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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环蚀 page 5 作者:亦舒

  她身型比我略高,年纪也大几岁,怕有十二三岁,已有少女之姿。

  双眼明亮有神,肤色如蜜,她正打量着我呢,一边嘴揶揄,另一边嘴角同情,象是在问:小朋友,为什么哭?打输了弹子?

  我彷佛听到她的声音,但她明明没有开口。

  我说:“我不是小朋友。”

  她笑了。

  手自口袋取出,推开,有一颗搪。

  她示意我取。

  我哪有心情同她玩,只摇头。

  哭宝宝。我听见有人说。

  是她吗?她仍没有张口。

  我觉得奇怪透顶,伤心顿时去掉两三分。

  她把手向我递来。

  这次我不由自主地取过糖,撕开七彩的糖纸,放入嘴里。

  顿时觉得一阵香甜,馥郁前所未有,忽然之间,我的愁苦像渐渐散开。

  小小的声音说:年纪老大的人,即使她是你至爱的外婆,也终于要离你而去,这是生命的定律,快快收起眼泪回家去做个好孩子。

  声音软而轻,抚理著我的悲伤。

  我垂下头,不出声。

  等再抬起头来,她已经消失。

  我自长凳跳下来四处找她,她不可能走那么快。

  但小公园一眼放尽,并无她的影踪。

  我奔出马路,在泥泞中摔一跤,仍然没看见她。

  静下来想一想,抹抹眼泪,回家去。

  自那一刹那开始,我像是开了窍,什么都明白了。

  到家,看见母亲在呜咽,我紧紧拥抱她。

  母子相依为命。

  我立即学会自己穿衣漱洗,乘车上学。

  时间飞逝。

  忽忽已是高中生。

  脾气更牛,体格更壮,性情也有点孤僻。

  家里环境已略略转好,母亲终于凭双手闯出天下来,受公司重视。

  甚至已替我筹下大学学费。

  已是十五岁的小伙子了,家里的壮丁。

  但一直没有忘记穿绿色玻璃雨衣的女孩子,平时也接触到异性,女同学中找不出像她那样标致的女孩,差得太远了,使我承认难忘的是她的微笑,比同年龄的女孩成熟温馨。

  而她所赐的一颗糖,虽然早已在嘴里融化,香味彷佛长存在齿颊间。

  每当不开心的时候,脑海里只要想一想她,便会有宁静的感觉。

  那年秋天,母亲告诉我,她要结婚。

  我十分震惊,那位男士我见过三两次,不喜欢,我不怕他霸占我的母亲,而是直接有种感觉他不会善待她。我整个人马上消沉下来,他也不喜欢我,坚持母亲把我送出去寄宿。

  他说,谁也不晓得她有那么大的儿子,影响形象,一默好处也没有。

  母亲听从了他。

  我知道爱屋及乌是很困难的,但他不应离间我们母子的感情。

  我决定不去参加他们的婚礼。

  愤恨填满我的心,独自跑到山顶近水塘处坐著,很想痛哭一场,但是整个人都烧乾了,流不出眼泪。

  已有很多晚没睡好,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孤苦的人,从没有得到过爱护关心,是孤儿中的孤儿,无论什么苦难,都没有人劝慰开解帮助,一切靠自己肉身去捱过,要不浸死,要不自救,至亲如妈妈,也不过袖手旁观。

  用手捣著脸,想死在山上,永永远远不回到人世间,尸体化为腐骨也不为人发现。

  自暴自弃自怜自悲。

  忽然听见有人说:小朋友。

  声音轻而柔,清甜得如泉水,钻入耳朵,觉得熟悉。

  抬起头来,我看到了她。

  山顶雾浓,掩映著她,她站在约十多公尺外,但我的目光一接触到她,便知道她是谁。

  她是我的希望之神。

  我讶异,她长大了。

  她跟著我长大了。

  她仍穿著薄荷绿的雨衣,合身、别致、漂亮。

  我贪婪的看看她,冲口而出:“你!”

  她向我微笑。

  秀丽的睑容使我踏步向前。

  她已有二十岁左右,整个人像是在雾中发出光晕,秀发如云散在肩上,更显得飘逸,如仙女一样。

  仍然以小姐姐般姿态出现,笑容中带着调皮:怎么,又在生气?又在自怜,小朋友,七八年不见,你好象没有什么进步嘛。

  我鼻子发酸,冲口而出,“我的愁苦,只有你知道。”

  她扬起脸,谅解的点点头。

  我听到声音说,但人生一直充满各式各样的失望与磨练。

  她的嘴唇并没有动,我已习惯她这种说话方式,是心灵感应。

  我再走近她。

  她真好看,比我记忆中的她更完美温柔。

  “你是谁,”我问:“叫什么名字,恳请告知。”

  被我瞪著瞧,她略有一丝腼腆。

  “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,又如何得知我伤心绝望?”

  她又露出微笑:你已是少年,不可能一辈子依偎母亲脚下,她有她的世界,你有你的,请接受现实,为她庆幸。

  我不语。

  ──男孩子如苍鹰,飞得高且远。她继续劝慰我,历劫风霜,锻镜自己,岂可为小小事感怀身世。

  我惭愧了。

  ──回去参加婚礼,别令母亲伤心。

  三两句话,她使我的烦忧去净。

  ──她是永远爱你的母亲,但她也有权追求自己的快乐。

  我完全被说服,伤心管疡心,我原谅了母亲。

  她又伸出手,手心中又有一粒糖。

  我立刻取过糖,手指接触到她的掌心,温暖而滑腻,我忽然涨红了脸,一边面孔发烫。

  “这糖是什么地方买的,怎么只有你一人有?”

  ──吃吧。

  我剥了糖,放进嘴里。

  那股香味又沁人心脾,我又安静下来。

  “再陪我说一会儿,不许走。”

  ──你这个喜聚不喜散的毛病如果不改,始终是要吃苦的。

  我也知道自己外冷内热,感情过份丰富,无法抒泄,一遇到喜欢的人,抓住,难舍难分!不让人走。

  ──看,天空是什么。

  我抬起头,水塘那边出现半边残虹,在雾中显得霞彩缤纷。

  突然忆起这可能又是调虎离山之计!忙回头,果然,她消失了。

  不可能是幻觉,我手中仍握著糖纸,连上一次,一共有两张了。

  我下山回家,换上西装,去参加婚礼。

  是大人了。

  母亲穿米色的缎子小礼服,颈项挂串珍珠,同色皮鞋,见到我,马上绽出笑容。

  我过去祝贺她。

  母亲眼眶发红,我暗暗叹气。

  我没有去留意她身边的男人,是她的选择,希望她快乐。

  母亲是一个苦命的女子。

  生活中为何会有那么多的折磨,做人到底是为什么,我一时胡涂,一时清楚,心中悬挂著绿色雨衣的少女。

  母亲在我大学毕业那一年离婚。

  婚姻共维持了七年。

  这七年我.一直住在宿舍,也习惯了,即使是放长假的时候,也不过回家坐一坐。

  宿舍地方小,所以我没有私人浴室,没有音响设备,没有电视机……物质享受贫乏。生活中主要调剂是看书,什么都读。

  同学都知道我只得两套衣裳,并不看低我,反而都说要学我的朴素。

  “一连三年都考取奖学金,连书簿费都有著落,”他们说:“不穿衣裳咱们更敬重他,哈哈哈哈哈。”

  母亲离婚后,我又搬回家去。

  她老了许多,非常若涩,脸上罕见笑容,性情有些古怪,谁能怪她呢,环境造人,那么苦的生活,就有那么苦的人。

  她仍在工作,仍不爱做晚餐,通常由我为她做晚餐。

  我很快找到一份好职业,安定下来。

  母亲说:“儿子都赚薪水,我也该退休了?”

  “辛苦那么多年,也够了,让我养活你。”

  “可是空下来做什么?”她迟疑。

  “享福呀。”

  “我不懂享福。”

  “学习。”

  她苦笑,“不行,你差不多要成家立室,我不能拖累你,免得人说你负担重,嫌你。”

  “妈妈,那样的女孩子我才不要。”

  母亲抚摸著我的面孔,“父母不长进,令你受委屈。”

  “妈妈。”我大力拍她背部。

  母亲一直郁郁寡欢。。

  正如她说,已有女孩子注意到我。

  读书的时候,无论异性如何暗示,我都无动于表。但出来做事,少不免应酬几句。

  都不是我的绿衣女郎。

  同事之中,也有对我特别关心,甚至替我织毛线背心都有。

  但使我震荡的女孩子,却从没遇见过。

  直到一次在某跨国公司的会议室遇见一个女孩子。

  一眼注意到她是因为那套薄荷冰淇淋般颜色的套装。

  许多人认为职业女性穿黑白灰最有尊严最高贵,弄得会议室暮气沉沉,难得看见赏心悦目的水彩色,况且,又是我印象最深刻的一只颜色。

  于是我冒昧地兜过去看她的面孔。

  她抬起眼来,自我介绍。

  令我惊艳,五官有三两分似我心中女郎。

  马上微笑,“我们彷佛见过面。”

  她再仔细打量我,“没有。”她肯定的说。

  这不要紧,三天后我们开始第一次约会。

  三个月后我把她带回家见母亲。

  原以为母亲会喜欢她,一个有学识、大方、经济独立的女孩子。

  但是不。

  一次会面,母亲足足批评了她十次八次!想起来便说几句,想起来便说几句,令我十分烦恼。

  母亲根本不是针对人,而是针对事。

  那件事再简单没有,她不想我结识固定的女朋友,她怕失去我。

  理智上她接受儿子长大后会离开她,但感情上她应付不来。

  这将是我最大的难题。

  怎么说服她?我是她生命中唯一的锚。

  可怜的母亲,可怜的我。

  从此我没有把女友再往家里带。

  母亲生日,我竟忘记,开会至七点多,才疲倦地返家。

  只见妈妈铁青面孔,坐在客厅中央生气。

  我暗暗吃惊,不知为何原委。

  母亲随即开始埋怨、诉苦、解释,一说说了三个钟头,我连领带都来不及解开!呆著脸坐在沙发上听她教训。她以为我与女友寻欢作乐,以致完全忘记这个重要日子。

  我纳罕起来,妈妈一向不注重日子过节,从不庆祝,好几次连她自己都浑忘。

  她是要打听我同女友走得怎么样啊,竟如此旁敲侧击,无理取闹,我啼笑皆非。

  我没有辩驳,免得火上加油。

  等她累了,走过去拍拍她肩膀,然后上床睡觉。

  半夜听到母亲哭泣。

  声音低微,却哀痛欲绝,听到这种哭声,觉得人生一点味道都没有。

  母亲生命中唯一可靠的男性是我,而我总有一日要离她而去。

  那是一个初冬的晚上,天亮得迟,我听她摸黑起床梳洗上班。

  上班,母亲上了一辈子的班,苦乐自知,从未曾有过靠山,从没有休息,山长水远,跋涉了去做足八小时,除非倒下来,从不休假。

  随后我也起床出门。

  天气转凉,气氛萧瑟,心情怀得不能再坏,母亲需要我,我需要自己的生活,看样子我必然要有所牺牲。

  那日脸色灰绿,五官浮肿。

  心情好,能令一个人年轻十年,心情不佳,看上去老十年。

  再也不想去约会异性,每日下班,准时回家,过了三数个月,母亲与我也就相安无事。

  女友来找我,很坦白大方平静地问我,为何疏远她。

  我把理由告诉她。

  她沉默许久,至为讶异,但她是一个受过教育的文明女性,她说她相信仍有孝子存在,是否愚孝,那是我的选择,不予置评。

  同时她也肯定我们间往来不会有结果,不会有幸福,倒不如即时分手的好。

  我送她到门口,她转过头来,还想说什么,结果还是省下了。

  母亲也没有看到我的好脸色,我日日铁青著面孔进,铁青著面孔出。

  大家这样不开心,不知为著什么,牺牲得毫无价值,加上公司调来一个爱无理取闹的上司,日日呼呼喝喝,不给伙计过好日子,情绪更坏得不能形容。

  我开始下班喝上一两杯松弛神经。

  渐渐喝得比较多,并且期待那杯酒。

  才廿多岁,我叹息,去日苦多,几时才捱得到老。

  母亲半夜老是起来咳嗽,同她去看医生,医生劝她退休。

  多年来积劳成疾,建康早已崩溃,她浑身是病:支气管、胃、肝、肾、心脏都不大健全,严重贫血、神经衰弱。

  归途中,在车子里,母亲紧闭著双眼,忽然微笑,我正诧异,她却轻轻说:“当我年轻的时候,我亦是个标致的女郎。”

  听了这两句表面平常底子辛酸的话,我鼻子发酸,眼泪几乎要冲出来。

  我握紧母亲的手,这个潦倒半生的女人,我必须照顾她,除了我她还有谁呢。

  一年后她去世。

  没有公开发丧,没有刊计闻。

  告了一星期的假,每夜去喝个烂醉!踉踉跄跄的离开酒吧,走到路灯边,开始靠牢灯柱呕吐,也不觉肉酸,吐完使用手擦擦嘴,活像路边流浪汉。

  说来真是惭愧,母亲去世,我竟有些如释重负,多么不孝。

  另一方面想,她这一生,有限温存,无限辛酸,活到八十岁那么长寿,也未必是福,徒然白熬日子。

  不要说是她,有时连年轻的我都觉得不愿在床上爬起来!不想刷牙漱口再一次去面对现实,怕见太阳,怕那些做不完的工作,应付不完的人事,过不完的日子。

  母亲早些安息,对她好,对我也好。

  我索性坐在石阶上,哭泣起来。

  让警察来赶我吧,我不在乎。

  ──啧啧啧。

  我用手擦面孔,谁?我胸中灵光一闪。

  “是不是你?”我大声叫,“请出来安慰我,我需要你!”

  ──我就在你身后。

  我转头。

  抬不起的头终于抬起,再不避嫌疑,伸手过去紧紧握住她的手。

  她成熟了,长发挽在脑后,下巴比从前较尖,身上雨衣改了长时髦的款式,秀丽如昔。

  她的手温暖如玉。

  ──为何时时悲伤?

  “也不过数年一次而已。”

  ──一生一次也已大多。

  “但太阳从来未曾照在我身上。”

  ──是吗?太阳什么地方去了?

  “日蚀。”我赌气地回答她的笑。

  ──不可能,顶多是金环蚀罢了,你可以看到太阳,太阳也见得到你,只不过边缘部份被阴影遮住,人生就是这样。

  “可是我痛苦。”

  ──痛苦塑造性格。

  我笑出来,真说不过她,但是我愿意输。

  ──好好地走完这条路,你还没有开始呢。

  “我知道。”

  ──这才乖。

  “让我问你几个问题。”

  ──我不一定回答。

  “你会不会老?等我五十岁见到你的时侯,你会不会白发萧萧?”

  ──你不会再见我,你不再需要我。

  “胡说。”

  ──你应当庆幸才是,我只在因苦的时刻出现,以后你都不会再有再会见我。

  我把她的手贴在脸夸,留恋而固执地不肯放手。

  ──你会与女友重逢,组织家庭,养育孩子,你的生活会过得很幸福。

  “谢谢你。”

  ──谢我?谢你自己。

  “糖呢?”我问:“你欠我一粒糖。”

  ──没有糖,成年人哪里还吃糖。

  她一直微笑,笑容使我心旷神怡,就像看著春风吹皱一池微波。

  ──再见。

  “不不不,你不要走。”

  她把手缩回。

  我身后有人吆喝:“喂那醉汉,还不回家?”

  警察在干涉我游荡。

  她就在我一分神间消失。

  我又恢复了信心及正常生活。

  过数日,再约女友出来见面,她真是个深明大理的好女子,一句埋怨都没有,只表示能见到我真高兴,这时才发觉,她对我的感情有多深。
 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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