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镜子 page 8 作者:亦舒

  小为享受着速度,心旷神怡,顺口问:“我们到哪里去?”

  “你想去哪里?”

  “永不永不地,没有工作,没有压力,没有斗争,天天就是玩玩玩,你知道如何去那种地方吗?”

  “但是,王学保呢,我们等不等他呢。”

  小为一怔,冲口而出,“我们一早已经说好,双方都不作无谓牺牲。”

  “真的,”那人轻笑,“这是你们的契约?”

  “你可以相信我,他从来没有为我牺牲过。”

  那人不出声,把车子驶得更疾更顺。

  小为迷迷茫茫看着公路上一点点星光似路标,一边问自己,你怎么可以跟一个陌生人私奔,他是谁,他干什么,一概不知,太放肆了,太大胆妄为。

  小为忽然发觉,她要逃避的,不是学保,而是沉闷的现实生活,她所向往的,亦不是黑色跑车,而是它代表的自由不羁。

  小为出了一身冷汗,在这个时候,她发觉车子渐渐慢下来,终于停止。

  “小为,”那人跟她说:“你真的打算舍我而去?”

  小为吓一跳,“你是谁?”

  “小为,你连我都不认得了。”

  小为惊问:“你倒底是谁?”

  “你看仔细我,”他探身到亮光处,“小为,你看清楚我。”

  小为凝视之下,此惊非同小可,她看到的竟是王学保哀伤的面孔。

  “学保,是你,”小为无地自容,“你怎么会在这里?”

  王学保说:“小为,我已看通看透你的真面目,我要离你而去。”

  小为并不觉得十分意外,但心中相当难受,“学保,我有话说。”

  “不用了,”他摇摇头,“别忘记我是最了解你的人。”

  他转过头,打开车门离去。

  “学保,学保,”小为拚命叫他,“你听我说。”

  有人推她,“醒醒,醒醒,”接着是笑声,“学保这就来接你了。”

  小为蓦然惊醒,一睁开眼,见到张华正笑着俯视她,她怔怔地张望四周,发觉自己仍然躺在张府书房的沙发上,根本没有踏出半步,适才一切,不过是个逼真的梦。

  小为撑起身子。

  张华说:“你看看谁来了。”

  王学保站在她身后。

  张华说:“做梦也叫着他的名字……”一边识趣地退出去,她没想到小为与他的感情这样深。

  小为问学保:“你怎么找来了。”

  “张华把我叫来,她说你累得不得了,最好有人照顾。”

  “她就是这点周到。”

  “你梦见我?”学保问。

  小为点点头。

  “在梦境中,我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?”

  小为毫不迟疑地答:“奸角。”

  学保不出声。

  “来,”小为说:“送我回家,”她伸个懒腰,“真的无限度让我睡下去,我可以睡到二零零七年,反正睡来也无事叫做。”

  走到窗前,小为忍不住掀开窗帘一角窥看,那辆黑色的车子仍在。

  学保完全懂得她的心事,在一边附和说:“好车。”

  小为笑笑。

  他们俩走到门口,学保的小小二手日本车就停在门口,小为坐上去,只觉得放心,刚在想,就是它吧,忽然听到背后引擎咆吼,她不由自主地转身过去看个究竟,只见黑色跑车如一支箭般擦过,刹那间去得无影无踪。

  月黑风高,她没有看到司机是何等样人。

  在现实生活中,她永远错过最热闹一部分,小为失望地低下头,到这个时候,她发觉她不会起哄、钻营、结党,幸亏社会富庶开明,实力派才有生存的机会,她黯然吁出一口气。

  小车子蹒跚地开动,小为拍拍表板,无奈地笑了。

  学保一直维持沉默,他知道小为刚才那个梦并不是好梦。

  到了她家门,学保说:“下个月开始,大弟接手顾家,我可以松口气。”他的语气十分宽慰。

  小为诧异,“呵,他毕业了。”三年这么快就过去。

  “是,拿到一级荣誉,要开庆祝会,诚意邀请你。”

  小为很替他们高兴,“你们的计划很见用,一个接一个班。”

  “是,大弟已经找到政府里的工作,现在由他负责妹妹的学费,再过三年,她又可以出身,多读几年书,机会比较好,省走许多冤枉路。”

  小为顺口问:“你有什么打算?”问出口才觉得不妥,仿佛暗示他与她的可能性,坏是坏在她不预备结婚。

  学保不愧是最了解她的人,只笑笑答:“经济情况上我比你落后三年,还待急起剧追。”

  “太客气,我也只不过比你略多几件衣服而已。”

  “我可能永远开不起名贵跑车。”学保唏嘘。

  “别提那部车子了,出来做过几年事,现在我的要求也不止那么简单,我的梦想是到温哥华去买一个山头,辟为田小为皇后公园,门口挂一个牌子标明“洋人与狗,不得入内。”

  学保一怔,笑得眼泪都几乎掉下来。

  小为温柔地说:“哀家实在累了,哀家想早些休息。”

  学保答:“遵命,我立刻送陛下上楼。”

  在门口,小为问他:“永远是朋友?”

  “永远。”学保答。

  自那次开始,他们就渐渐疏远。

  王菁这样同她说:“在这个进步繁华的社会中,赚钱最容易,但找一个真心对你好的伴侣,可真得讲运道。”

  小为知道老朋友替学保不值,她取起一支笔,写一行字在透明胶纸上,贴在额角,王菁一看,见是“虚荣的女人”五字,顿时气结。

  她把胶纸一手撕下,“你是越来越会搞笑了。”

  小为耸耸肩,“笑都不行。”

  “有第三者吗?”

  小为摇摇头,“我这才发觉我不是使许多男人握着一束花上来恳求约会的女人。”她停一停,“对,你今日找我,就为着教训我?”

  “不,我有一个远亲移民,交待我做一件事,我马上想到你。”

  “呵,”小为的精神一振,“是什么事?”

  “他有一部车子低价出让,我已经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叫人驶到门口,你下去看看,包你满意。”

  小为一听,立刻抓了外套跑下楼,停在门口路旁的,果然是辆黑色低身跑车,车头附有著名的野马标志,她转头问:“就是这一辆?”

  王菁点点头,“才走过三千多哩,这是人家第三辆车,不大用,你看怎么样。”

  “不用看,我买不起。”她摇摇头,“你开回去吧。”

  王菁说一个数字,“你可以负担,车主特别人情。

  小为笑笑,“你弄错了,我戴不上那么大的帽子。”

  王菁奇道:“可是你一直希望有部这样的跑车。”

  “那是多年之前的事了,”小为微微笑,双手插在口袋里,“试想想,我能把车停在什么地方,是否应该为它搬一个比较高贵的家,应否结识另外一帮爱车的朋友,还有,我的社会地位会否因此提高,智力是否会得相应增加?”

  王菁笑道:“去你的,要买就买,不买拉倒,何用假装悟出人生真理来,好不做作。”

  小为也笑,“真的,我现在已用不着它。”

  “多可惜我不会开车,”王菁说:“耽会儿我问张华要不要。”

  “她怀孕了你不知道?再新潮的妈妈也钻不进这部车子里。”

  王菁怔怔地站路边,小为把手插进她臂弯里,笑道:“春天永远来得太迟。”

  远处走来一个少女,扬声问:“表姨,看完车子我就把它开走。”

  王菁答:“驶回车房去吧。”

  那少女身手熟练,踌躇志满地上车,只用一只手控制驾驶轮盘,一踩油,车子灵活地转个弯,呼一声飞出去,车窗一角有她的红底白点丝巾飞扬。

  “哗,”小为艳羡地说:“看,看,车子就卖给她吧。”

  “她才十九岁,负担不起。”

  小为说:“我更加负担不起,有余款想换个比较大的房子,希望有间书房,周末捧着功课回家可以正正经经完成……”

  轮到王菁转头问:“我们几时变得这样经济实惠?不可思议,当年,我老认为肯送花的男友便是好男人,有没有诚意不要紧,但非得请我烛光晚餐。”

  都得妥协吧。

  非得学会在尽可能范围内寻找最适合自己的幸福吧。

  “下星期让我们去看张华。”

  小为非常心安理得,照常办事。

  第二天老板宣布她升职,收到好消息之后,她沉着的算一算,便把妹妹约出来,问她还想不想念管理科硕士,妹妹一听,喜出望外,小为把升级加薪的事告诉她,刚好能够津贴一半费用,妹妹忙不迭说:“我自己也有点积蓄。”

  财去后心就安乐,这是千古不易的道理。

  三人之中,变得最厉害的是张华,胖了十多公斤,静坐家中养胎,甫见面就不停诉说有关新生儿的一切,他们如何的可爱,如何的软弱,还有,如果没有婴儿,世界简直会沉沦。

  小为心中暗暗好笑,走走就回到老路上来,当初如果没有机会读大学,简直要怨死父母,拿了成叠文凭,结果还是做标准家庭主妇,则毫无怨言。

  王菁说:“今天要替小为庆祝,她现在是部门主管了。”

  “有没有搞错,升这么快,”张华瞪着眼,“若不是认识你为人,真会误为你坐在老板膝头上办公”

  小为说:“不算快了,老板膝头没有空,轮完她们,才派我到边陲出差。”

  “小为,”张华称赞她:“你进步迅速。”

  “小姐,”小为啼笑皆非,“天天吃饭,当然天天进步。”

  电话铃响,张华过去接听,讲半晌,回来说:“猜是谁想与你说话。”

  小为早就猜到,王菁还故意问:“谁?”

  小为大方的答:“是王学保。”

  的确被她猜对了,学保问:“你今天倒是有空?”

  “家里一大堆文件待阅,硬是跑出来苦中作乐。”

  “身体好吗?”

  “一年比一年差,一上班就打呵欠。”小为笑:“白赔上岁月,什么都没有赚得,至今一无所有。”只有对学保,她才敢尽情发牢骚。

  学保忽然说:“一无所有?你还有我。”

  小为一怔,怀疑自己听错了,又过一会儿,她才缓缓回答:“真的,我还有你,喂,我们这里的下午茶刚刚开始,你要不要来?”

  “请张华替我做一分特浓红茶。”

  “一会儿见。”

  小为到客厅,张华正让王菁看她买来的婴儿服装,两人嘻嘻哈哈,正把那些袖珍得可爱的小衣裳翻来覆去研究。

  小为一个人走到露台上去,是的,非要兜尽圈子不可,才会心甘情愿乖乖坐下休憩。

  人就是这样不可理解。

  朱红色药丸

  徐芒恨洪雪琪,足足恨了一年多。

  他们于同一日考进张氏企业,上司替她俩介绍的时候还说:“你们年龄相仿,背境学历都差不多,一定会得成为好朋友。”

  小芒一打量洪雪琪就不喜欢,夸张的发型,紧窄的衣裳,笑容太假,化扭过浓,一双黑色织花丝袜已经钩了丝。

  小芒觉得这一类女孩最爱撩事斗非,工作只放第二;首本戏是欺压同事来突出她自己。

  小芒立刻防范她。

  说也奇怪,洪雪琪亦并不喜欢徐芒。

  小芒身穿颜色式样都含蓄的名牌,宛如高人一等,大眼睛炯炯地好像洞悉一切世情。

  她懂什么,雪琪想,分明是温室里一朵娇花,不堪一击。

  在这一年里,两人同一个部门,但不同组,两人工作能力都非常超卓,老板都觉得她们是不可多得的人才。

  坏就是坏在这里,小芒不愿意与雪琪平起平坐,同等高矮。

  两人冲突许多次,暂时不分胜负,女孩子小心眼,她俩还年轻,不懂得掩饰,公司里上上下下都知道徐洪两位小姐面不和,心亦不和。

  雪琪是那种连人家姓名都要拿来取笑一番的人:“徐芒徐芒,”她念念有辞,“会不会锋芒大露?”

  小芒假装听不见。

  但是过一些时候,当雪琪熨了一个野性新发型回到公司的时候,又有人听见小芒说,“哟哟银行区也有卡门。”

  诸如此类,一个月总有十来廿宗。

  但是叫小芒真正恨恶洪雪琪,却自一件比较重要的事情开始。

  大约是在秋季,纽约总公司派来了胡建祥,一个英俊高大,办事能力奇高,笑起来却有点畏羞的年青才俊,他来协助发展一个重要的新计划。

  雪琪直性子,一见胡建祥,几乎立即表露心迹,马上申请调到他那一组去工作。

  小芒尚能沉住气,因为上司向她说过,她的机会比较大。

  但雪琪已经为着私人利益咄咄逼人。

  一日,她趁下班时分,走过小芒身边,向她宣布:“建祥亲自挑选了我。”说话的时候,双眼斜斜地看着小芒。

  小芒当然失望,嘴里却淡淡说:“恭喜。”

  “做完这一个计划,”她笑笑,“老板说,论功行赏,一定升级。”

  喏,就是在这一分钟开始,小芒开始从不喜欢洪雪琪而变为憎恨洪雪琪。

  碰到她简直是不幸,早知道有这么一个人,小芒就不到张氏企业来求职。

  当下她说:“那简直太好了,  谁都会替你高兴。”

  小芒站起来避开她。

  心里边说:上帝要使一个人灭亡,必定要先使她疯狂。

  有几个同事正在茶水间闲聊。

  “……听说是最灵验的,”有人说:“拖了三年的婚事,经她一作法,顿时成就。”

  小芒好奇,“谁,谁会得作法?”

  “广东街一个女法师,”同事回答她:“灵验得出奇。”

  “我的天,”小芒笑了,“都是知识分子,不是真相信这个吧。”

  有位同事严肃地说:“人类科学发展有限,不能以实用科学解释,不一定是迷信落后。”

  “好好好,”小芒冲了茶就走,“不与你们争辩。”

  只见秘书迎面而来,笑道:“徐小姐,老板找你,有好消息。”

  小芒一怔,匆匆走到老板房间。

  老人家一脸笑容说:“徐芒,把你调到胡建祥身边去苦干三个月如何?”

  小芒心头一松,问道:“我听说洪雪琪也在那一组?”

  “对,就选你们两个。”

  这就是办公室政治了,明知甲同乙不对,明知她俩会斗个你死我活,偏偏要利用恨的能量来发出火花,好让公司渔翁得利。

  小芒明知如此,人在江湖,身不由己,她问:“几时开始工作?”

  “后天。”

  后天一大早,洪雪琪看到徐芒走进会议室,立刻知道她也是小组一分子,洪雪琪也开始憎恨徐芒。

  稍后的一段日子,她无时不留难徐芒,推翻她的计划,嘲弄她的建议,公开揶揄:“徐小姐你这句话可纳入笑话大全”……

  生活有点痛苦。

  胡建祥在工后约小芒喝咖啡,他这样说:“会议中有冲突在所难免。”

  小芒笑笑,在这种关头每个人都不值得信任,像胡建祥般精英分子,不论外型给人什么纯良好印象,内心必然复杂无比,不能轻视他,更不可与他倾诉心事。

  不要以为徐芒多心。

  过了两天,他又约洪雪琪出去,与她说同样的话:“冲击可以带来新主意。”仿佛鼓励她们打仗。
 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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