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金环蚀 page 3 作者:亦舒

  我扯淡,“但是我从来没谈过恋爱,或许我可以到欧洲,专程花三年来谈恋爱。”

  “恋爱也是燃烧,切忌切忌。”

  做一辈子温吞水?

  休息在家,睡到九点才起床,已是了不起的奢侈,听见门锁转动,啊,是我那难能可贵的帮手来开工,这些日子来,她是唯一的安慰。

  我披上毛巾衣出去迎接她。

  站在门口的是母亲。

  “老妈,”我惊呼。

  身后跟着家里的老佣人阿五。

  真正气馁,原来是她们,一点成就感都没有了。

  母亲表情尴尬,“你怎么在家?”

  “这是我的家,不在家到什么地方,你们来干么?”

  “来看你呀。”

  “我不在你来看什么?”

  “来替你打点。”母亲没好气坐下来。

  “这些日子你同阿五天天来?,”

  “不天天来行吗,”她问:“你穿什么吃什么?”

  我十分懊恼,“真不该把锁匙给你。”

  “你要同我争战到几时?”母亲叹口气,“在写字楼与人斗成习惯,下了班还神经兮兮。”

  我不响。

  “我不是你的敌人,老天,我是你母亲。”她指挥,“阿五,为她做一锅五香牛肉。”

  我倔强,“没有你我也过得很好。”

  母亲不回答我。

  “我不想人说每个成功的女人背后都有辛劳的母亲。”

  她白我一眼,不与我一般见识。

  “你把我的钟点开除了是不是?”

  “又凶起来了,我不是你的下属。”

  “不要你介入我的生活,”我抗议,“你由得我自己挣扎好不好?”

  “阿五,我们走。”

  “妈妈,你总是不明白”我顿足。

  “是的,”她站在门口,“我们总是不明白,母亲的责任便是要了解子女,和承认失败。”

  她声音中多少有些悲哀,我不语。

  “上次你同我吃茶是几时?”

  “我有工作,”我说:“忙。”

  “社会需要你多于我,”老妈不忘幽默,“再见。”

  “慢著,”我说:“等我十分钟,我们吃茶去。”

  母亲笑了。

  我套上毛衣,随便穿条牛仔裤,心里说:阁下已经比许多人幸运了,现在可以出去看太阳。

  老妈说得对,学校出来之后,根本没有机会与她在阳光底下喝杯茶。

  周末即使不用工作,也只能在家喘息,预备星期一再从头开始,大多数时候,不回家也因不想老人看到我们憔悴的模样。

  今日没有强颜欢笑,默默跟著母亲,走进她的世界。

  没想到这种时候,茶座也会挤满了人,还有许多著名的面孔,这些人都逍遥法外,不受朝九晚五所拘。

  许久许久没有这样悠闲。

  叼一枝烟,神色冷漠,作占土甸状。

  母亲不理我,她有她的朋友,上了年纪的太太最开心,不论好歹,一茶在手,人生已过了大半,名正言顺可以不事生产,垮垮的做人,还有什么看不开的?她们说起丈夫的女朋友,都是心平气和的,评头品足,像是说起某个演唱会。

  她们当中有人看到我,便问:“小姐毕业回来了吗,要找事做了吧。”

  心中不禁一丝胡涂,真好似刚毕业回来,到处找事做,虽不受经济压力,也想证实自己。

  忍不住叹口气,在伯母眼中,比她们小的都是年轻人。

  不必空欢喜了。

  “小姐有男朋友没有?”

  我摇头。

  “啊,那么有空到舍下来坐,我家有两个孩子刚回来。”

  刚回来,起码比我小五岁。

  伯母又补下文:“都在外国做好几年事了,找不到好对象,回来散散心。”

  所以要嫁人,还是嫁得去的。

  我只微笑。

  “星期六好不好?下午三时,到我们家来玩。”

  不是这样的,这样不对。

  按步就班,经过介绍认识,进一步约会,各有需要,订下婚约……大部份人都这样做,但并不表示这是正确的做法。不是这样的。

  我没说什么。

  燃烧燃烧,心中嚷:做一日狮子胜过做百年绵羊。

  茶聚完毕母亲送我回家。

  她教训我,“休养一年再找工作好了,不用急。还有,一点感情生活都没有是不行的。阿五明日照样来帮你打杂煮饭。”

  “不用不用,我的生活自己有数,你放心,我会找得到好女佣。”

  “好的女佣有什麽用?”母亲忍无可忍,“要不找个好的男人,你们这些新女性,本末倒置。”

  骂得我们狗血淋头。

  说得也有道理。

  但是她不明白,自小到大,没有人明白,有时闷到要学泰山般,用手槌胸,大喊大叫。

  太寂寞了。有些女友以为结婚可以解除寂寞,结果更加水深火热,对方也那么盼望,等着她去解救,最后还是分手,靠一杯威士忌渡过长夜。

  跟看母亲回家,家还是老样子,六十年代换过家具之后没有重新装修,隔廿年看来,反而有种复古的可喜意味,时下很多年轻人爱煞这种“古董”,到处搜罗,我家却到处都是宝贝。

  沙发还是有脚的,台灯流线型,报纸惯性地放在玻璃茶几下一格。

  下午的阳光静寂地照入客厅,彷佛看到自己,十七八年纪,一边做功课,一边听点唱节目,俞峥是我的偶像。

  当中那十年彷佛没有过,除了青春,青春确是过去了。

  所以人不能停下来,一定要忙,忙得似无头苍蝇,像以前那样,不知道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理想,还是为着不令别人失望,如艾嘉所说,忙得没有时间大哭一场。

  现在有时间了。

  母亲把麻将牌哗啦倒出来,她的搭子快要到了。

  阿五把茶水备好。

  啊,这里是神仙洞穴,山中方一日,世上已千年,水恒的麻将牌,永远的下午,阳光从来没有变化,女主人也就是这个样子。

  我躺在长沙发上看画报。

  忽然之间眼泪自眼角涌出,过去七年受的种种委屈苦处如电影般一幕一幕在脑海中闪过,真不知还要走多少路,鸽子才能在沙上躺下休息。

  用一本杂志盖著面孔掩饰。

  那时表姐每周末来教我跳舞,书房中有好些旧唱片,如今,一定更旧。

  在牌只零零星星的啪啪声中,我与表姐随著比提佩芝的歌声跳慢四步。

  有一只歌是这样的:没有人对泣,没有人道晚安,没有人在忧郁时引我开心,没有人相叹,没有人说我愿意,没有人轻语我爱你……

  真要命,每一句都是真的。

  跑到书房,蹲在唱片柜下拚命找,还是四十五转的唱片呢,像小碟子似。

  翻半天,什么都找不到,倒有一堆邓丽君盒带,想必是母亲买的。

  父亲现在都不回家了。

  名正言顺住女友那里。

  从来没人问过母亲对此事的感想。

  四十岁开始,她过了十年迹近孀居的生活,社会对她这样身份的女性根本不表同情,她也很沉默。

  小时候也问过她可悲伤,记得母亲说:四十岁,还有资格哀伤吗。

  一切如常。

  我把手插在裤袋中,站在牌桌边,同母亲说,我要回去了。

  她头也不抬,打出一张牌,“明天再来。”

  明天,过不尽的明天。七年之后还有七年,再有七年,但文件夹子终于是要合拢的。牌桌上的伯母问:“小姐有什麽打算?”

  我答:“有,找工作,找朋友。”

  她们笑了。

  找找找。得到了失去,失掉了再去找。

  楼下见司机老王在抹车,一辆六十年代平治在他经营下还簇新。

  还烧柴油呢。母亲像是要把她最光辉的时代留住。

  她还可以做得到,这一代呢,脚步一停,四周围的人就把你挤开,除非一直跑下去,马拉松,终身赛。

  “来,”我说:“老王,帮你打腊。”

  小时候坐它去上学,俨然小姐模样,不是不好出身的呢。

  一边忙一边问老王,“有没有熟人?我一直想找个女工,要靠得住的,能做好菜,薪水高些不妨。”

  “怎么,小姐要结婚啦?”

  结婚同找女佣有什麽关系?他们是永远不会明白的。

  “你同我好好物色,不急要,希望半年后可以上工。”

  届时应当找到新工作了吧,也许要比从前更拚命,随时廿四小时听命。

  过了二十世纪,不知有没有聪明的老板发明每日做廿六小时。

  大概这个日子也不遥远了。

  当务之急,还是要找一个好的女佣。

  风中孩子

  小妹从来不肯照常人那样下苦功。

  本市的中学会考公认是全世界最难考的试之一,许多学生提早三年准备应试,收拾野心,细温功课,连假日的活动都节制起来,但小妹不理,课本管课本,她管她。

  所有温习时间她都用来玩,一切新式的舞她都会跳,什么样的球类她都会玩,男朋友一箩箩,都是她的同类,人人无忧无虑,不知天高地厚。

  对他们来说,生命中简直没有愁苦,所有烦恼,皆出于庸人自优。

  父母为此烦言啧啧,我却十分欣赏小妹这等天真烂漫,老实说,你要是看过毛姆的短篇小说《草蜢与蜜蜂》,你就不会替小妹担心。

  这是与生俱来的福气,学也学不来,不能勉强,我与她是两姐妹,不过差三岁,那年我正读大学一年,愁得头发都快白了,怕死功课追不上。

  小妹老取笑我:“小姐姐面皮薄,输不起,狮子博免都用尽全力,怎麽会不辛苦,当心未老先衰。”

  她说得很对,为什麽呢,为了一点点成绩,做得筋疲力尽,太不划算。

  这也是性格使然,如小妹所说,“小姐姐吃碗面都那麽一本正经的”,我自己也没法控制这种态度。

  两姐妹搓匀再分开就好了,父母说。

  但是我俩还是各行各路,各有各的作风。

  小妹深夜自外返来,总还见我伏案工作。

  娇俏的她也还来得及同我说晚安,向我眼,然後才去卸妆。

  她爱玩,我爱工作。

  母亲教训她,她就说:“姐姐把工作当娱乐,如果她认为不好玩,她就不会熬得那麽惨。”

  这话听起来十分玄,却获得我的赞同,她说得对,工作就是我的娱乐,我再也没有别的嗜好,除了忙忙忙忙功课,我再也想不出有什麽是值得做的,周末同父母出去吃顿茶,我都会有犯罪感,深觉浪费时间。

  小妹刚相反。

  “外头的太阳那么好,蓝天白云,我才不困在室内写功课呢!青春小鸟一去不回头,不不不,我要出去玩。”

  坐在屋子里,她认为辜负了生命,一定要顽抗命运,玩个够本。

  妈妈叹口气,同我说:“将来你会照顾妹妹吧。”

  “唏,将来照顾我的也许是她,我才不担心呢。”

  妹妹会考不及格,成绩表上整整齐齐的一列F,我忍不住笑出来。

  妹妹说:“这不表示我智力有问题,这只是表示我不爱背书。”

  父亲大发雷霆,决定把小妹送出去念两年寄宿学校。

  他挑了间特别严格的修女学校,在英国达凡郡。

  小妹调皮的挽著行李去了。

  不到半年,监护人打长途电话来说,小妹被逐出校!经过多方面说项,复课无望。

  我莞尔。

  小妹这一生人,断不会向制度屈服的了,一百个孩子当中,至少有一个是属於风的,自由自在,不受世俗礼法拘束!而馀下那九十九个,自然属於泥土!脚踏实地。

  父亲气到绝点,声言要与小妹脱离关系,那年,小妹才十八岁。

  我与妈妈赶去看她。

  她可是一点不担心,身边有个小男朋友,同她一般吊儿郎当。

  母亲哭泣,怕小妹从此堕落。

  我同母亲说:“不要怕不要怕,没有这样厉害,她不过是好玩而已。”

  “将来怎麽办?”母亲焦虑的问。

  “将来会照顾自己。”小妹说。

  小妹不肯跟我们返家。

  自然,欧洲有的是充满灵性的地方,小小一点开销便可以捱上一年半载,小妹如鱼得水,不肯走。

  父亲扬言断绝她经济。

  小妹耸耸肩,不在乎。

  那时我课馀替中学生补习,收入不坏,有必要时可以寄钱给小妹。

  小妹像是在欧洲失了踪,一连数年都没有音讯。

  父亲绝口不提她,彷佛没生过这个女儿,气氛十分坏,母亲则非常看不开,终日不安。

  小妹不知用什麽办法居留,始终没有回来,亦不担心生活。

  噫,她像野地里的百合花,不种也不收,但是所罗们王最繁华的时候,也不如她?

  我营营役役,战战兢兢的自大学出来,千试万炼,考进大机构做一枚螺丝钉,正如小妹预言,这种朝九晚五刻板工作,干上三个月,人就老了。

  在灰扑扑的冬日微雨清晨,赶两班车去上班,我也自心中深处叹息,为的是什麽呢,何必有庞大的责任感呢,社会没有我也一样过,绝对不会垮下来。

  既要做好伙计又是好女儿,在公司与在家都压得透不过气来,然而这也是心甘情愿的吧,并没有谁逼害我,也可以学小妹那样,消遥法外。

  不过父母老了,需要有个孩子在身旁,我又没有潇洒的本事,只得循规蹈矩。

  要我过小妹的日子,只怕欠缺天份,没有固定的收入,没有一定的住所,床单也许多日没换,扭开水龙头没有汨汨的热水……不行不行,吓死我。

  我不是野生动物!我是只小家禽,早已驯服,我心甘情愿过枯燥的生活,月底领取薪酬,交在母亲手中,看到她安慰的神色,再也不计较劳苦。

  所以我不妒忌小妹,只有羡慕。

  算算她也足廿一岁了,在风中过活,也苦乐参半吧

  渴望见到她。

  她终於说要回来。

  这就是俗语说的,鸟倦知还。

  我很兴奋,她一定有许多见闻可以告诉我这个井底蛙。!

  母亲则喜忧参半,不知小妹变成怎麽样,不知她是否打算久留。

  父亲佯装恼怒:“家不是旅馆!”但双眼出卖了他,他渴望小妹回来。

  表面上看对我太不公平,小妹永远是客,爱来便来,说去就去,享受现成,而我,我得固定的站在一个地方支撑著家庭中的责任。

  其实这是我的选择,我与小妹不过各人做各人擅长的事罢了,谁教我不懂得玩儿。

  跳舞,不喜欢。饮宴,劳神伤财。看戏,无聊。洞穿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,只要有利用价值,总有朋友,平时不必在人际上浪费时间。

  同时也不敢如小妹般轻易交出感情,易放难收,一下子就被人误会为十三点,我还要在小圈子内干活呢,背着不好听的名声,嫁不出去是其次,人人要来分一杯羹可吃不消。

  我不潇酒,这是勉强不得的事。

  父亲没有去接小妹,我与母亲一早就到飞机场去了。

  满以为会接到一个神采飞扬的小妹,但直到她们打招呼,才把她认出来。

  小妹头发油腻,脸容憔悴,衣服残旧,我与母亲吓了一跳,也许欧洲流行这个样子?我是土豹子,不大清楚。

  我照旧不替她担心,怕什麽,年纪轻,养一两个月,马上又是簇新的一个人。

  妈妈却忧愁,“你这个样子,唉你怎麽会搅成这个样子……”非常唠叨,她老了。
 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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