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阿细之恋 page 3 作者:亦舒

  小张沉思。

  “喂,你想什么?”我问。

  “你说的话。”他说。

  我说:“你快把他揪出来吧!”

  小张摇摇头。

  “怕他辞掉你?别那么没骨气。”我说:“别怕。”

  “其实他也是一个普通人,没什么好写的。”小张说。

  “他成了众人的偶像,这不简单吧?”我说:“当然可以为。”

  小张笑笑。“各人的机缘不同。”

  我喝一大口水。“谁说不是?像我,大太阳的东奔西走,看别人的眼睛、鼻子,多痛苦,我也是人呀!”

  “是,不但是人,而且是头等样的人。”小张笑,“小姐,别在那里吹苦水了。”

  “郭建华几时回来?”

  “不知道。”

  “他长年累月不回家,我真交不了差。”我失望。

  “这篇访问对你很重要?”他问。

  “上头交下来的,办不好,要充军,刺配北大荒。”

  “在哪里刺金字?”小张笑,“额角?除颊?有没有预先剌好字样,留空……州?”

  “哟,真能说会道的。”我没面子。

  “就你一个人会看水浒?”他笑。

  “我说小张呀,你这人倒是很有趣,”我也笑,“如果郭建华有你一半可爱,访问他就不会痛苦了。”

  “你根本没见过他,你怎么知道他人好不好?你连他面长面短都不清楚。”

  “我白知道.他是一个娘娘腔,苍白漂亮的男人,感情脆弱、自尊中夹带自卑……”

  小张掩嘴笑。

  “笑你的屁!”我说:“我要走了。”

  “施,你说话好不粗俗。来,我送你出去。”他站起来。

  “我要回社里交底片。”我站起来。

  “你知道吗?谁也没在这里拍过照。”

  “啊?”我说:“对我青睐有加?这怎么敢当呢?”我笑,“我岂不是受宠若惊?哈哈哈!”

  小张瞪着我。“做你男朋友那个人,真是倒霉。”

  “哦,”我说:“我跟男朋友说话的语气,不是这样的,请你放心,谢谢你让我拍照,我虽然没见到郭建华本人,但也交得了差。”

  “你打算怎么写?”他有兴趣的问。

  “哦,很简单,”我用手打演一摆手势,“头条是:神秘人物郭建华──”

  “很好。”

  “他与美国人的合作怎么了?”我问。

  “来,我请你吃茶,慢慢告诉你。”

  “如果这是你的家,那多好,我们就可以在这里慢慢谈。”我说:“但是我们不要沾郭建华的光,不要去睬他,好不好?”

  小张笑,很赞许。“对,到市区我家去。”

  “你有家?”我问。

  “嗳,你少看不起人,”他拍拍我肩膀,“施,咱们是老友记是不是?”

  “当然。”

  他把我送回市区,我把底片交菲林房,然后到他家去。小张开一部本田雅廓,但是开得很潇洒,他在市区的家居然是一层稀见的旧楼,我觉得他真是幸运,租得到这种房子。

  一打开高高的大门,进去是木板地,酸枝与云石家愀,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,这么美丽的家,小张真跟郭建华一样的会享受,看来他这份管家薪水还真不赖。

  客厅四角摆着奇花异草,颜色调和。

  我叹气,“我住得太破了。”我可怜与同清自己。

  “别这么说好不好?”他笑。

  “这房子什庆时候拆?”我问。

  “别愁,你少幸灾乐祸,好久也不拆呢!地产主人因打官司动不了这块地皮。”

  我坐在一张真皮s型爱情椅上。好了,我该开始工作了。

  小张递给我一杯矿泉水,开始说给我听:“美国人愿意的,但是欧美版权归他们,东南亚版权归郭。郭不过想赚点钱──我觉得郭建华拒绝访问是因为一般人以为他想扬名国际影坛,实在不敢如此抱负。”

  “他是个怪人,是不是?”我问。

  “并不是,他平易近人,当然,每个人在社会上都有敌人,有时候为了保护自己不要吃亏也得罪不少人,你们城市杂志接过郭的律师信。”

  “是吗?我竟不知道,”我吃惊,“为了什么中。”

  “一年前,你们有不负责的报导暗示郭建华吸毒,乱搞男女关系。你不觉得郭的拒绝是有道理的吗?”

  我的心沉下去。

  “所以他们派我来。”我气愤的说:“是因为其他的人心虚,根本不敢来。小小的一间杂志社也搞人事倾轧。做好这件事,我少不免遭人忌,做不好,责任在我身上,向老板交待一声,叫我卷铺盖。”

  “女孩子最好嫁人。”小张说:“社会上的痛苦最好由男人坦当。”

  “可惜大男人少。”我叹口气,“我这篇访问还是要交出去的。”

  “打算辞职?”小张问。

  “啊,小张,你没听说过吗?到处乌鸦一样黑。”我笑,“我还得做下去。”

  “你的性格很坚强。”小张称赞我,“我很欣赏你。”

  我用力屈了屈手臂,显示我的肌肉,“强壮?当然。”我大笑起来,合上笔记本子。“本来我是做经济版的,专门跑立法局、股票行、期货行、律师楼,没想到有这次奇遇。”

  “你想不想见郭建华?”他凝视我。

  “想!”我大喜过望。

  “真的想?”小张问:“你仿佛对他有偏见。”

  “我想到经济学家的‘气球原则’。”我说:“一只载人昀气球升空、遇难,必须减重,当然是把最废物的那些人先丢下来,总不能扔机械师与医生吧?当然先扔电影明星与足球明星。我有什么偏见。”

  他迟疑很久,不答。

  “或者我们普通人妒忌电影明星,”我笑笑,“一般人对于从事表演专业的明星有种复杂的情感,像郭建华,他生活上碰到的不愉快一定更多。”

  小张不出声。

  “你能令我见他一次吗?我不会问损害他的问题。”我说:“请你安排我见他。”

  “他或许不信任记者。”

  我问:“你信任我吗?”

  “我?我信任你。很奇怪,我是信任你的。你有异一般记者,你比较尊重你的访问对象,也有分析力。”

  “也不是,”我温和的解释,“我们杂志社的记者水准都很优秀,可惜为了吸引读者注意,不得不哗众取宠一点,请原谅。”

  “干脆说他生了大麻疯好了。”

  “那不行,”我笑,“那我第一个先跑,你是他管家,你也是麻疯。”

  “到底几时让我看到他?”我问。

  “这样吧,你把稿子先交掉,别烦呀,交掉之后再见他。”

  “那我还见他干什么?我本人对明星一点兴趣也没有。”我说。

  小张笑,“那见不见也随得你。”

  我拍他的肩膀:“小张,你为我做这么多事,我是很感谢你的。”

  “不用客气。”

  “我得走了。”我说:“改天见。”

  “施,慢着。”他叫住我。

  “什么?”我转头。

  “我可以约会你吗?!”

  “当然。”我说:“打电话到我办公室来。”

  “家里电话呢?”

  “我几乎睡在办公室里,打到我家也没有用。”

  “你不想我打罢了。”他说。

  我笑笑。“三四五六六七。”我说:“打个够。”

  “谢谢。”他大喜。

  我们一起离开他的家,我还要到律政司去。

  那天回到家,我为自己煮了咖啡,把座椅安排得舒服停当,然后坐下来,写了一篇关于郭建华的稿子,捱到半夜两点半,觉得很满足。刚擦擦疲倦的眼睛,电话铃响起来。

  是小张!我想,想到他,忽然开心起来。

  接了话筒,原来是小李子。

  “怎么啦?”小李子笑问:“明天是你最后的审判。”

  “放心,什么都有了。”我不服气,“马到功成。”

  “用了你女人的天生魅力?”他笑。

  “也不见得我运气比你们好。”

  “恭喜你啊!”小李子说。

  “不用。小李子,这次派这样的工作给我,是不是为难我?”

  “这……你知道,总得有人去采访这段新闻。”

  “何必偏偏选中我?”

  “你单身一个女孩子,没有家累,又刚出来做事,又不是老总的心腹,不陷害你,陷害谁?”

  小李子真是坦白。我长长太息一声。

  “别灰心,到处乌鸦一样黑,那个机构都一样。慢慢你就会知道。”

  我问:“我那些照片放出来没有?”

  “放出来啦,精彩得不得了。”小李子说:“恭喜你,你真是个记老。”

  “可惜让你们的冷水泼得不清不楚,已经不打算做下去。”

  “老总看过照片,单等文字稿。”他说。

  “明天就交上来。”我说,“写得还不坏。”

  “你终于见到郭建华了!”

  “我没有见到。”我诧异地说:“怎么?”

  “没见到他?没见到他会有他的照片?”

  “谁的照片?”

  “郭建华的照片。”

  “别乌搅。”

  “谁乌揽?你今天中午交上来的照片,”

  “那是小张。”我说:“郭的管家。”

  “怎么小王小张?我们做哪一行的?连大名顶顶的郭建华也不认得?喂,施,你不是受了什么刺激吧。”

  我心中灵光一闪,我明白了。

  “喂?喂?施?”

  我放下电话。

  小张。郭建华。

  这坏人,见我不认得他,便来开我这种玩笑。说他恶意,他又没有,说他好意,为何开我这种玩笑?

  我想到我对他说过的话,脸红耳赤,下不了台,我真是太粗心大意,自己出了丑。

  我叹了一夜的气,第二天一早把稿子交出去,向老总辞职。

  他大惊,苦苦挽留我。

  “施,你做得这么好,为什么要辞职!”他说:“是别家杂志挖角?别去相信他们,做生不如做熟。”

  “年纪轻的人有理想,”我说:“我不想做下去。”

  “施──”

  “我做到下个月底。”我说。

  “喂,施!”

  我推开门出去。到了褛下,看到小张坐在一辆开蓬“黑豹”中等我。

  “施!”他叫我。

  穿一身白。我斜眼看他,居然颇像个明星,只是心地狭窄,为人险诈。

  “嗨,郭建华。”我冷冷的说。

  “上车来,你答应过我,我可以约会你的。我也答应过你,让你见到郭建华。”

  “我不喜欢你耍手段。”

  “施,此地无人不认识我,那天我一开门,好家伙,你居然看看郭建华问郭建华在不在!算我错,是我错,你先上车来,咱们不是老友记吗?”

  “小郭才是我的老友。”

  这时候忽然有一个人冲过来,举起照相机就拍照.停睛一看,那记者却是小李子。好,下期杂志又多一条新闻:“本刊编辑与大明星情史内幕”。小李子大笑着跳着跑开。

  而郭建华说:“上车吧,我就是小张呀!”

  我上车。“小张,瞧我慢慢泡制你!”我只好笑了。

  费薇思

  她每天早上来买一个三文治,咸牛肉夹芝士,面包不用烤。一元半。

  我总留意她,因为她有一张很稚气的脸,常常笑,头发直直,喜欢穿白衣服。我常常注意女孩子,因为年龄关系,总没有廿一岁的男孩子不看女孩子的,是不是?

  父亲包下这间办公厅的饭堂,我放暑假,所以一清早便被逼来帮忙,不到两个星期便熟练得要死,从厨房做到侍者,比外头雇的人总强点,因为我是父亲的儿子,事事替他着想。

  父亲跟母亲说:“我们三代都开餐室,没想到儿子去念土木工程。”

  “工程师有什么不好?”母亲说:“说出去总比做餐馆好听点。”她偏偏嘴。

  母亲说得也有点道理,但是父亲不服气。“好听,好听有什么用?你天天把‘工程师’三个字搁嘴里念三十遍,我又不相信了,告诉你,如今我们也置着三四层楼宇,做堂倌有啥不好?将来儿子毕业去教书,那薪水还不够他娶老婆,不如帮我把饭店做发达了好。”

  母亲说:“世世代代在蝇头小利里打滚,谁看得起你!当然是读书人清高,你没听说‘万般皆下品,唯有读书高’?”

  “这是你的虚荣感!”父亲提高声音,“有几个钱,就学清高。”

  我笑笑。他们才我一个儿子。母亲嫁父亲时已经二十八岁,本来很不愿意嫁入一片小饭店,真的嫁了,两夫妻感情又很好,父亲很尊敬母亲,一般有关文件的事,都取得母亲同意:母亲念的书比较多。

  如今饭店变出三间,加上这个蒸蒸日上的饭堂.可是正如母亲说,这一行事事得亲力亲为,不高尚。倒不如一个大学教授,两袖清风,潇洒风流,叫人崇敬。做生意也行,要做船,做银行,出入华尔街,这种小生意…但父亲是个忠实的小商人,我相信他是唯一报足入息税的商人。他们两个我都爱。

  我第一天上工便注意到费薇恩。她是大学生,毕业后刚找到工作,把学校的青春纯洁带到办公室,然后使这个小小的饭堂也沾着光。

  母亲对“大学生”是很敏感的。

  以前我有一个小女朋友,才看三次电影,母亲就反对。“我打听过了,她家里开家庭式胸围厂!你想想,多难为情。”

  我不觉得难为情,但因为我是母亲的唯一儿子,所以不再与这小女孩来往,人家心中一定不太高兴。

  母亲应该喜欢费薇恩——她的同事连名带姓地叫唤她。我听到,所以知道她的名字。

  这个女孩子有本事在阴霾中带出阳光,她那浓眉大眼使我印象深刻,我暗暗的记念她。

  每天早上,我为她准备好一份咸牛肉芝土三文治,因为她上班总有点迟到,赶着要,我不想她等太久。

  每天早上她都说“谢谢”,很温和很亲切。但是她对每个人都很和蔼亲切,作不得准。

  她那种风度姿态,都是我心仪的,不过我天生内向,不敢主动追求。

  母亲很快知道了,做独生儿子就是这点不好,母亲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我一个人身上,躲也躲不过。

  妈妈这次很鼓励我,“去呀,跟她说呀。别让她以为你是食堂里的小工。”

  我说:“如果她喜欢我,她不会介意我是小工或者老工。”

  “你开玩笑!如今的女孩子多么聪明,小工还想娶老婆?连女工都想嫁总经理。”

  “是你的统计报告吗?”我问。

  “哼!”

  宝薇恩忽然不再买三文治。有一个男孩子陪她来吃早餐。

  我看到他们两人双双进来,马上呆住,心里一阵心酸,呵,我想…我迟了一步。

  母亲比我更错愕,脸上悔恨交织。一副“你看你,白白错过了良机”的表情。

  他们叫早餐要煎双蛋,两个人对著有说有笑,然后那男孩子放下钱,与她一齐离去。我尽量往好处想:或者他们是同事,在门口遇见,一道吃早餐而已。于是心中略宽。

  午后我把那份咸牛肉芝士三文治自己吃掉。所有的芝土都黏在牙齿上,很不是滋味。

  夜间母亲喃喃的说:“这呆子,这么好的女孩子叫别人捷足先登。这大学毕业女孩,又有工作,比不得那些黄毛丫头,专门想男人请跳舞请看戏,野人似的。”
 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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