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阿细之恋 page 8 作者:亦舒

  丈夫说:“这一代又比我们强了多少!一个个说出来都有名堂的,我们那个时候挣扎多久,才考到一个奖学金。”他很感慨。

  我说:“你也不要太天真,尽往好的地方想,那日我经过一间汽车修理行,要面几个学徒,汗流浃背地在做工,人家也不是大好青年?”

  妹妹说:“不要紧的,我看报纸,好像最近最红的一个功夫片明星,便是汽车行里出身的,这是香港,只要有机会,不怕难做人上人。”

  我笑说:“你少跟我做那副小大人的样子。”

  礼拜天约好宋家的,但是临时教会中的牧师要我到医院中做探访工作,我想一想,便叫妹妹独自去,叫她买一盒蛋糕。她大力呻吟,表示被我陷害,她不肯去陪老太太消磨一个下午,情愿在家里闷着,后来被我教训一顿,才呼天抢地的去了。

  非常意外,在医院我碰见了宋太太,原来我们是同一个教会的。宋太太问:“那么妹妹是在我们家了?”我说:“是呀,我叫她来陪陪你谈天。”宋太太笑了,“你说这巧不巧?刚好小雷要去打球,我把他留住了——现在倒好,两个年轻人可以说说话。”我谦道:“只怕妹妹年幼无知,倒把宋哥哥得罪了。”

  我与她结伴同行,她一边告诉我她那小雷如何嫌香港繁华空洞,要赶回去修硕土博士。她死不放行,现在这孩子天天在家闹个没完没了。我跟她说我们那妹妹也一样,连香港的水都嫌是酸的。

  我们俩苦笑。

  结果我们自医院出来,小雷与妹妹俱不见了,宋太太认为他们可能结伴看电影,我想想,小雷是比那个家明可靠得多了,不会出问题的,顶多两个人路不熟,走走也走回来了,我很放心。

  妹妹这些日子这么寂寞,求伴是人性的表现,她一个人窝在家中,我多怕她会窝出病来,说也奇怪,自从她认得小雷以后,仿佛不那么埋怨香港了。

  隔没多久,她与小雷两个人踏脚踏车到郊外,还买了两只装蚱蜢的竹篮子回来,两个人非常有交通的样子,我们家里像是有点恢复在英国那样模样了。

  又隔没多久,妹妹开始称赞香港的好处,她说:“虽然没有水,可是买得到菲奥路昔的牛仔裤,我与宋哥哥一人买了一条,一模一样的。”又说:“山顶那条小路项美丽,走一圈要两小时。可是真的看山下美得……”

  我与丈夫面面相觑。是不是小雪带她发现了香港的美。在她眼中香港变了个样子,也不吵看回英国了。我叹口气,女大不中留。

  宋太太跟我说:“奇怪,小雷最近安静不少。前天借他爸爸的照相机,替朋友拍照去了,大概水土渐渐服了。本来嘛,是中国人,怎么反而不习惯中国的地方呢?”

  我一个字不敢说。

  果然,隔没多久,妹妹捧着一大音照片回来说:“我觉得香港太上照了,非得寄去给同学们看看不可。”照片自然是小雷拍的。

  小雷现在也常常来接妹妹,现在他不骄傲了,现在他神气有点羞涩,妹妹也只会躲在他身边偷偷的笑。

  时间过得快,又开学了。

  我有意无意的说:“香港真不方便!那日我去看医生,才是个伤风,又要等,诊金又贵。”

  妹妹安慰我,“妈妈,天下没有十全十美的事。”

  我听了这样的话,心头一块大石落了地。

  “怎么,开了学,有什么节目,功课先要放第一。”

  “那自然,”妹妹说:“宋哥哥最看不起功课不好的人。”

  “是嘛,他有什么打算?”

  “他打算找工作,但实在太年轻了,此地又没有这一科可以让他升学,我正打算跟他联合起来,请求朱伯伯与伯母让他再去深造呢。”

  我心中何尝不是这样想,小雷看上去实在太嫩了。

  但是不久宋教授力荐他儿子进某中学作客座讲师,校方居然非常满意。大家又惊又笑,老师廿岁,学生十八岁,这算什么?但是在宋教授苦心经营之下,小雷他那独生子总算被留下来了。

  一日我听他对妹妹说:“等你大学出来,我再去念硕土。”

  我马上觉得他们已是两小无猜了。妹妹真是幸运,从父母的手里还没出来,已经快交在一个可靠的人手中了,少见了许多奇奇怪怪的社会现象——这种不正常,丑恶的现象,不见也罢。

  当然妹妹现在有了伴,红楼梦也大可不必看了。香港?她现在顶喜欢香港,开头还在说明年暑假“回”英国去看看,现在也不提了。

  像她那种年纪的人,说了话不算数叫天真。只要她看得顺眼香港,香港也一定看得顺眼她。明天下午,她不是要与小雷游泳去了吗?

  妹妹怎么会住在香港而不觉快乐,不可能。

  女儿与情妇

  父亲一定很爱她,他买了一件银狐的大衣给她,又买了一只两克拉的方形钻石。父亲并不是一个十分大方的男人,因为他的情妇太多,如果他一直大方,那会使他破产,但是对她,仿佛是不一样的。我甚至听说,暑假当我到伦敦去看母亲的时候,她睡在我的房间里。

  母亲还是老样子,结了婚生了我还是那么美丽,她的美丽是不能形容的,可是一个黄种英籍的中年妇人住在一个白种人的国度里,也结识不了上等人,她长年累月的寂寞着,跟她的屋子一样,每天大门外故着两只洗净了的牛奶瓶子,空气阴凉如明镜。然而这对她的寂寞并没有什么帮助,所以她养了一只猫。

  父亲一点也不寂寞,每天他总有办法在早晨四五点钟回来。

  有时候我坐在客厅里等他,问他是什么意思。

  他会笑,然后说:“你只是我的女儿,快去睡,你的功课已经够坏了。”

  这个暑假我不必但心什么,我已经被开除了,他们在我的书包中搜出迷幻药的时候便把我开除了。我很安乐,我觉得能够令父亲烦恼一下简直是一种享受,他总得抽点时间出来为我操心。

  他说:“如果再这样,你得去伦敦与你母亲住,念那边的学校。”

  然后我想起了母亲,略圆的鹅蛋睑,高而挺的鼻子,略有点厚重的嘴唇,但是这一切都被她美丽的眼睛镇压住了,在母亲不可置信的大眼睛中,可以看到她心中一切的变幻,她的快乐,她的悲哀。她有一双令人不置信的大眼睛,正如别人问我,“小梅,你的眼睛可不像你爸爸呢。”

  我答应去陪妈妈,但是我没答应把书念好,每当爸爸的女朋友们打电话来的时候,我会说:“我是他的太太,你有什么话,跟我说也是一样。”爸爸并不重视这些女人,他任我放肆着。直到她出现为止。

  她穿一件白T恤,一条很好的牛仔裤,一条金腰带,一双金色的高跟鞋,她长得很漂亮,有气质,脸是狭长的,与妈妈没有一点相像。她大概廿七八岁,正是适合结婚的年龄。而我的爸爸,必是这一类女人结婚的最好对象。

  我说不出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她,她打扮得很合时,太合时了,我相信她一定是为了取悦我的父亲才这么做的?爸爸是相当俗气的一个人,他不希望女朋友太标新立异,但是也不希望女朋友看上去是个苦朴朴带灰的人。我相信她不见我爸爸的时候,一定穿得比较轻松,也要比现在可爱一点。

  我看了看她说:“我是不会喜欢你的,你不用花费力气来讨我的好。”

  她看看我,她看看我父亲,然后她说:“我并不想取悦你,为什么我要取悦你?”

  “因为你知道我爸爸爱我,如果你爱爸爸,并且要想嫁给我爸爸,你一定要装一副贤妻良母的样子出来,所以你要取悦我,表示你并不介意你未来的丈夫有一个这么大的女儿,表示你将来会跟她处得很好。”

  “是吗?”她说:“这主意好像不错,但是你没想到,我并没有意思要嫁你父亲,就是因为你父亲离过婚,并且有这么大的一个女儿。男人多数嫌女人离过婚,怕关系太复杂,但是女人也可以一样的挑剔,不相信你问你父亲,我会不会嫁给他?我只是他的女朋友,说得比较通俗一点,我是他的情妇。”

  我问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问得很没有礼貌。

  “玛丽亚。”

  “你是不是那种只有一个英文名字而不会说英文的女人?”

  “小梅。”爸爸说。

  “有什么分别呢?”她问:“我们都是女人,我们都有一颗心,这颗心一般的都会流血。”

  “那是不对的,有稍许的分别,”我说:“有些女人比较蠢,精神坚强,百折不挠,坐在麻将桌子上便可以忘记一切,一年可以换三百个男人。有些女人很脆弱很美丽、像我的母亲,午夜坐在黑暗里,只看得见她一双闪闪发光而混乱的眸子,她不能忘记。而且有些女人很幸运,有些女人不幸运。有很多分别,你是哪一种?”我追问。

  玛丽亚真的在想,她把我的话全听进去了,而且在思考。

  我这一生来,每一个人都不把我当孩子,每个人都不把我的话当正经的一回事,只有玛丽亚,她真的在想,我忽然被感动了,我知道她不是一个普通的女人。

  她答我的问题:“我是一个潦倒的女人。一向际遇不好,所以心中愤然不平,很多人不喜欢我。”

  爸爸忽然不耐烦了,他说:“你们两个居然也聊得上。玛丽亚,你与她说上那么多干嘛?你再说她也不会明白你有什么不满,对我单独说好了,孩子们懂得什么潦倒不潦倒的?”

  玛丽亚不出声,她有很好的忍耐力,就像我的妈妈一样,但是我的确不明白,她穿得那么时

  髦,插金带银的,怎么会是潦倒?我真不明白。

  之后我们三个人沉默良久,然后便开饭了,这一顿饭吃得非常的静,玛丽亚吃得很少,也不替父亲夹菜,她不像是那种会侍候男人的女人,这一点脾气倒与母亲很相像。妈妈始终不肯奉承男人。

  这个玛丽亚,我不必替她但心,凭她这副脾气,与父亲在一起,长则三个月,短则一个月,爸爸再喜欢她,恐怕也是不愿意迁就她的。

  忽然玛丽亚问我,“你手上是什么疤?”

  “香烟烫的。”我说。

  “不痛吗?”她眼睛里露着震惊。

  “不痛。吃药时怎么知道痛?”我说:“只知道好玩。”

  “将来你的男朋友问你,你怎么回答?”

  “我会告诉他,我是一个堕落的少女,我是个坏女人。”

  我笑,“我才不但心将来,运气好,即使是应召女郎,也会被丈夫供养着。我妈妈自幼品学兼优,就是太优秀了,所以一生默默的渡过,午夜梦回,她一定很后悔她年轻的时候没有太荒唐吧!”

  爸爸提高了声音说:“我的女朋友这么烦,我的女儿比她话更多,我们可不可以静一静?”

  我说:“我却觉得我们这里话最多最噜嗦的,是我的爸爸。爸爸,人到中年百事哀。”

  爸爸又问玛丽亚,“你见过这样的女儿没有?真的有其父必有其女?”他笑。

  “什么都可以做,毒品是不能碰的二碰毒品,就没有尊严了,人家叫你做什么,你便只好做什么。”玛丽亚说。

  我不出声。我不想再与她辩下去。那么母亲呢?她一点嗜好也没有,但是因为婚姻不如意,使她闷闷不乐,郁郁终身,她又做错了什么?我觉得一个女人的命运可以受自己控制的地方太少了。

  再洁身自爱,到头来还是违心愿,我的论调与她们不一样,我喜欢放任,我喜欢不负责任,我喜欢畅所欲为,我要与妈妈完全相反。

  吃完饭之后爸爸把玛丽亚送回家,他叮嘱我说:“别出去,我马上回来。”

  他果然马上回来了。

  过没几天,我私底下约会了玛丽亚,她这一次穿得非常的漂亮。“肯诺”的宽裤子,藕色的,一件雪白的丝衬衫,一双凉鞋,穿得那么时髦,动作却这么潇洒,而且这次一点妆

  都没有化,年纪虽然不小了,但是还带点少女介乎少妇之间的风韵。

  我说:“我打听过你了,你是一个出身更好的女子,怎么会跟我爸爸搭上的?”

  “你的语气中,像是看轻了你的爸爸。”

  “他的趣味很坏,他不过是运气好,做生意赚了一点钱,喜欢女人。对于男人,任何女人都是一样的。你浪费了你自己,你一定是知道的。”

  “我知道。”

  “因为你寂寞?”我问。

  “你好像知道得很多,你年纪还很轻呢。”她笑一笑。

  “我比别人看得多,我把读书的时间省下来观察人生。”

  “读书是很重要的。”她劝我。

  “你呢?妈妈呢?”我笑问:“你们还都不是大学生?你们有什么好下场?一个是弃妇,一个是情妇,都不能是善终吧?还比不上街边的一个泼妇,可以拔直喉咙,把那臭男人痛骂一番,出口乌气。”

  玛丽亚笑了,笑看笑着,忽然像是被什么呛住了喉咙,咳嗽了几下,眼睛就红了。

  我说:“不过爸爸还是很喜欢你的,我看得出来,也许他也知道你与众不同的地方,她送你礼物,那太不简单了,他是一个算盘很精的人。”

  玛丽亚不出声。

  “但是你在他身上也得不到什么,他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爱情,这是其一,他的钱都在妈妈那里,这是其二,他不可能再结婚,这是其三。其责你还是早早离开他好,人是有感情的,日子长久了,你的名誉也不好,趁现在时间短,你来个撇清,人家就无可奈何了。”

  “可不是。”玛丽亚还是笑,“你还是个孩子哪,没想到说出来的却可以是至理名言。”

  “爸爸身边少不了女人,他跟谁在一起都一样,没有你也会有其他的人,但是你未免太委屈大牺牲了一点。我调查过你,以你自己的能力与正当收入,你可以买比这更大的钻石与更好的皮裘。”

  “你是好言劝我,我明白。”玛丽亚说。

  我忽然想起妈妈,她们两个人在某方面是很相像的,有点滥用感情,对世上的事大认真,这又有什么好处呢。

  玛丽亚最后对我说:“你长大了,必然是个最潇洒的女人,替我们出气的,来,我祝你一帆风顺

  。”

  我向她学学啤酒杯子。

  我真的有点喜欢她了。

  我问爸爸:“你是怎么认得玛丽亚的?”

  “朋友的朋友介绍的。开头觉得她很好,后来便发觉她有点怪怪的。小梅,爸爸要出差到外国去一趟,大约两个礼拜,回来趁机会把她撇掉,你看怎么样?”

  我说:“她肯吗?”

  “不肯又怎么样?”爸爸反问:“你也知道她自己有事业,又不是职业情妇,她自尊心很强,况且大家都是成年人,难道她还会大闹不成?”
 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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