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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要放弃春天 page 15 作者:亦舒

  他撇下姐姐,当她是一块烂布。姐姐哭了又哭。我也很厌倦她,她的确是为我们牺牲,但这些日子来,她不停的折磨作贱自己,又是为什的么?我爱她,但也恨她。

  她老了许多:烟、酒、夜生活,我怀疑还有其他,像毒品……

  我躲在自己的角落里,再也不跟她来往。

  应允过的事要做,我对周启国的态度有明显的好转,使他乐得飞飞的。

  毕业前两天,我打电话给姐姐,叫她来观礼,电话响了又响,没有人听。

  我想,又到什麽地方去赌了?她赌起来,三日三夜不眠不休的,是只赌精。

  但电话廿四小时没有人接,我忽然有不良的预兆,赶到她家,硬叫警察来破门而入。

  姐姐躺在床上已经死亡。

  我整个人疯狂,不会说话,双眼发直,不言不语。法医官证实姐姐服食过多"药物"  ,死於意外。

  我的心流血,这种意外,是可以避过的,只要我肯花多些时间在她身上,只要我采取比较谅解的态度,只要我不疏远她。

  老问来替姐姐办身後事,他是看报知道消息的。

  他哭了。

  我捧起姐姐的面孔,死人的肉很阴凉很重,颜色发青,但我还是贴著她的面孔流下眼泪。

  这五年来她过的是什麽日子,没有人知道,她牺牲了什麽,亦没有人知道。

  所知道的是她的妹妹已经大学毕业,可以找一份优差,除了升职之外,不必担心其他的事,她的两个弟弟在外国半工读,不久亦可成家立室,过其丰足的生活。

  但是她却完了,她才廿六岁。

  我没有把两个弟弟叫回来,我不想他们心中留下烙印。姐姐宠他们,我继任姐姐的遗志。

  出殡的时候,只有我与老周两个人。

  我同老周讲,"我会离开周启国,你放心。"

  他没有出声,他的伤感是真实的,在这个残酷的社会中,他不失是一个有良心的人。

  现在我恨的,是我自己。

  姐姐下葬後,我把房子退掉,变卖许多东西,搬到间小公寓去住,同时找到一份有前途的职业。

  姐姐一句遗言都没有,她一切都是无声无息的,没有抗议,没有发言。

  我避开周家父子与以前的同学、朋友.

  我希望可以开始我的新生。

  我写信跟弟弟说,"大姐病死,一句已办妥,不必回港。"

  但我的心一直滴血,半夜惊醒,彷佛就听到姐姐的惨笑。我知道我永远无法再做一个健康的人。

  战俘

  起床已是十一点,头痛欲裂,破碎滴血的心,苍白的面容,勉强支撑着起来,照进镜子里去,看看镜中反映,足足有三十岁模样,是一个姿色平庸的女人。

  谁是美人?不过添上七分妆粉,加上容光焕发,每个人都有特色,不算难看,也就能被称赞一声"漂亮"。

  自从希成整理包袱离去,我就憔悴至今,整整三个月。

  就是不能放开。

  明明知道他对我不好,明明知道他不是理想的丈夫,明明知道他在外头有人但仍然放不开。

  少女时期,自己也老觉那些女人太不争气,通常用的评语是:"这样的男人!还与他抵死缠绵。"  或:"有没有弄错,简直发花痴。"  更有:"贱,没法子。"

  毫不容清,残忍得要命。

  那时候觉得世界上凡事只有黑与白之分,不是对就是错,那这些不争气的女人,当然黑过墨,错之又错。

  事情不是这样的。

  做人那麽寂寞,又近三十,再出去,美丽新世界也不再属於我,错到底虽然浪费,但也有多少安全感,总比出外探险的好。

  已经在这个男人身上花了七年的时间,哪里还有第二个七年?

  就这样蹉跎下来。

  人是感情的动物,多多少少与他有难分的倩份,这我以前也不知道。

  是他要离开我的。

  三个月前他提出要求,"你太古板严肃,缺少冒险精神,我不能再与你生活下去。"

  以前丈夫同太太分手,总还要维持她的生计,现在希成离去,几乎带走家中所有值钱的东西。

  车子他要,因我不会开车。

  所有的收入他都用在这部平治车上,为只为了充派头,有了漂亮的车子,不愁没有漂亮的女孩子坐上来。

  这社会上充满漂亮而没有头脑的女孩子,包括七年前的我。

  希成高大英俊,这就是他的本钱,所有人,连他老师老板在内,初次见他,莫不惊为天人,他的笑容迷人,一双眼睛会说话,反应快,聪明兼夹伶俐。

  但认识深刻之後,他的缺点就跟著而来,好高骛远,没有良心,没有耐力,爱夸大吹嘘。同时最大的毛病是只有自己,没有别人。

  所有时髦的花样他都要有份。

  一套音响设备,自然也是他的,早带走了。

  什麽留给我呢?

  "房子。"

  "  但是一向付房款的人是我。"

  "  所以呀,你懂得投资,现在见功了。"

  跟他说这些话,简直是找气来受。

  他在外头的确有人,许多朋友都见过,都没敢在我面前提起。还是涤明忍不住,告诉我。

  他说,"在一间酒吧里,那个女的整个人爬在他身上。"

  他认识她已有一年半,她欢迎他离开家,搬到她那里住。

  他说她对他很好,一点也不像我,白天像个唠叨的婆婆,晚上是严肃的修女。

  经过多月的考虑他决定跟她。

  所以回来向我说再见。

  这个时候,就知道有一份职业的好处了,培养我独立的经济能力,是以我只需要为一颗破碎的心担忧,而不必理会面包问题。

  他带走白西装、黑礼服、唱片,以及一箱金鱼,放在平治的後厢,呼一声开走汽车,离开我的生命。

  "  我们只是分居,并不是离婚,看看情形如何,也许我会倒回来。"  他振振有词。

  我却像一面镜子,摔到地上,碎成一片片。

  三个月了,还不能恢复自己。

  当初没有好好的认清楚人。在涤明与他之间选了他。

  涤明家负担重,而且人太老实了,便显得呆,一点主张都没有,像个妈妈似的,当一些小差使,陪我看医生,替我买水果,为弟妹补习……多么闷,可以想像即使嫁了他,生活也会沉闷。

  希成到底英俊活泼得多。

  那时我没想到可以不结婚。

  许多女人都维持著独身,这无异也是一种生活方式,然而也不见得如有一些人形容的那麽逍遥轻松,是以不敢尝试。

  独身的半老徐娘又有些什麽乐趣?满场飞做客人,这里那里都有影踪,外表风光内里愁,不如一些小家庭主妇,抱看宝宝哼哼歌儿,不知多开心。

  这也是我牵牵绊绊,不愿同希成分手的原因。

  离了婚也不会有什麽神话发生。

  在那些三四十岁离婚妇人堆中,每有一女枯木逢春,其馀的奔走相告,似一群没头苍蝇,"她都嫁出去,我们还有希望!哈哈哈。"  笑得歇斯底里,恐怖得要命,而嫁得出去那个,往往被她们说成最差的一个,无他,为了安慰自己,最差的都有归宿,依她的条件,足可做第二个辛普森夫人。

  还是想嫁。

  吃足苦头,仍然想嫁。

  嫁第二次又比嫁第一次更难,以前只要是男人,现在可得选比前头更好的男人,为了出一口气。

  也有成功的例子,所以才招得心痒痒的。

  不久,许多女人因此而与男友同居,经济上省一点,又自以为安全点。我不愿依着她们的老路走。

  三十六、三十七、三十八,一到了四十大关,一只只老妖精似的,专挑热闹的地方去,沿门兜售似的。

  我替自己留了后路。

  如果希成肯回来,既往不咎,我会只字不提。

  我真的没有勇气再出去争锋头。

  外头那些女孩子,足能做我女儿,人家皮光肉滑,胳臂是胳臂,腰是腰,我拿什麽同人家比。这三个月就是这么过的。

  我等他回来。

  一个现代怨妇,等她不良的配偶回来。

  星期日,没有事做。

  平日在公司里扑进扑出的忙,时间容易过,礼拜天在家,真难为我。

  电视节目又差,看不下去。

  连卡通片都不好看,老是猫与老鼠追追打打,白狗偷食,黑狗当灾之类,好不闷人。

  熄了电视机更无聊,想到那时与希成在星期日打打闹闹,倒也不失为一种消遣。

  我苦笑起来。

  我缓缓的洗了头,卷头发,坐在吹发机下看外国时装杂志,明天还要做人呢。

  希成新女友是酒店公关小姐。

  可想而知是个怎麽样的人物。

  希成贪新鲜,我知道,他有他的目的。

  最好是财色兼收,不然的话,财较为重要,真的不能强求,色也是好的。

  这样一个男人我还对他存有幻想,我是不是疯了?

  涤明说,"你太爱他。"

  我说,"少肉麻好不好?碰到比他更好的,我还不是立刻放弃他。"

  "  我就比希成更好,你为什么不跟我走?"  涤明笑问。

  我不敢出声。

  "可见得这就是爱了。"  涤明笑。

  "  他一直喜欢大胆的女人,"  涤明说,"那种跳起舞来把身体融在男方身上的女人。"

  我笑起来,他也越来越会说话,这年头,学坏太容易。

  外头多少小女孩子就会拖著男人去逛时装店,叫他们付钱。

  话说回来.时装不能满足我们,钻石还是欢迎的。

  希成在我这里就哄去金表两只,赚死他。

  夫妻一场,说这些太没意思。但他不肯在女人身上吃亏,却是事实。

  电话铃响,我连忙接听。

  "涤明?你救救我,要不要出来喝咖啡?"  我叫出来。

  "  我就是告诉你,我姐姐自加拿大回来,今天我们一起吃饭,要不要来?"

  "你们一家人,我不方便的。"

  "  反正闷着,出来如何?"

  "不不不,不行。"我说,"  你们家庭聚会,我不方便来。"

  "那随你,对不起。"  他说。

  我只好挂电话。

  涤明不属於我,我不能管他,即使能,也太不公平。

  我叹口气,仍坐下来。还有十多个钟头要过。

  并没有谁来约会我,我也没有失望,这本是意料中事,谁会巴巴的来找我?

  门铃响,随即有锁匙转动声。

  谁?钟点女工?

  "嗨!"  大门被推开来。

  我吓一跳,是希成。

  "你?"  他怎麽来的?来干什麽?

  "是我,怎麽没出去玩?一个人?我想回来拿些东西。"

  他仍然高大英俊,皮肤晒成太阳棕,神采飞扬。

  公司那些男人,比起他简直显得猥琐。

  "  你好不好?"  他把脸孔凑过来问。

  我摊开手,"把门匙还我,这样自进自出太没有意思,你早已不住在此地。"

  "我本想打电话来,後来不想骚扰你,不过是回来取东西而已,你也相信我不会做贼,是不是?"

  "门匙交出来。"

  "啧啧啧,连朋友都不能做?"  他嘻皮笑脸。

  "给我!"

  他无奈,只好把锁匙交在我手中。

  "以後上来,请预约,况且一切东西你都已取回,还来拿什麽?"

  "不是有两只路易维当的袋子吗?我要去旅行,用得著。"

  "不会去买,家里稍像样的东西,你都要拐了去才是。"  我气愤的说。

  "好几千块呢!"  他向我睐睐眼,进房里去。

  我追进去,"喂!"

  他已经取过他要的东西,顺手拎起案头一只镀金闹锺,塞进口袋。

  "喂喂喂!"

  他笑著,扬长而去。

  气得我连忙叫锁匠来把大门的锁换过。

  我伏在桌子上大哭一场。

  对他那样的人。我居然还存幻想。我还可以天真到什么地步?

  我绝望了。

  天天上班落班,一模一样的日子。

  直到有一日。老板公布级名单,我赫然榜上有名。

  我惊喜交集,心酸万分。

  自然要升我职,这半年来,我视工作为寄托,任劳任怨,加班加时,都不吭半声,日子有功,老板是看得见的。

  人们说,每个成功的男人背后,都有一个好女人。

  让我来说一句,每个成功的女人背后,都有一个不争气的男人。

  若果她的男人能够供养她,她何必出人头地?

  至少我是这么想。

  下班我赶着去把这件事告诉涤明,他会为我高兴。

  我到他家,拼命按铃。?

  他出来开门。?

  "你!"  他瞪大眼睛。

  我笑道,"干嘛挡住门口?让我进来呀!"

  "呃----"

  "怎么?"我问,"当我不速之客?"

  "  涤明,是谁呀?"  屋内传出娇滴滴的呼声。

  他有客人。

  我明白了,我应当预先通知他。

  "  对不起,对不起,我这就走。"  我转身。

  "你有什麽事要告诉我?"他关心地拉住我。

  "  没什麽,"我勉强笑著,"  我升职了,涤明。"

  "恭喜。"

  "我们改天再说。"  我匆匆忙忙的走。

  他并没有追上来。

  我一直拒绝他,当然他要在别人身上寻找安慰,这是天经地义的事。

  但我又哭了。

  这样子一直做做做,做到登基做皇帝,又有什麽味道呢?

  呜。

  连涤明都离我而去。

  第二日我搬进私人房间去办公,开心之馀,感慨万千。

  涤明又打电话来恭喜,并且再次道歉。

  我强颜欢笑地安慰他,"永远是好朋友,是不是?喂,那位小姐是否很漂亮?干哪一行?多大年纪?"  口气故意扮得似一位家长。

  "  那只是一个很普通的朋友。"  他不愿置评。

  "普通?"

  "我感到寂寞,我也是一个人。"

  "是的,"  我唏嘘,"我们都是人。"

  "今天晚上出来吃饭如何?"

  "  不,我要开夜工,这是我精忠报国的时候。"

  他轻笑无奈的说再见。

  我故意不同他出去,如果他对那个女友有兴趣,就应该给他机会培养感情。

  但我的寂寞,又有谁知道?

  办公室门一推开,我双目一亮,这不是希成是谁?

  "  又是你!"  我说。

  他似笑非笑,"咦,你快成为皇后了,私人电话、私人房间、私人秘书,不得了。"

  "  关你什麽事?"

  "  而且你把大门换了锁,好狠的心。"

  "  我知道你不止有一副锁匙,贼骨头!"

  "  一夜夫妻百日恩,怎麽说起这种话来?我们并没有离婚哪!"

  我瞪看他,心里充满苦楚。

  他坐在我对面。

  "  我失业了。"  他说。

  我一点表情都没有。

  "  我女友离开了我。"

  我还是瞪著他。

  "  车子也被车行拖回去。"

  "  咎由自取。"

  "  不同情我?我要搬回来住。"

  "  不行。"

  "  怎么不行?我还是你丈夫。"

  到现在我忽然看清楚他真面目,外头什么都没有了,他搬回来找我,外头一有生机,他马上离开我,他把我当什麽?

  "  你不能这样来来去去的。"  我说,"  如果你浪子回头,我会考虑。"

  "  我?回头?"  他讪笑,"  你情愿我骗你?"

  "  你现在骗不倒我。"

  "  要试一试?我对你坦诚,你反而拒绝我。"
 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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