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阿细之恋 page 11 作者:亦舒

  自那日起,我没有再去找过明冥。我的工作很忙,我家中也很忙,但是我时常想起她。她的一身白衣服,她那种精神永远不集中的样子。她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。

  每当我在静下来的时候,我马上会想起她。

  在街上,我看到卷发的女孩子,我会害怕惭愧地避过,但是马上的反应是想看清楚她是不是明冥。我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了。我没有再见到她。

  后来我见过古某人了一、二次,我们没有提及明冥,两个大男人提人家一个女孩子的名字,是很不应该的吧?我很惶恐,我怕永远永远见不到她了。

  妻子生产之后,我们与友人同去夏蕙喝酒,那个菲律宾女歌手在那里唱一首异常熟悉的歌:

  “如果她向你要一个吻,

  告诉他不不不,

  如果他要约会你,

  告诉他不不不──”

  我忽然之间醉了疯了,觉得一切都不再重要,我马上到公众电话去投下一个硬币,打电话过去给明冥,即使只是再听听她的声音也好。

  我居然还记得那个电话号码。

  电话铃声晌了很久,一个女人来接电话,本地人的口音,向我解释着那个小姐搬走已经很久了。我握着话筒,眼泪忽然汩汩流了下来。

  我放下了话筒。

  那个女歌手继续唱:

  “到派对去是可以的,

  找点乐趣是可以的,

  但是别挑他做爱人,

  如果他要带你回家,

  告诉他不不不。”

  我哭着,头靠在手臂上。我非常爽快的哭了很久。

  妻子并没有问我为什么。

  第二天早上她只是告诉我:“你昨天哭了。”

  我微笑,“是吗?”我平静的问:“我一定是喝醉了。”

  “是了,你喝醉了。”妻子肯定的说。

  女儿歪歪斜斜的走过来,快四岁了,她说:“爸爸别出去喝酒,爸爸在家陪我们。”

  刚出生没多久的儿子躺在隔壁的婴儿房里。

  我也很肯定的说:“我喝醉了。”

  别关冷气,夏天还没有过。

  我忘了问她:“在夏天,你日日都是穿白色的衣服吗?”

  她的身影在巷子转角处消失。那条满是桂花的巷子。我原来可以再抓住她一段时候,原本是可以的。

  但是我已经结婚了,两个孩子。我不能对她那样,真的不能。明年夏天会是什么样子呢。把夏天留住,把时间留住,把她留住。不不不,我还是一个年轻的男孩子,傻气的在恋爱中。把时间留住。

  外宿记

  当阿心宣布他要与王家杰结婚的时候,刘家震动了。

  刘先生刘太太,才这么一个女儿,养到十九岁,一向如珍如宝的供奉着,阿心才念大学二年级,刘太太满意为女儿前途如锦,忽然听到这种消息,脸色变了一大半,不由分说的便反对。

  而阿心却说:“这年头做父母的八成都疯了。”她冷笑,“没有不反对女儿的婚事!”

  刘先生更伤心的说不出话来,一言不发。

  刘太太气呀,她问阿心,“怎见得我们就疯了?”

  十九岁的阿心并不体谅父母,她也愤怒。

  本来好好的一家三口,现在关系搞的大大不佳。

  家杰都是个上路的男孩子,与阿心同系同班,也是十九岁。他去见了刘先生刘太太。

  刘先生一见家杰,觉得他嫩得像水豆腐,皮肤比女孩子白,胡髭都没长出来,文雅得很,横看竖看,还是个孩子,不能称为男人。

  但是他却不像登徒子,无赖,阿飞,故此刘先生陪他在客厅略坐一会儿,说了几句话。

  家杰说:“我想与阿心结婚。”

  刘先生问:“你们真是已经如此决定了吗?”

  “是的。”阿心抢着说。

  “以前的父母阻止子女谈恋爱,是大大不当;现在我让你们恋爱自由,但是结,你们都还是孩子呀。”

  “请刘先生相信我,我会好好的待阿心的。”家杰说。

  “我不是不相信你,孩子。但是你们两人大学都没毕业,哪有能力组织家庭?”刘先生愁眉打百结。

  “我想我们可以解决问题。”家杰说:“我们坚诚相爱。”

  刘先生瘫痪在沙发里,他觉得他命苦。

  对这两个十九岁讲道理,是讲不通的,再说下去,刘先生觉得他的血压会激烈上升,他的血管危险。

  他说了三个字,“我反对。”

  阿心把嘴巴一扁,“什么都反对!”

  刘太太哭了起来,“阿心,你太没良心了,自你出世以来,爸妈反对过你什么?这才是破天荒第一次。平日你做什么,我们都答应,连去年到公园去示威,我们都批准的!还要怎么样?”

  阿心低下了头。

  刘先生叹气,“这孩子完全给宠坏了。顺了她一次,第一千零一次不顺她,她还是生气,叫我们怎么办呢?”

  刘太太还在哭。

  刘太太想到十八年前,当阿心还是婴儿的时候,她晚上起来三次喂奶,天亮又要去办公,为这孩子吃尽苦头,到如今却落得如此收场,犹如哑子吃黄连,苦在心中,眼泪无法停得住。

  阿心的头也渐渐更低了。

  她低声问她父亲,”爸,你一定不肯让我们结婚?”

  刘先生跳起来,“我有说过这样的话吗?我只是希望你们把结婚期延迟一点。”

  “延迟多久?”阿心一付讨价还价的样子。

  “两年。毕了业再说。”

  “两年?”阿心像听到“两千年”一样。

  刘先生站起来,“阿心,经过一个多月来的争吵,我觉得我们已经尽了力量,尽了责任。听不听在你们,你们也是大学生,应该有智慧,我不多说了。”

  刘先生的确筋疲力尽。

  “爸──”阿心叫。

  刘先生摆摆手,“别再提了。”他招呼妻子,“太太,我们回房去吧。”

  刘先生扶着刘太太进屋子里去了。

  两个孩子对坐在刘家客厅里。

  他们沉默相对了很久!两个人都在用脑筋。

  终于王家杰先开口,他说:“我觉得伯父伯母倒不是不讲理的那种人。”

  阿心问:“如何见得?,”

  “伯父说得对,我们实在没有能力组织家庭,也没有能力维持生活,延迟婚期,只有好处。”

  阿心一听,大发娇嗔,“你不爱我了?”

  “呵阿心,就是因为爱你,才会重新考虑这件事。”家杰急了起来,“你认为不对?”

  阿心又半晌不出声,后来说,“对是对的。”

  “那就是了。你父母亲非常爱你,这是一眼看得出来的事。他们也尊重我,我知道。我们就照他们的意思办吧。”家杰问:“好不好?”

  阿心无可奈何的说:“有什么办法呢?”

  这件事总算暂时完满解决了。

  刘先生刘太太为之松一口气,心里暗暗感激家杰。

  不过阿心一定要坚持先定婚。家杰在她手指上套了一只小小钻石指环。

  阿心很得意,一天要看上一百几十遍,举着手,抚摸着指环。看得刘太太直摇头。

  刘太太说:“她的确是爱上那个小子了。”

  “算啦!”刘先生说,“只要她开心,我们还管得了什么?”

  这真是做父母的伤心之处。

  但是阿心的烦脑还没有完。

  第一,她老觉得家杰不肯坚持马上跟她结婚,是一种退缩,表示爱情已经不太靠的住了。

  第二,在学校里,她一见到家杰与别的女同学点头或是什么的,马上会生气,大吃其醋。

  家杰觉得这是太厉害的精神负担,使他吃不消。

  他也不过是个十九岁的孩子而已。

  他问阿心,“为什么你对我这样怀疑呢?”

  “我放不下心,家杰,我也很痛苦的,”她答:“我要每一分每一秒都与你在一起,为什么你答应我父母延迟结婚呢?我不明白。”

  “告诉你吧,阿心,因为我的父母也同样反对。”

  阿心呆住了。

  “长辈总有长辈的见解,他们又不会害我们。”

  “你更不爱我了。”阿心说。

  “你真的强词夺理,”家杰说。

  “你!”阿心气得几乎要昏过去,“你骂我,以前你不会对我说半个‘不’字,现在这样骂我!”

  家杰说:“你看你,这么幼稚,这么不成熟,怎么可以做一个好的妻子?”

  阿心马上痛哭流涕的奔回家去。

  她关在房子里哭了一个下午,伤心欲绝。

  老实说,阿心是有点幼稚。照说十九岁的女孩子是很小,但也不应该不懂事到这种地步,然而别忘了阿心是个被宠坏了的孩子,日常在家,大大小小的事都不必她操心,她衣来伸手,饭来张口,舒服惯了的大小姐,自然又天真了几分。

  从清苦环境里出来的孩子,成熟得比较早。

  阿心是迟熟的。

  到晚饭的时候,她又懊悔了。

  也许家杰也是急了呢?也许家杰并没有变心呢?也许逼得家杰太厉害了呢?

  她的心里起了一连串的假设。

  在饭桌上,她对着一碗饭,横拨竖拨,一粒都吃不下去。

  刘太太,她的母亲,实在看不过眼了,“阿心,你又怎么了?一天到晚魂不守舍的,不是哭哭啼啼,就是闹这个闹那个,这样子考试会及格?你真令我们失望!”

  阿心趁机仍下筷子,大哭起来。

  “你再这样子!”刘太太大怒,“我也不要你这个女儿了!养你这些年,一天到晚受你的气,你要是知道孝顺是什么,也不枉我招呼你一场!”

  阿心益发伤心起来。未婚夫与她吵,现在母亲又骂她。她冲回房里去,拿起了外套,就抢出门去,刘太太连追都来不及追。

  刘先生安慰太太,“这种年纪的女孩子,真是没有办法,让她去吧,让她出去兜个圈子,散散心也就好了。”

  “她到哪里去呢?”刘太太马上觉得她刚才言重了。

  “总是到家杰那边去罢。”刘先生说。

  但是阿心在街逛了很久,还是没去找家杰。她又不愿意回家,一直在马路上逛下去也不是办法。到了晚上九点钟,她才决定去找家杰。

  幸亏家杰在家里,幸亏家杰也正在后悔。

  家杰见了她,喜出望外,“阿心!”阿心被他这么一叫,眼泪翻滚下来。

  “到屋子来坐。”家杰忙说。

  “不坐,你家人会瞪着我看的。”阿心擦眼泪。

  “那么你要到什么地方去?”家杰问她。

  “不知道。”

  “这样吧,我开了哥哥的车子,我们兜风吧。”

  这倒是个好主意,使阿心小姐点了点头。

  家杰把车子开出来,驶得很慢。

  他说:“阿心,今天是我不对,你原谅我。”

  阿心说:“我又不气你,我气我父母。他们一点也不了解我,动不动就管制我,我一点自尊心都没有了!今天我怎么都不回家了。”

  “就睡在我妹妹的房间里吧。”家杰说。

  “不要,她们会笑话我的。”

  “那怎么办?”家杰一呆,把车子停在僻静的路边。

  “我要去找个酒店房间!”阿心忽然任性的说。

  家杰吓一跳,“这怎么可以?一个女孩子不可以去睡酒店的,阿心,传出去了,对名誉有影响。”

  “我们已经十九岁了,又订了婚,有什么影响?”阿心轻轻的问。

  家杰不响。

  是的,他们十九岁了,他们是未婚夫妻。他们相爱。

  但是家杰心里,总觉得有点不对劲,他又不敢说出来。

  这时候阿心依偎在他肩膀上,半头的头发挂在他胸前,阿心的头发有一股清香,家杰闻得晕陶陶的。

  阿心哭过了,微肿的眼睛显得楚楚可怜,看上去哪像十九岁,简直只有十五六岁的模样。

  家杰不是圣人。他的心猛地跳起来。他抱着阿心吻了一下。他问阿心,“你不会后悔吧?”

  阿心摇摇头,“我迟早要嫁给你的。”她觉得她很勇敢。爱一个人要爱得透彻,到这一点是伟大的。

  阿心并没有觉得不对。

  家杰说:“好吧,阿心,我们去找一个房间。”

  他又开动了车子,驶进市区。

  说实话,家杰一辈子没去开过房间,根本不知道该去哪间酒店才好,他胡乱把车子停好,带着阿心下车。阿心跟在他身后,他们两个人走进一家中型酒店。

  登记处站着一个穿西装的男人。

  家杰看看他,又看看阿心,他的脚步很犹疑,不敢走过去,站在原地很久。

  阿心也很怕。跟在冢杰身后不出声。

  终于那个穿西装的男人笑了,他问:“有何贵干?”

  家杰说:“我想找一个双人房。”

  那男人还是笑,“十分抱歉,先生,今天我们的房间全满,来了一大队日本游客呢。”他再歉意的笑看。

  “谢谢你。”家杰拖着阿心,回头就走。

  他发觉他出了一身汗。

  他从来不知道酒店也会客满。不过有一样事是令他宽心的,刚才那个登记员,并没有用奇怪的眼光看他。

  他松一口气说:“阿心,我们到那边去。”

  “家杰──”

  “什么?”家杰住了脚步。

  “我在车子里等你好吗?你……弄好了才过来叫我。”阿心怯怯的说。

  家杰犹疑了一下,“也好。”

  于是阿心坐在车子里;看着家杰过马路,到另一家酒店去问。阿心很紧张。

  她在想:“如果妈妈知道了,会打死我。”

  但是她有倔强的脾气,这种情形,使她骑虎难下,回家,她不肯,到家杰那里,她又不肯。

  还是让家杰去找一间房间吧。租好了房间,她可以叫家杰回家去。至少在外边宿一夜,可以向她父母证明,她已经不是孩子了。

  阿心就是有这种奇怪的想法。

  她看着街上来来往往过马路的人,时间仿佛拖得很长,她等了很久,也不见家杰回来。

  阿心看看她的一双手,低头沉思。她的心里很乱,不知道该怎么办。她忽然想起她只有十九岁,一个女人要活得很小心。她从来没去算过命,不知道命有多长。她又想到年纪大的女人说:一失足成千古恨。

  当然时代是不同了,有许多事情有了改变,如果是真爱一个人,这些都无所谓!谁能做一辈子的尼姑呢。

  阿心这样子在心里一问一答。

  而且,她心里再三的告诉自己,她是爱家杰的。

  家杰是个值得爱的男孩子。他不会使她失望。

  阿心抬起头来,看看对面大厦的一个大钟,家杰怎么十分钟还没有回来?

  一个警察过来跟她声势凶凶的说:“小姐,这里是不准泊车的,我限你五分钟把车开走,要是回头还见到你在这里,就不客气!”

  阿心觉得这个警察真奇怪,违法拍车,又不是死罪,大不了抄牌而已。这世界大惊小怪的人特别多,阿心想:像母亲也是其中之一。

  家杰自对面马路冲过来,开了车门,坐在那里喘气。

  “订好了房问吗?”阿心问。

  “没有!都满了,跑了三间,两家住满了日本人,一家住了台湾人。”

  “那怎么办?”阿心瞪大了眼睛。

  “只好再兜兜了。”家杰说。

  “怎么会有这种事呢?旅馆通通客满?”

  家杰说.“酒店的人说,常常有这种事情,只是我们没有碰见过而已。”
 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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