下班后,尚有工夫要赶,钱国伟建议去买点心饮料慰劳同事,御君说:“买些好一点的食物,天天吃三文治,不成体统。”
二人赶到闹市酒家,选最好的烧味,又吩咐炒油菜,正在等,碰到了岑家两个姐妹,御君只得点点头。
那两姐妹好没风度,忽然冷笑起来,指着御君便骂:“老公死了一年不到,看,多么风骚,双双对对,吃吃喝喝。”
御君呆住了。
还来不及作出反应,岑家的人又说:“我们兄弟枉死后,总有东西剩下吧,又没有遗嘱,法律规矩是兄弟姐妹亦有份,你都收到何处去了?避不见面即可?”
御君混身簌簌抖起来,再也不知如何应对。
这时,钱国伟忽然自她身后出来欠欠腰,很客气地说:“两位有什么事,同我说好了。”
立刻有人厉声道:“你是谁!”
“我是庄小姐的法律顾问,有谁对她不礼貌,我会代表她依法追究。”
两位女士一听,退后一步。
小钱问:“还有其他的事吗?”
她俩悻悻然离去。
钱国伟让御君坐下,“喝杯热茶。”
半晌,御君才缓缓地说:“我想起来了,路斯爱吃芒果布甸。”
“马上补叫。”
过一会儿,他又说:“我的确有张法科文凭,倒不是吹牛的。”
御君笑了,按着钱君的手说:“谢谢你。”
钱国伟松口气,“你没事了?”
“已经过去了,来,快回公司去,那班人都快饿坏了。”
那夜,他们做到十二时才散。
自办公室出来,大家看着灿烂的星光笑了。
钱君说:“这个都会之所以有不夜天,纯靠我们这些人撑着。”
“真的,一个太太都往往做两份工作,劳心劳力,贡献家庭。”
“人力是社会最大的资产,你到北美洲去看看,服务行业不论是饭店、百货公司、酒店,真叫你吃不消,客人一多,几乎要捱骂,一个一个来,慢吞吞,真正气死老板,简直把利润往外头推,还赖经济不景气。”
御君笑了。
“我送你。”
他知道御君的车子拿了去修理。
回到大厦门口,司合知会住客:“庄小姐,停电,没电梯用,你走好。”
御君骇笑,“今夜发生那么多事!”
“我陪你上去。”
“我住十二楼呢。”
“我车里有一支电筒。”
有些人就是那样可靠,你有的,他全有,你没有的,他也有。
志坤在生时并无如此周到,千叮万嘱叫他带伞,结果忘了,害御君淋湿最好的套装。
比较是不公平的,御君叫自己不要比较。
梯间漆黑,全靠钱君那支电筒,他俩慢慢走上楼梯,到了七楼,御君实在吃不消了,直喘气。
“每早起来跑步会有一定帮助。”
御君笑。
“我明早七时来接你。”
“满身汗怎么办?”
“淋浴呀。”
“我们女生的头发与化妆不能随便动。”
“女人不容易做。”
“老天,到了。”
用锁匙开了门,御君邀请他喝杯茶。
“改天吧,你早点休息,对了,你家有无热水?”
“我们用煤气炉。”
“那好,关上门,我走了。”
“国伟,谢谢你。”
钱国伟笑笑离去。
那夜御君睡得特别好,不知怎地,开了夜工,捱了骂,又步行至十二楼,仍然比过去一年中任何一夜睡得好。
清晨电力恢复,皆大欢喜,几乎可以听见整幢大厦住客的欢呼声。
电话铃响。
“我来问问你是否打算跑步。”
“运动不了,一起到文华吃个早餐吧。”
“那半小时后我来接你。”
御君与志坤初初成家时也天天在文华早餐,大吃一顿,然后跳过午餐不吃。
真是青山依旧在,几度夕阳红。
御君叹口气,“志坤,你有什么剩给我你是知道的,置公寓的首期款项还是我的嫁妆,你太爱买名贵西装,没剩下钱。”
主要是年轻,以为日后大把岁月。
“请告诉你家人,别再找我的碴,一个人忍耐力有限,你知我脾气,等我不顾一切动用人力物力反击之际,两败俱伤。”
她出门去上班,钱君在楼下等她。
真是一个好人,可是御君受了伤的心根本没有准备另一次感情的冲击,况且,外国成长的钱国伟对人人都那么热诚,不可多心。
回到公司一看,同事们都已到齐,似昨日在办公室打地铺而睡,难得的是,个个都精神奕奕。
以后,以后这也就是庄御君的家了。
下午,老板见她。
“庄,华盛顿那个职位,你可以再加考虑吗?”
“另外派人吧。”
“你现在单身了,为什么不去呢,当散心。”
“做开荒牛好算赏心乐事?”
“我派路斯帮你。”
“那自然不在话下,可是两个女生怎么一脚踢管理那么多事务?”
“我派一大将与你合作。”
御君迟疑,“谁?”
“钱国伟。”
御君一怔,这里头有文章。
“老实同你说吧,我叫他去,他说除非仍然与你拍档,否则不动。”
“咄,拿我来陪他。”
“我是为你好,”老板说得怪有深意,“有人照顾不好过一个人?”
“我会照拂自己,”御君不悦,“谢谢你关注。”
“那是去或不去?”
“轮到我选择吗?我最讨厌讲英文。”
“我叫人替你买飞机票。”
事情就这样决定下来。
御君把公寓租给同事,收拾了简单行李,便可以上路,一个人有一个人好,爱走就走,无牵无挂,这一去可是起码九个月的事。
在飞机场碰到钱国伟,他笑吟吟说:“你好拍档。”拎着一大箱重要文件。
三个人当中数路斯最开心,她有个男朋友在多伦多念书,以后来回见面可方便了。
在飞机上御君要吃药才睡得着。
她做了梦。
见到志坤推她,“御君,睡得好热。”
御君眼泪直流下来,“志坤,你怎么没说再见就走了。”
志坤无奈,“对不起,御君,我身不由主。”
“我们几时可以见面?”
“我就在你身边而已。”
“什么,你说什么?”
志坤微笑着冉冉在她眼前消失。
御君惊醒,脸颊凉凉,全是泪水,她怕失态,连忙找面纸擦干。
忽忙间只听见钱国伟对路斯说:“感情等于银行存款,问题是我们不知道数额若干,因此要省着用,以免一下子花得光光,无以为继,所以我不赞成热恋,我爱一个人,是要爱到八十岁的。”
御君猛地抬头。
她呆住了。
这个理论何其相熟。
这时钱君看向她:“御君,你醒了?正好吃早餐二小时后可抵华盛顿。”
御君看着窗孔外的云层不语,这个时候,眼泪又流下来。
盲约
肓约,是一种很奇怪的约会形式。
你有参加过盲约吗,如无,那你总听过盲婚是什么。
盲婚由家长代办,一对新人在婚礼举行之前,从来没有见过对方,所以叫盲婚。
盲约当然比盲婚好多了,约会不是一生一世之事,也不是三五七载之事,哪天见,哪天散。
盲约多数由亲友代办。
譬如说这一日,憬波同表妹岱芳说:“昨天我们开会,上司托我照顾纽约分公司代表某君,他想也不想,我妻怀孕已到第九个月,我无论如何走不开。”
“叫你秘书代劳好了。”
“小姐,现在秘书架子大得很,这并非她分内之事。”
“那你想怎么办。”
“岱芳,你出一次马。”
“咄,我怎么会陪客吃饭!”
“岱芳,那人有铺保有人保,不是坏人,你当是盲约好了。”
“我不作兴那种玩意儿。”
憬波唉声叹气。
岱芳说:“爱莫能助。”
黄昏,表嫂的电话追着来了。
“岱芳,你不是与艺术馆的人最熟吗?”
“我老同学确是艺术馆馆长。”
“有个外国来的朋友想逛艺术馆。”
“毋须馆长做随从吧。”
“那会使他觉得矜贵、尊重、高兴。”
“哦,那人是表哥纽约分公司派来的要人吧。”
“岱芳,你真是玻璃心肝,聪明到极点。”
在外头找生活是越来越难了,什么人都得努力讨好,岱芳也了解到他们的难处。
她慷慨应允,“那么,由我来办妥这件事吧。”
“拜托拜托。”
表嫂腹大便便,能使她安心,也是一件功德。
岱芳亲自拨电话到艺术馆去。
那边的答覆是“赵馆长放大假”,岱芳一声糟糕,拨到赵家,一个菲律宾女佣说“赵先生太太去了欧洲”。
岱芳发呆。
答应了的事总得做,她问憬波:“那某君叫什么名字?”
“某君……让我看,某君姓何叫少明,美籍华人,会讲普通话及粤语,现居文华酒店七○三室。”
“好,谢谢你。”
“喂,托你那件事没问题吧。”
“芝麻绿豆,不足挂齿。”
“那你瞧着办吧。”
第二天,岱芳吩咐秘书,“与何少明先生联络,问他哪一日有空,我会在指定时间在艺术馆门口等他,陪他参观。”
秘书效率甚高,一下子就回覆:“何少明先生明日便离开本市,只得今日下午四时三十分至五时三十分有空。”
岱芳抬起头,这段时间她有内部会议。
无奈。
岱芳说:“把今日下午的小组会议挪到明日去,告诉何少明没问题。”
“是。”
“何少明可和善?”
“祝小姐,我没听到他的声音,我只与他秘书安排约会。”
啊,原来如此。
“告诉他我非常准时。”
“是,祝小姐。”
过一忽儿秘书来问:“何先生想知道如何辨认祝小姐。”
岱芳没好气,“告诉她我头上会插朵花,叫他鼻子上戴只金环。”
秘书微笑着出去。
真的,一个陌生人,如何辨认祝岱芳呢?
岱芳高佻身裁,短发,化淡妆,是气质胜于容貌那种型,不知怠地,在热闹的都会中,这种女性受欢迎程度远不如戴大耳环爱哼小调那种。
岱芳对于异性的品味不予置评。
那日,她穿着灰色的上班服准时赶到艺术馆门口,叫公司的司机五点半来接她。
门口没有人。
印象恶劣,此人不守时。
岱芳立刻皱上眉头,生活中有许多令人烦厌的琐事,其中一项是约会中有人迟到。
她看了看腕表,已迟了五分钟。
刚在此际,身后有人问:“祝小姐?”
岱芳缓缓转过头去,见到她身后站着一个小个子。
她并不介意他个子大或小,高或矮,公事公办,岱芳问:“何少明?”
“正是,”那人愉快地伸出手来,“我是你的盲约。”
岱芳老脾气发作了,“不,我不是什么人的盲约,我代表陈憬波来带你参观艺术馆。”
“艺术馆?”他像是没听过这个地方似。
岱芳立刻说:“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谈谈。”
她即时转身走进艺术馆,在一张国画前的沙发上坐下来。
她跟何少明说:“陈憬波同你说什么?”
“他说假如我公余有时间,他可以代我安排约会。”
“他那样说?”岱芳决定明天要他的狗命。
“他还说,他有位表妹叫只岱芳,人是漂亮得不得了,不知可约得到。”
“他不敢!”
“那是我俩玩笑,”何少明扬起手,“你切勿介意。”
岱芳觉得这何少明有点幽默感,面色稍霁。
“我只负责艺术馆部分。”
“没问题,所有艺术馆都设咖啡室,你可口渴?”
“你肯定不想参观宋瓷或是八大山人的作品?”
“我们这种搞市场推广的人,成日价营营投役,欣赏艺术,恐怕要待退休。”
语气有点辛酸,岱芳默然,此人并不骄矜,真是好运气。
他把双手插在口袋里,看看岱芳笑,“祝小姐不会嫌我俗吧。”
岱芳清清喉咙,“我只是名导游,怎么会嫌人。”
这何少明叫人舒服。
在这个时候,岱芳也不大觉得他身量矮了。
他叫了啤酒,喝一大口,“岱芳,我们做个朋友。”
讲得那样亲切,岱若不由得应道:“好呀。”
“陈憬波说,老何老何,把我那标致的表妹介绍给你?你长得那么丑,当心她吓一跳。”
岱芳不好意思,“何先生,你太客气了,表哥自小把我当丑小鸭,他才不会那样说。”
“你去问憬波,在哥哥眼中,所有妹妹都是可人儿。”
“但愿是这样。”
“祝岱芳,告诉我关于你自己。”
岱芳看看表,“你有六个钟头的时间吗?”她微笑。
一言提醒何少明,他无奈,“我早知你比你表哥形容得还要可爱,我就不会约人五点半。”
岱芳笑出来。
许久没有衷心畅快的笑了,真是难得。
何少明说:“我去把那人打发掉,我们一起吃晚饭可好?”
“你要准时呵。”
“七点钟,我到府上接你。”
“一言为定。”
这可名符其实,是个盲约了。
岱芳在艺术馆门口与他分手,小心翼翼报上电话地址。生怕他记不住似。
祝岱芳并不见得对每个男生都那么好,较年轻的时候,有轻佻的异性问她要电话号码,她把香港廉政公署的总机号码报上。
回到家,岱芳的脸上仍然挂着个微笑。
奇怪,何少明那其貌不扬的人令她那么开心。
他比她矮半个头,衣着普通,领带与袜子全不配色,可是他和善、亲切、机智、富幽默感。
啊,管它呢,岱芳想,她亦不是美女。
她决定先洗脱办公室一天的疲倦。
正在洗头,电话铃响了。
电话专门在这种要紧关头响起来,如不,它也不叫做电话。
岱芳嘀咕,“有什么要事?”噫,会不会是何少明。
“岱芳?”这是憬波,“我妻说肚子痛。”声音慌张。
岱芳里着毛巾,也紧张起来,“赶快通知医院呀。”
“我怕,我忽然之间觉得应付不了。”开始呜咽。
“憬波,你等待这一刻,已经有九个月了,镇静些。”
“岱芳,你过来替我们打气可好?”
“你们先去医院,我马上来。”
“谢谢你,岱芳。”
“义不容辞。”
放下电话,她才猛地想起:我的盲约呢?
来不及了,憬波这一生也许只生一胎,不去帮忙怎么行。
岱芳百忙中在电话录音机中留言:“何少明请注意,我因要事赶往圣心医院妇产科,约会取消,万分歉意。”
又忽忽写了同样的英文字条,贴在门口。
穿好衣服赶出门去之际犹自大叫可惜,此君明天就要走了,以后不知是否还有见面的机会。
有什么不是注定的呢,岱芳耸耸肩,她的乖侄儿偏偏要在今日黄昏出生。
没想到憬波会那样六神无主。
看到岱芳,他怔怔落下泪来。
“憬波,振作点,你怎么了?”
“没想到她会那么痛苦。”
“废话,不是早告诉你会在地下打滚嚎叫吗。”
“我以为是开玩笑。”
“她在哪里?”
“在房间里。”
“跟我来。”
只见表嫂面色苍白,满头满脑的汗,见到亲人,即时叫:“岱芳岱芳。”泪如雨下。
岱芳恻然,但知道在这个时候心肠不能轻,低声喝道:“这是干什么?已经躺在头等病房里,最好的医疗设备,医生护土一大堆,你怕什么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