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怎么会!人家嫁你吗?人家嫁的是你儿子,你儿子是个读书人。”
“公平竞争,现在追求还来得及。”父亲看我一眼。
“迟一步差得远,女朋友先叫人摸手摸脚的,有什么好处?”
“你现在还存这种封建思想?可难怪人家说你小家子气,你要不要先问人家是不是处女才让儿子请人看电影?”
“去你的!”
但是他们从此一起吃早餐。亲亲密密。我在柜台后看著有七分难过,有三分高兴,总算他们走的路顺利,我并不是小器的人,那个男孩子看看倒也一表人材,高高大大,应该是一对。
不过周末我比以往更寂寞,十分落落寡欢。
开头的时候我该立刻上前跟她说:“我在港大的土木工程已是最后一年,我父亲是三间饭店的主人,我不是小工。”
母亲的话对,不听老人言,吃亏在眼前。
一样东西或是一个人,若果没有旁人来争,不会受太多的重视,被人得了去,往往才会忽然稀罕起来。
暑期很快会过去,回到学校,离开食堂,从此我便见不到赛薇恩。届时什么事也没有。
(什么事也没有?)
我向父亲要求:“我想休息,你食堂另外找人吧。”
父亲暴跳如雷。“我哪里临急临忙的找人去?你这个儿子难道我是白养的?你好意思说得出口?”
“我真的不愿意再去做。”
“你不愿意也得去!”父亲大力拍桌子。
“好,好,”我叫不过他,“我去我去。”
“哼!”
父母亲大人都“哼”过我了。
人家还是成双成对的来吃早餐,奈何。年轻人的感情突飞猛进,很快已经手拉手,由朋友进入情人阶段。吃早餐的时候各人用一只手,另一只手拉住对方的手。
母亲那吃不到的葡萄是酸的,喃喃的说:“好轻佻!蜜要调油,才一个月不到就到这种地步。”
我心里也觉得太快。但是宝薇恩眼里嘴边都是笑,女孩子在恋爱中都美得要命,走一步都
精神些。她抬头看看男友的时候,温柔又温柔。
她午间从来不在饭堂午餐,恐怕是嫌菜式不好,有人请了出去吃饭。但是早餮必然风雨不改。
暑假太长了,整整两个月。眼睁睁看年别人亲热。但这一对儿又忽然不见人,一连六七日都没来。怎么,连早餐都转移阵地?
恐怕是请假到别的地方去玩了。
果然。等他们回来的时候,两个人都晒成棕色的皮肤,尤其是费薇恩,健康的肤色配看白色裙子,美得眩目。她既成事实地成为别人的女朋友,我反而死了心,她来说“双煎蛋两份”的时候,我居然大大方方的问她:“到外地去旅行吗?”
她一怔,很友善的笑,然后说:“是,我们到菲律宾去过一星期。”
“好玩吗?”我礼貌地。
“太阳很好,亚洲不过是这个样子,”她可爱地耸耸肩,缩缩鼻子,“但假期短,不能去较远的地方。”
“哦”我还想再说几句,但是她的男朋友走过来打断我们。
他以很敌意的眼光看一看我,然后蔑视的皱皱眉,对女朋友说:“说这么多干什么?我们去那边坐吧。”
她只好向我笑,跟他回到那边。
我有点生气。后来就释然,各人的性格不同,我何必与他计较。也许我学历比他好,也许家境也好得多,但“君子不病人不知,病不己知也”,我难道与他吵架不成?
我只替费薇恩不值,这男孩子品格不好,眼睛长额角头,乱看不起人,俗云:宰相肚里可撑船,越是小人物越嚣张。即使我是小工,跟他女友多说几句话,他也不必这种态度。小工也是人。
我去唁唁打听他的底子,查出来,原来是保险部账房的书记,一千数百薪水。
不过费薇思不是那种势利的女孩子,斤斤计较男朋友的收入,如果两倩相悦,一千数百,算得什么?
我始终不出声,但是心中懊悔,我的条件各方面都比这个人好,但是我没有胆子,略为犹疑,已被人追了去。而我不满一意这个男孩子的为人。从小处看大处,可以知道一二。
没多久,一日早上,我正低头在擦桌子,有人对我说:“三文治。”
我抬头,是费薇恩,她的男朋友并没在她身边。
我有点奇怪,我问:“咸牛肉夹芝士?”
她点点头,神情有点郁郁寡欢。我立时明白:他们两人有龃龉了。
我马上替她做好三文治递上去。
我想跟她说话,但是忍住了。我该说些什么?
反正倩人们吵嘴,立时三刻就和好没事,何必替他们担心。
可是我猜得不对,短短一个月内,他们自认识到吵嘴,再隔几天,我看到那个男孩子带着另外陌生女孩进来吃早餮。没想到一个小书记居然这么吃得开,我很生气,他怎么把前头那人忘得这么快!
费薇恩跟着进来,装若没看见这两个人,跟我说:“三文治。”我照着做给她,她的眼泪像要夺眶而出。
我心里叫着“不值得,不值得”,但是说不出口。我把三文治夹得很厚,希望她吃得多点,人长胖点,抵抗这场“疾病”。女孩子们真是怪怪的,才一个月嘛,就爱得这么深。
我想趁这个空档与她说话,又有乘人之危的感觉。但我终于鼓起勇气来。
“工作还好吗?”我问。
“很好,谢谢。”她答。
“你可是港大的?”我问。
“不是,我在美国加州念的书。”她答。
“我在港大。”我连忙照母亲所嘱,表明身份。
“啊!”她有点讶异。
该死,难道我的样子看上去活脱脱是后生?
“这食堂…”我尴尬的解释,“我父亲包办,所以我在这里帮手。”
“呵。”她又是这个字,但这一回没那么惊异。“你们的三文治做得顶好吃。”
“是吗,”我连忙接上去,“其实午餐也还过得去,便宜,六块钱一客,就是招呼稍微不周。”
她笑一笑,取起三文治。
“午间如果你有空,来吃中饭好吗?”我连忙问她。
她还是笑笑,不置可否。
中午她没有下来。有一个伙计请假,我做了个人仰马翻,心中很失望,一直盯着食堂入口处,但是她没有来。
她对我没有兴趣。
这一阵虽然心情不好,不过她打扮上仍然不含糊,仍然是雪白的夏日衣饰,头发漆黑垂直,一个美丽的对比。
母亲说:“儿子,你太不精明,她第一次推你,你可以试第二次,甚至是三次四次,脸皮那么薄,怎么会有女朋友?你的底子不差哇!”
父亲:“你别老在那里出主意装手势好不好?儿子迟几年交女朋友,不见得就是要做和尚。”
母亲说:“你懂什么!老婆要多少有多少,拣好的就难。”
父亲:“你不是嫌这个费小姐轻佻吗?”
母亲:“也罢,如今女孩子,像这样已经不容易了。”
父亲讽刺地:“难得有你满意的人。”
过一天早上,我把三文治递给她的时候,乘机说:“昨天中午你没来。”
“我没来?”她一怔。
“是呀。”我硬看头皮,“我等你,替你留一张小桌子呢。”
“呵?你约遇我?”她歉意,“我没听清楚。”
“那么今天吧,今天我们做鱼,味道不错,十二点半,那边的小桌子,等你。”
“好的,我来。”她说。
“真的?”我大喜过望。
“自然。”她笑一笑,走了。
一朝的时间过得特别慢,我心中忐忑。
好不容易等到十二点半,她的花边麻纱白裙子在入口处出现,我还来不及心跳,心马上沉下去。那个讨厌人物也跟在她身后。
我真不明白这男人有什么好处。许有我看不见的优点,我不懂得。
他们两个人坐在我预留的座位上,我走过去招呼他们。
费薇恩见到我,有点歉意,她说:“对不起,我的朋友也一道来吃饭。”
“请坐。”我酸溜溜的说。
“别客气。”她说。
我倒很想得开,她那个男友却发作起来:“你跟这种小厮也眉来眼去,有三日三夜的话好说!”
我怔住,反问:“你侮辱谁?”
“我骂你!”他声势汹汹。
“你骂我?你凭什么骂人?”我问。
“我爱驽你这种人,就骂你!”他把手指指到我鼻子上。
我忍不住,揪住他的外套,把他整个人自椅子里抓起来,我那六年的洪拳并没有白练,他吓得脸色发白。
他还想伸拳头打我,我把他的手臂往后拧,痛得他冒冷汗。
我低声说:“你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。”说完后把他摔在椅子里。
他说:“你你你…”
“我怎么样?”我走开,心里憋得想炸开来。
后来我一连三天没有去做工,被父亲骂个臭死。
反正快开学了,骂由得他骂去。
一日早上我在厨房做好工,因为不用做侍者,所以在后面广场练跳绳。跳到一半,地上忽然多了一个影子。我转头,是费薇恩。
她身后没有那个讨厌的男人。
她说:“对不起。”
“对不起。”我也说:“我对不起。”
“我真不知道他是那么粗鲁的一个人。”费薇思说。
“不好。”我说:“现在明白可不迟。”
“真是…而且人品也坏,见一个爱一个。”她说。
“没关系,那么现在你决定不睬他了?”
“当然,”她苦笑,“天下那有这庆幸运的人,一碰上就恋爱,然后结婚至寿终正寝。”
“有是有的,不过也不值得庆幸,很乏味的。”我说。
“你倒是一个有趣的人。”她笑笑,“很看得开。”
“工作还开心吗?”我又问她这句话。
“工作倒还好,你知道咱们女人对工作的态度:可有可无,谁还真做一辈子呢,又有几个创业立名的?不过是混口饭吃,消磨时间,如此而已。”
我笑笑。“我今年也毕业了,男人做工,态度不同,我觉得男人若不把工作做好,得不到女人尊敬。”
她点点头,这倒是真的。男人需要工作带来的美态,像你昨天看见的那位先生,他跟我说他是副经理,后来证明原来只是一个书记,不要怪我们女人势利,忽然之间他在我心目中便贬了值——不知为什么。”
“因为他说谎,你看轻他。”我说。
“大概是。”她说。
“暑假后我不能再上工。”我说:“我可否打电话给你?”
“当然。”她把公司的电话告诉我。
我默然。我还以为有点希望,现在知道问题不在这里,她无论有没有男朋友,都不会看中我。
“上班时间到了。”我提醒她。
“是的。”她说“再见。”
“再见。”我说。
她转身走,背影婀娜多姿。
她不喜欢我,我仰天叹口气。
母亲说:“喂,人家费小姐现在没男朋友了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我答。
“你还等什么?”母亲瞪看我。
“妈妈,我约过她多次,只是她没有兴趣。”我分辨。
“没有兴趣,怎么可能?你什么地方差了?”
“这与我的条件无关,人家不喜欢我,我是皇子人家还是不喜欢。”
“天下有这么傻的女孩子,以后我再也不管这件事。”
“谢谢天。”我嘘出一口气,她青不管就好。
每天早晨她仍然放下一元半,咸牛肉夹芝士三文治。我把食物递过去。我们的交往限于此。
终于有一天我说:“这是最后一天了。”
“最后一日?”她不明白。
“是。”我说:“明天我回去念书。”
“啊是。”她想起来,“你要回港大,是的。”
“我有空可以打电话给你?”我问。
“自然。”然而这不过是客套。
我知道。
“再见。”她说。
“再见。”我说。
我回去读我的土木工程。身边有很多女同学走来走去,打扮得花枝招展,也有太阳棕的皮肤,也有白裙子,但是看来看去,没有像费薇恩这样的,真是除劫巫山不是云。这是我的不幸。
父亲一日回来跳脚:“真倒霉!我竟不知那小子的手脚不干净!你想想,食堂一个月才赚多少?他竟卷了逃走,又是老朋友的儿子,人家父母跪下来苦苦哀求,我不能报警,可是现在食堂里真没有人做,我自己又走不开。”
母亲:“你跳有什么用?难道叫儿子停学去帮你?”
父亲的眼光落在我身上。
“你——”我恐惧的退后一步。
“你放了学尽打球看戏逛街,你为什么不来帮帮我忙?”
“我。”我说:“我不高兴在这种地方兜圈子,我情愿做些有益身心的事。”
“好,我告诉你,你老子的身心决要崩溃了,你难道不关心?”
“你想我怎么样?”我问。
“早上来帮忙,星期三星期六你没事,也来帮忙。”
“那我岂不成了这个食堂的奴隶了!我原本当是暑假工作,真是的!”我埋怨。
“我养你这么大,你竟想做哪吒?”他喝问。
“好,我去我去!”我大嚷。我翻不出托塔天王的手掌。
我其实不介意做油腻的工作,但是我十分介意再度看到费薇恩。
见到她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。
我答应:“我明天一早便去,好了吧,爹你请息怒吧。”
“这才是好儿子,你想想,八点到九点,赶到学校才九点半,你十点钟才有课,急什么?”
但是见到费薇恩,我说些什么才好?真是的。
再约会她?我并没有那样的厚面皮。
我在厨房自自然然做好一份咸牛肉三文治,专门等费薇恩来拿。
但是一个早晨又一个早晨,不见她的影子。
怎么一回事?难道她不吃三文治了,在别的地方早餐?我又渴望见她,又不想见她,在厨房中精神恍惚是危险的,刀一滑,差点没切掉手指,也去掉一层油皮,血流如注,我用纱布包裹手指,长叹一声。
多少英雄美女都过不了这一关,我只是个凡人,为情烦恼也是应该。
我去打听费薇恩的下落,别人告诉我,她已离开了工作岗位。我如五雷轰顶般。“人呢?”到什么地方去找她?他们也不知道,只晓得她现在政府办公。“什么部门?”不清楚。逐个部门打电话去找吧。我一整个早晨捧看电话,拨烂了手指:市政事务署、政府新闻处、差饷估计处、户口统计处、警务署、民政司署、房屋司署。我既不知她的职位,又不知道她详细一切,老是说:“……我是她的同学,回来看她,我只能在香港逗留三天,是,她叫费薇恩,约廿二岁,是,很漂亮。……”
找了一个上午,都找不到她。
政府部门。在下午我抽空再找,终于在税务局找到了。她来听电话时说:“我是费薇恩,阁下是谁?”我呆住。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。我忘了为何找她,只知道必须要找到她,见一见她。
“你记得管食堂的那个人吗?”我硬着头皮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