每当我在静下来的时候,我马上会想起她。
在街上,我看到卷发的女孩子,我会害怕惭愧地避过,但是马上的反应是想看清楚她是不是明冥。我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了。我没有再见到她。
后来我见过古某人了一、二次,我们没有提及明冥,两个大男人提人家一个女孩子的名字,是很不应该的吧?我很惶恐,我怕永远永远见不到她了。
妻子生产之后,我们与友人同去夏蕙喝酒,那个菲律宾女歌手在那里唱一首异常熟悉的歌:
“如果她向你要一个吻,
告诉他不不不,
如果他要约会你,
告诉他不不不──”
我忽然之间醉了疯了,觉得一切都不再重要,我马上到公众电话去投下一个硬币,打电话过去给明冥,即使只是再听听她的声音也好。
我居然还记得那个电话号码。
电话铃声晌了很久,一个女人来接电话,本地人的口音,向我解释着那个小姐搬走已经很久了。我握着话筒,眼泪忽然汩汩流了下来。
我放下了话筒。
那个女歌手继续唱:
“到派对去是可以的,
找点乐趣是可以的,
但是别挑他做爱人,
如果他要带你回家,
告诉他不不不。”
我哭着,头靠在手臂上。我非常爽快的哭了很久。
妻子并没有问我为什么。
第二天早上她只是告诉我:“你昨天哭了。”
我微笑,“是吗?”我平静的问:“我一定是喝醉了。”
“是了,你喝醉了。”妻子肯定的说。
女儿歪歪斜斜的走过来,快四岁了,她说:“爸爸别出去喝酒,爸爸在家陪我们。”
刚出生没多久的儿子躺在隔壁的婴儿房里。
我也很肯定的说:“我喝醉了。”
别关冷气,夏天还没有过。
我忘了问她:“在夏天,你日日都是穿白色的衣服吗?”
她的身影在巷子转角处消失。那条满是桂花的巷子。我原来可以再抓住她一段时候,原本是可以的。
但是我已经结婚了,两个孩子。我不能对她那样,真的不能。明年夏天会是什么样子呢。把夏天留住,把时间留住,把她留住。不不不,我还是一个年轻的男孩子,傻气的在恋爱中。把时间留住。
外宿记
当阿心宣布他要与王家杰结婚的时候,刘家震动了。
刘先生刘太太,才这么一个女儿,养到十九岁,一向如珍如宝的供奉着,阿心才念大学二年级,刘太太满意为女儿前途如锦,忽然听到这种消息,脸色变了一大半,不由分说的便反对。
而阿心却说:“这年头做父母的八成都疯了。”她冷笑,“没有不反对女儿的婚事!”
刘先生更伤心的说不出话来,一言不发。
刘太太气呀,她问阿心,“怎见得我们就疯了?”
十九岁的阿心并不体谅父母,她也愤怒。
本来好好的一家三口,现在关系搞的大大不佳。
家杰都是个上路的男孩子,与阿心同系同班,也是十九岁。他去见了刘先生刘太太。
刘先生一见家杰,觉得他嫩得像水豆腐,皮肤比女孩子白,胡髭都没长出来,文雅得很,横看竖看,还是个孩子,不能称为男人。
但是他却不像登徒子,无赖,阿飞,故此刘先生陪他在客厅略坐一会儿,说了几句话。
家杰说:“我想与阿心结婚。”
刘先生问:“你们真是已经如此决定了吗?”
“是的。”阿心抢着说。
“以前的父母阻止子女谈恋爱,是大大不当;现在我让你们恋爱自由,但是结,你们都还是孩子呀。”
“请刘先生相信我,我会好好的待阿心的。”家杰说。
“我不是不相信你,孩子。但是你们两人大学都没毕业,哪有能力组织家庭?”刘先生愁眉打百结。
“我想我们可以解决问题。”家杰说:“我们坚诚相爱。”
刘先生瘫痪在沙发里,他觉得他命苦。
对这两个十九岁讲道理,是讲不通的,再说下去,刘先生觉得他的血压会激烈上升,他的血管危险。
他说了三个字,“我反对。”
阿心把嘴巴一扁,“什么都反对!”
刘太太哭了起来,“阿心,你太没良心了,自你出世以来,爸妈反对过你什么?这才是破天荒第一次。平日你做什么,我们都答应,连去年到公园去示威,我们都批准的!还要怎么样?”
阿心低下了头。
刘先生叹气,“这孩子完全给宠坏了。顺了她一次,第一千零一次不顺她,她还是生气,叫我们怎么办呢?”
刘太太还在哭。
刘太太想到十八年前,当阿心还是婴儿的时候,她晚上起来三次喂奶,天亮又要去办公,为这孩子吃尽苦头,到如今却落得如此收场,犹如哑子吃黄连,苦在心中,眼泪无法停得住。
阿心的头也渐渐更低了。
她低声问她父亲,”爸,你一定不肯让我们结婚?”
刘先生跳起来,“我有说过这样的话吗?我只是希望你们把结婚期延迟一点。”
“延迟多久?”阿心一付讨价还价的样子。
“两年。毕了业再说。”
“两年?”阿心像听到“两千年”一样。
刘先生站起来,“阿心,经过一个多月来的争吵,我觉得我们已经尽了力量,尽了责任。听不听在你们,你们也是大学生,应该有智慧,我不多说了。”
刘先生的确筋疲力尽。
“爸──”阿心叫。
刘先生摆摆手,“别再提了。”他招呼妻子,“太太,我们回房去吧。”
刘先生扶着刘太太进屋子里去了。
两个孩子对坐在刘家客厅里。
他们沉默相对了很久!两个人都在用脑筋。
终于王家杰先开口,他说:“我觉得伯父伯母倒不是不讲理的那种人。”
阿心问:“如何见得?,”
“伯父说得对,我们实在没有能力组织家庭,也没有能力维持生活,延迟婚期,只有好处。”
阿心一听,大发娇嗔,“你不爱我了?”
“呵阿心,就是因为爱你,才会重新考虑这件事。”家杰急了起来,“你认为不对?”
阿心又半晌不出声,后来说,“对是对的。”
“那就是了。你父母亲非常爱你,这是一眼看得出来的事。他们也尊重我,我知道。我们就照他们的意思办吧。”家杰问:“好不好?”
阿心无可奈何的说:“有什么办法呢?”
这件事总算暂时完满解决了。
刘先生刘太太为之松一口气,心里暗暗感激家杰。
不过阿心一定要坚持先定婚。家杰在她手指上套了一只小小钻石指环。
阿心很得意,一天要看上一百几十遍,举着手,抚摸着指环。看得刘太太直摇头。
刘太太说:“她的确是爱上那个小子了。”
“算啦!”刘先生说,“只要她开心,我们还管得了什么?”
这真是做父母的伤心之处。
但是阿心的烦脑还没有完。
第一,她老觉得家杰不肯坚持马上跟她结婚,是一种退缩,表示爱情已经不太靠的住了。
第二,在学校里,她一见到家杰与别的女同学点头或是什么的,马上会生气,大吃其醋。
家杰觉得这是太厉害的精神负担,使他吃不消。
他也不过是个十九岁的孩子而已。
他问阿心,“为什么你对我这样怀疑呢?”
“我放不下心,家杰,我也很痛苦的,”她答:“我要每一分每一秒都与你在一起,为什么你答应我父母延迟结婚呢?我不明白。”
“告诉你吧,阿心,因为我的父母也同样反对。”
阿心呆住了。
“长辈总有长辈的见解,他们又不会害我们。”
“你更不爱我了。”阿心说。
“你真的强词夺理,”家杰说。
“你!”阿心气得几乎要昏过去,“你骂我,以前你不会对我说半个‘不’字,现在这样骂我!”
家杰说:“你看你,这么幼稚,这么不成熟,怎么可以做一个好的妻子?”
阿心马上痛哭流涕的奔回家去。
她关在房子里哭了一个下午,伤心欲绝。
老实说,阿心是有点幼稚。照说十九岁的女孩子是很小,但也不应该不懂事到这种地步,然而别忘了阿心是个被宠坏了的孩子,日常在家,大大小小的事都不必她操心,她衣来伸手,饭来张口,舒服惯了的大小姐,自然又天真了几分。
从清苦环境里出来的孩子,成熟得比较早。
阿心是迟熟的。
到晚饭的时候,她又懊悔了。
也许家杰也是急了呢?也许家杰并没有变心呢?也许逼得家杰太厉害了呢?
她的心里起了一连串的假设。
在饭桌上,她对着一碗饭,横拨竖拨,一粒都吃不下去。
刘太太,她的母亲,实在看不过眼了,“阿心,你又怎么了?一天到晚魂不守舍的,不是哭哭啼啼,就是闹这个闹那个,这样子考试会及格?你真令我们失望!”
阿心趁机仍下筷子,大哭起来。
“你再这样子!”刘太太大怒,“我也不要你这个女儿了!养你这些年,一天到晚受你的气,你要是知道孝顺是什么,也不枉我招呼你一场!”
阿心益发伤心起来。未婚夫与她吵,现在母亲又骂她。她冲回房里去,拿起了外套,就抢出门去,刘太太连追都来不及追。
刘先生安慰太太,“这种年纪的女孩子,真是没有办法,让她去吧,让她出去兜个圈子,散散心也就好了。”
“她到哪里去呢?”刘太太马上觉得她刚才言重了。
“总是到家杰那边去罢。”刘先生说。
但是阿心在街逛了很久,还是没去找家杰。她又不愿意回家,一直在马路上逛下去也不是办法。到了晚上九点钟,她才决定去找家杰。
幸亏家杰在家里,幸亏家杰也正在后悔。
家杰见了她,喜出望外,“阿心!”阿心被他这么一叫,眼泪翻滚下来。
“到屋子来坐。”家杰忙说。
“不坐,你家人会瞪着我看的。”阿心擦眼泪。
“那么你要到什么地方去?”家杰问她。
“不知道。”
“这样吧,我开了哥哥的车子,我们兜风吧。”
这倒是个好主意,使阿心小姐点了点头。
家杰把车子开出来,驶得很慢。
他说:“阿心,今天是我不对,你原谅我。”
阿心说:“我又不气你,我气我父母。他们一点也不了解我,动不动就管制我,我一点自尊心都没有了!今天我怎么都不回家了。”
“就睡在我妹妹的房间里吧。”家杰说。
“不要,她们会笑话我的。”
“那怎么办?”家杰一呆,把车子停在僻静的路边。
“我要去找个酒店房间!”阿心忽然任性的说。
家杰吓一跳,“这怎么可以?一个女孩子不可以去睡酒店的,阿心,传出去了,对名誉有影响。”
“我们已经十九岁了,又订了婚,有什么影响?”阿心轻轻的问。
家杰不响。
是的,他们十九岁了,他们是未婚夫妻。他们相爱。
但是家杰心里,总觉得有点不对劲,他又不敢说出来。
这时候阿心依偎在他肩膀上,半头的头发挂在他胸前,阿心的头发有一股清香,家杰闻得晕陶陶的。
阿心哭过了,微肿的眼睛显得楚楚可怜,看上去哪像十九岁,简直只有十五六岁的模样。
家杰不是圣人。他的心猛地跳起来。他抱着阿心吻了一下。他问阿心,“你不会后悔吧?”
阿心摇摇头,“我迟早要嫁给你的。”她觉得她很勇敢。爱一个人要爱得透彻,到这一点是伟大的。
阿心并没有觉得不对。
家杰说:“好吧,阿心,我们去找一个房间。”
他又开动了车子,驶进市区。
说实话,家杰一辈子没去开过房间,根本不知道该去哪间酒店才好,他胡乱把车子停好,带着阿心下车。阿心跟在他身后,他们两个人走进一家中型酒店。
登记处站着一个穿西装的男人。
家杰看看他,又看看阿心,他的脚步很犹疑,不敢走过去,站在原地很久。
阿心也很怕。跟在冢杰身后不出声。
终于那个穿西装的男人笑了,他问:“有何贵干?”
家杰说:“我想找一个双人房。”
那男人还是笑,“十分抱歉,先生,今天我们的房间全满,来了一大队日本游客呢。”他再歉意的笑看。
“谢谢你。”家杰拖着阿心,回头就走。
他发觉他出了一身汗。
他从来不知道酒店也会客满。不过有一样事是令他宽心的,刚才那个登记员,并没有用奇怪的眼光看他。
他松一口气说:“阿心,我们到那边去。”
“家杰──”
“什么?”家杰住了脚步。
“我在车子里等你好吗?你……弄好了才过来叫我。”阿心怯怯的说。
家杰犹疑了一下,“也好。”
于是阿心坐在车子里;看着家杰过马路,到另一家酒店去问。阿心很紧张。
她在想:“如果妈妈知道了,会打死我。”
但是她有倔强的脾气,这种情形,使她骑虎难下,回家,她不肯,到家杰那里,她又不肯。
还是让家杰去找一间房间吧。租好了房间,她可以叫家杰回家去。至少在外边宿一夜,可以向她父母证明,她已经不是孩子了。
阿心就是有这种奇怪的想法。
她看着街上来来往往过马路的人,时间仿佛拖得很长,她等了很久,也不见家杰回来。
阿心看看她的一双手,低头沉思。她的心里很乱,不知道该怎么办。她忽然想起她只有十九岁,一个女人要活得很小心。她从来没去算过命,不知道命有多长。她又想到年纪大的女人说:一失足成千古恨。
当然时代是不同了,有许多事情有了改变,如果是真爱一个人,这些都无所谓!谁能做一辈子的尼姑呢。
阿心这样子在心里一问一答。
而且,她心里再三的告诉自己,她是爱家杰的。
家杰是个值得爱的男孩子。他不会使她失望。
阿心抬起头来,看看对面大厦的一个大钟,家杰怎么十分钟还没有回来?
一个警察过来跟她声势凶凶的说:“小姐,这里是不准泊车的,我限你五分钟把车开走,要是回头还见到你在这里,就不客气!”
阿心觉得这个警察真奇怪,违法拍车,又不是死罪,大不了抄牌而已。这世界大惊小怪的人特别多,阿心想:像母亲也是其中之一。
家杰自对面马路冲过来,开了车门,坐在那里喘气。
“订好了房问吗?”阿心问。
“没有!都满了,跑了三间,两家住满了日本人,一家住了台湾人。”
“那怎么办?”阿心瞪大了眼睛。
“只好再兜兜了。”家杰说。
“怎么会有这种事呢?旅馆通通客满?”
家杰说.“酒店的人说,常常有这种事情,只是我们没有碰见过而已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