岱芳握紧表嫂的手,“先把他生下来再说吧。”
她还是哭。
“你母亲就快来了,千万别伤她的心。”
产妇这才慢慢止了眼泪。
“憬波,过来这边,坐这里。”
医生进来了,看见他们贤伉俪,只会摇头微笑。
岱芳代为道歉,“平日他俩也算得英明神武,要紧关头,不知怎地原形毕露。”
医生说:“不要紧,看到婴儿的小面孔,他俩会安静下来。”
岱芳静静退出,“我就在外边,随时叫我。”
憬波如吃了定心丸,“谢谢你,岱芳。”
岱芳乘电梯到楼下,外出吸口新鲜空气。
看样子表嫂还得捱一会儿。
正在这时候,忽然有人在她身后说:“今夜星光灿烂.”
岱芳、心头一乐,笑脸绽放,“何少明。”
他正站在她后面,双手插在裤袋中,一脸悠然。
岱芳好些日子没有如此真正高兴过,“何少明,你来了。”
“是呀,我一知道约会改了地址,马上赶来。”
“真高兴见到你。”
“我也是,你在此地干什么?”
“助产。”
“是陈憬波要荣升父亲了?”
“是,就是那家伙。”
“每个人都是这样出生的呢,真是奇妙的一刻。”
他在路灯下打量祝岱芳,旧衬衫,短裤,运动鞋,头发濡湿,一点化妆也无,可是他对她,一见钟情。
岱芳说:“我得上去了,他们需要我。”
“我明白,我在这里等。”
“可能还要等整夜呢。”
“这样吧,我又不方便上去加入助产团,我在此地等到十一时正,好不好?”
岱芳微笑“希望我很快可以下来。”
岱芳运气好,她这上去,表嫂已经进了产房,她与陈憬波在候诊室静候佳音。
真正度日如年,陈憬波坐立不安,如热锅上的蚂蚁,每过一阵子,岱芳便要叫他镇静些。
不多久,医生出来,一脸笑容,“是男生,差不多三公斤半,小胖子。”
岱芳咧大了嘴笑。
那陈憬波双腿一软,昏倒地上。
岱芳决定在将来把这尴尬场面真实地一一形容给那小胖子听。
表嫂疲乏地又哭又笑,这时,岱芳代她一一通知长辈,他们稍后便会前来会合。
陈憬波这时也告醒来,一家大小三口,又再相拥痛哭。
岱芳一身大汗,知道没她的事了,抬头看到钟,已经十一时半。
糟。
走了,何少明一定已经走了。
她低下头。
到洗手间用冷水敷脸,一个人落得楼来,朝大门外张望,只见停车场一个人也无。
岱芳这才知道累,她靠在灯柱上发呆。
“是男婴还是女婴?”身后有人问。
岱芳又笑了,“是大胖儿子。”他还在。
“恭喜恭喜。”
“我以为你走了。”
“呵,是吗,那必定我的手表慢了,现在才十时三刻。”
“来,何少明,我请你去喝一杯。”
他们喝了两杯三杯四杯,一如老朋友一样,上天入地,无所不谈,从事业前途讲到西方的种族歧见,自电影艺术谈到宗教观点。
忽然之间,他们自通宵营业咖啡座的落地玻璃窗门看到天空已经是鱼肚白。
“天亮了。”岱芳无比诧异。
这老天息地不识相。
“我要回酒店去收拾行李了。”
“我送你。”
“你不怕累?”
岱芳微笑,“一次半次,还撑得住,下不为例。”
他的行李十分简单,岱芳在酒店楼下只需等他十分钟。
她驾车送他往飞机场。
“祝岱芳,我从未试过与异性如此投机。”
岱芳迷惘地答:“我也是。”
“祝岱芳,我们一定要预订下一次约会。”
“几时呢,在什么地方?”岱芳有点气馁。
“我未婚,你也未婚,我们已经比许多人幸运。”
“是,是。”岱芳没声价认同。
“你会到纽约来?”
“暂时不,但我下星期会到伦敦。”
“就约在伦敦,以后再想办法。”
“我们会有机会吗?”
“有志者,事竟成。”
岱芳又笑了。
这个人怎地可爱。
他与她在候机室拥抱一下。
然后他就进去了,早班飞机,上午八时起飞。
岱芳失了一会子神。
何少明是她所知道最体贴的男性之一,有比他更好的,但那多数已是人家的丈夫,
人家的父亲。
对伴侣的要求,条件并不苛刻,但岱芳希望他是智慧型。
何少明完全附合条件。
不过,人走远了,还会有什么结果。
一晃眼,陈憬波家婴儿已经弥月之喜。
在家请了一桌酒,祝岱芳坐在首席。
她带了礼物去祝贺,表嫂喜气洋洋迎出来,一点不见产后抑郁,身段亦差不多恢复原状。
“送了什么?唷,又是这等无用之名贵衣物及金饰,唉,不如送一打小白毛巾好过。”
“太不客气了,嫌这嫌那。”
“来,我带你这功臣去见见小家伙。”
小东西睡在他自己的房间里,一张面孔像只小皮球,精致的五官,毛毛头,忽然之间打个阿欠,岱芳吓一跳,退后一步。
要到几时才可狠狠亲吻他?
恐怕要到几个月之后吧。
岱芳大气不敢透一口。
表嫂趁婴儿房没有人,便说:“岱芳,你的婚姻大事怎么样了?”
“一筹莫展,没有适合的人。”
“怎么会,你是上班的人,怕不认识千来两千个王老五。”
岱芳摊摊手,“我嫌人,人嫌我。”
“连略为钟意的都没有?”
岱芳抬起头,空想一阵子,叹口气。
“这表示有?”
“他走了。”
“走到哪里?世界那么小,干么不追着去?”
“我没有追人的装备。”
“去添置呀,球鞋,运动衣,由我赞助。”
岱芳无奈,“我不是体育家型。”
“他是谁,我们认识吗?”
岱芳先是不愿意说,后来答:“是憬波同事,叫何少明。”
“何少明,名字好熟。”
“出去吧,客人在等我们。”
岱芳惆怅,一个月过去了,她并没有得到何少明任何讯息。
她本来要赴伦敦,可是公司派了别人,“岱芳,实在不能放你走,我们需要你”,她有时会呆坐传真机前,等待信件,署名人最好是何少明。
那个矮个子不知怎么样了。
自从中学毕业后还未曾那么想念过一个人,真是奇怪,祝岱芳一向以为她已经没有那种闲情。
她又叹了一口气。
隔了一个星期,憬波约她午膳。
整个小时,就是不停说他儿子多么可爱,并且十分肯定,那婴儿有音乐天分。
岱芳一直微笑。
每”对父母都如此看他们子女,岱芳希望将来她有机会做个例外。
“岱芳,你听腻了吧。”
“还好,还可以接受。”
“岱芳,你也该努力筹组幸福家庭了吧。”
“别提我那笔。”
“岱芳,有个人想认识你。”
“谁?”岱芳百般无赖,“泰山?”
“不,是蝙蝠侠,岱芳,振作些。”
“他会明白吗?”
“谁?”
“蝙蝠侠。”
“岱芳,后天,我代你约了后天。”
“什么,你代我约一个陌生人后天?你有权贩卖我的时间嘛!瞎搞。”
“你不会后悔。”
“我不会赴约,当然不会后悔。”
“听我说,岱芳──”
岱芳摇头摆手,“毋须再提。”
可是她一回到办公室,表嫂的电话银着来了。
“不用做说客。”
“小胖第一次出外吃茶,你做姑姑肯不肯任陪客?”
岱芳自心底笑出来,“何时,何地?”
“后日下午三时文华咖啡厅。”
“喂,后日星期四,我要上班。”
“周末太挤,对婴儿不好。”
“好,迁就小胖,替小胖穿那套我买的蓝色水手装。”
“一定,一定。”
岱芳与那幼婴有特殊感情。
可是,她心底有把声音这样说:祝岱芳,你老是这样找慰藉,恐怕不是办法。
星期四,她自办公室偷出来,去与那幼婴见面。
表嫂居然比她早到,携婴出游的阵仗十分伟大,保母跟在身边,司玑大抵在外头等。
小胖已经会得笑了。
岱芳刚欲伸手去抱,忽然听得身后有人说:“他已经那么大了。”
岱芳双手凝住半空,是何少明。
她轻轻转过头去,可不就是何少明,仍然是那温和可亲的笑容,可是这一次他双目中充满怜惜之情,“你却瘦了,岱芳。”
岱芳要隔一会儿才能把喉头的哽咽压将下去,“你是路过?”
“不,我已要求公司将我调到本市,从此不走了,并且我来向你求婚。”
“嘎,求婚?”
岱芳无助地看向表嫂,可是表嫂、保母、婴儿已经不知在什么时候跑到另一张桌子去坐了。
岱芳犹如在梦中,“求婚?”
何少明笑,“那意思是,让我们结为夫妇,要是你不嫌我的话。”
“不太快了吗?”
“我看过许多荷里活电影,不,不算太快,我们认识已经个多月。”
“我们只见过一次。”
“那不是问题,以后我们可以天天见面。”
“我们有充份的了解吗?”
何少明温柔的看着岱芳,“你认为呢。”
岱芳笑了。
“这个月内我已把事情想得很清楚,我带了一枚第凡尼戒指来。”
这时后面有把声音说:“先订婚吧。”
岱芳转过身子去,“陈憬波,我不要你管我的事。”
陈憬波却坐下来,“岱芳,你打算怎么谢媒?”
何少明说:“我们两家五口一起去旅行。”
岱芳看着何少明,这个小个子挺大男人作风,与他争来无益。
多年来她都希望有人照顾她,为她出主意,现在是机会了。
岱芳听见她自己说:“我会考虑先订婚。”
柯少明握住她的手,“我真感激陈憬波伉俪。”
棉衣
罗家有一件棉衣,历史悠久,咏心已不知它从何而来,但似乎父亲大哥二姐三哥都穿过它。
它的面子是紫红色的灯芯绒,夹里据说是丝棉,十分暖和,原本属于父亲,是件男装外套,咏心喜欢它当胞一条铜的粗拉链,看上去十分潇洒。
父亲故世后,旧衣并未全弃,由大哥承继了它。
大哥立刻辍学,找到一份工作,支持家庭。
收入似乎比父亲在生时好些,家中添了好些从前没有的电器,像洗衣机,烤面包炉等。
但是母亲心情大坏,时常无故为小事生气,使子女难以招架。
二姐替小学生补习,回来得晚了,煮一个罐头汤充饥,被母亲看见,指着骂:“你连我收着一罐汤都看不入眼,偏要吃掉它才甘心!”离题十万丈。
二姐彼时十七八岁,正逢青春期,火气也不小,便觉得无法在家中留下去。
咏心只希望她自己快高长大,速速自立。
时间是很奇怪的一件事,你不祈求,它也会过去。
大哥在冬季老穿着那件棉衣。
小咏心说:“给我套一套。”
大哥脱下来,罩在咏心身上。
重叠叠,好大一件衣服,暖呼呼。
大哥说:“我出外穿时用袖套,怕磨损它,父亲只留这么一件衣服给我。”
咏心恍惚地笑,丧父的凄凉永志难忘。
大哥又加一句:“其余什么都没有。”
换句话说,罗家子女没有余荫,日光曝晒下来,或是大风大雨,都得靠脆弱的肉身捱过。
可是,这还算是好日子呢。
不到半年,大哥带着女朋友回来吃饭。
那女子穿着件廉价黑呢大衣,长得极干极瘦,饭后,大哥把她送走,返来时,被母亲骂:“你给我多少家用?不会吃光吃穷?”
连小小咏心都摇头。
大哥把咏心叫过去:“咏心,我要结婚了。”
咏心晓得那是件大事,正欲说些令大哥高兴的话,只见母亲又抢上来要骂,大哥不等她开口,把桌上一双筷子扫到地下,站起来就走。
咏心听见二姐说:“失败,真失败。”
谁?谁失败?母亲还是大哥?抑或母子均十分失败?
晚上,咏心挤在二姐身边睡。
二姐说:“你不喜欢她,她便同你斗,你看着好了,婆媳一辈子也说不上十句话,妈就是这点笨,只图一时嘴快,逢人稍有逆她意思,即时破口大骂,一点涵养也无。”
咏心不出声。
大哥不久搬出去住,不带走什么。
最令咏心意外的是,连父亲遗下的棉衣也忘了带。
二姐一见,咦的一声,便占为己有。
大哥生活过得不错,他们房子越搬越大,咏心只见过大嫂几次,她似看得见咏心,似看不见,一双眼睛从不正视夫家的人。
她胖了许多,体重约是新婚时双倍,日子可见过得舒泰。
咏心那时还以为逢是女子,婚后必胖呢。
母亲那时老差遗老二到老大家取家用。
二姐说:“我不要去大哥家,两个女佣,从来没人给我们斟杯茶,那些女佣赶着大嫂的妹妹倒叫二小姐,我不去讨这种没趣,要斗,我自会到社会上去斗,斗赢了,好歹扬名立万,我明年一定离了这家,永不回头。”
只好派老三去。
老三与咏心都沉默用功。
终于二姐中学毕业了,成绩中等,家境如稍好,升学不成问题,可是他们罗家哪里谈得到那个,二姐忙不迭找到一份售货员工作,转瞬间又搬了出去。
家里忽然松动许多。
母亲仍然天天骂人。
咏心记得三哥叹息说:“没有一日是好日,天天吵闹。”
每日到了黄昏,母亲一定从古时说到今日,她如何的劳苦功高,历尽千辛万苦,诸如此类。
功劳这件事更加奇怪,越提它越是渺小,越不说它,它才矜贵。
二姐一出门,在母亲口中,立刻变成坏女人。
三哥听多了相信有这回事,咏心不相信。
咏心一日说:“妈,人家说她坏你还得替她辩护,你怎么可以带头先说她坏。”
咏心顿时捱了一记耳光,麻辣辣,竟日不褪。
二姐生活不好过,换了许多份工作,独自在外挣扎。
姐妹见了面,咏心问:“你还习惯吗?”
她一呆,“奇怪,你是第一个问我可习惯的人,小妹,只有你关心我,从来没人问我惯不惯,痛不痛,冷不冷,病不病,怕不怕,小妹,谢谢你。”
可是罗家的子女算能干,咏心记得她念初中之际,三哥已考到理工学院的奖学金,一直升上去,课余为小朋友补习,不花家里分文。
二姐好似亦有起色,每个月都拿家用回来。
一日,她脱下那件棉衣,“不要它了,你们拿去穿吧。”
“它有什么不好?”咏心急急问。
二姐面有得色,“我此刻有七件大衣,要它作甚?”
老三顺手拣起它,穿在身上。
二姐问:“妈最近怎么样?”
老三答:“老样子。”
“天天骂人。”
咏心点点头。
“难为你们耳朵。”
咏心不响。
“你几时出身?”
咏心低声说:“我想念大学。”
“谁供你?二姐没本事,买些笔墨纸砚可以,大笔学费可拿不出来,看你自己的了,有志者,事竟成,考奖学金或是将来自费均可。”
咏心说:“爸爸要是在生的话──”
“你把他想得太好了,”二姐冷笑一声:“你那时还小,不记得家里的事,他不是一个有能力的人,也并不十分爱子女,家里只买得起瓶牛奶,他天天留着自己喝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