我问,他不是老头子吗?[你?」

  「谢谢你,林小姐。」他向我微微鞠躬,走出去。

  他是舒老先生?

  我愕住,这麽年轻,才三十多岁,这麽漂亮,怎麽可能他就是舒先生,一天到晚在屋子裹不出去?难怪他面孔上没有一点神采。

  即使丧失伴侣,也不必如此——即使——我笑出来,事情不临到自己头上,是永远不会知道的,说起别人的时候,总是轻描淡写为之,真正发生在自己头上,哪儿有这麽轻松!  我坐着看师傅换好了玻璃,收拾一切工具,临走的时候我同管家说要见一见舒先生。

  「不用了,」管家仍然那麽傲,「舒先生请你开账单来。」

  拒人千里之外。

  我真想开一张一万镑的支票给他,後来想一想,算了,是我自己不好,何必争这种意气。

  回到家,吃了饭,又是听音乐的时候。

  最近我喜欢听一些毫无意义的情歌,轻绵绵,懒洋洋,滥情伤感,但在寒冷,下毛毛雨的春天黄昏,我都为之感动,几乎落泪。

  像「假如你离去,

  在一个夏日,

  你不妨乾脆把太阳也带走,

  我会渐渐死亡直至下一个再见…」

  我也想出来找伴侣,但胡乱地,忽忽的,找得到谁呢?人家已经一双双一对对…我

  「霍」地站起来,不再去想那个问题。

  黄昏是最难熬的,过了黄昏,天色全黑,我也就认命,很快又是另外一天,明天又看看有些什麽新的失望。

  可怕的黄昏。

  我走到露台.抬起头看我的芳邻,他书房的灯又亮起来。他的气质那麽好,难道他不用工作?这麽全心全意的伤感,在今日也很难得了,是一种奢侈,我也为死去的感情哀悼,但我还是生活得很好,工作得很上轨道,一切与常人无异,我的心再憔悴再破碎,也只有自己知道。
 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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