玉钦问:“你既知我的过去,可晓得我的未来?”
“不,我不知道,我不是魔镜。”
玉钦诉苦:“这些年来,我一直找不到异性伴侣。”
镜子讶异,“是吗,你找不到,你有去找吗?据我所知,这五年来,你一下班就回家,什么都不做,不交际,不应酬,就是等沈世雄瞒着妻子来与你聚一两个小时,你几乎完全脱离社交生活,叫旁人怎么与你接触?还抱怨没有朋友。”
玉钦愣住,如醒醐灌顶,她忽然清醒过来。
“异性怎么找你?整日奄奄一息,精神不振,若有所思,你连方圆一公尺之外都看不清楚。”
“是,是,”玉钦一身冷汗,“我错了。”
镜子发出一声叹息。
“我完全明白了。”玉钦喃喃说。
她拨电话给宗清,“晚上有什么节目?”
“节目?你肯出来?”非常意外。
可见镜说得不错,她的确过着蜗牛式生活,只是不自觉,所以不能自拔。
“我想见见人。”
“也是时候了,今天晚我请几个朋友吃饭,你也一起来吧,”宗清停一停,“总好过在家对牢镜子说话。”
王钦气结。
她换上件极深紫色丝裙,那种紫色,骤眼看上去,与黑色差不多,衬得她皮肤雪白。
披上同色外套,她站在镜前问:“如何 ”
“你的装扮一向无懈可击。”
玉钦谦曰:“雕虫小技而已。”
“今夜席间有一位姓章的年轻人,不容忽视。”
玉钦眼睛一亮,“还说没有异能!”
镜子不语。
玉钦取过玫瑰紫色杵皮手袋,“我出去了。”
“再见,洪玉钦。”
王钦转过头来,只见镜内反映与她的动作一模一样,她说:“晚上再见。”
到了郭家,已经一堂宾客。
宗清一一为她介绍,奇怪,就是没有姓章的年轻人。
玉钦有点失望,坐在一个角落喝酒,气氛热闹,做旁观者都觉有趣。
门铃响,玉钦因坐得近,所以听得见,原来有人比她更迟。
她起来开门。
门外是一个神清气朗的年轻人,笑容可爱,问道:“你是郭宗清?”
“不,我不是,我是她朋友洪玉钦。”
“我叫章孝仁。”
玉钦不由自主叫起来,“啊!”姓章的小生,“请进来,请进来。”
也许,镜子还可以告诉她,下次六合彩头奖号码。
玉钦帮着照呼章小生,半个晚上下来,两人已经谈得很熟络。
她喜欢他,他也喜欢她。
宗清看到这个情形,故意冷落他俩,制造机会,让他们好好的谈。
玉钦笑说:“这样高兴,我真应时常出来。”
“真的?明晚如何,明晚可有空?”
玉钦很欣赏他的爽快,即时回报:“一言为定。”
那夜,章小生送她回家,她进门,踢掉鞋子丢下皮包,满足地舒了一口气。
玉钦对镜子说:“我真的感激你。”
镜不语。
玉钦走过去,摸一摸玻璃,镜中人的手与她的手接触,她看到自己一脸狐疑。
玉钦深觉不妥。
她低呼,“你不在了,你已离开了这面镜子。”
她现在只照到她自己。
玉钦颓然,坐下片刻,忽然灵光一现,明白了。
镜中人已经进入她体内,洪玉钦与她原有的智慧,终于二合为一,她想通了。
玉钦跳起来,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。
笔友
华南女校是本市数一数二的好学校,它的学生不但功课优秀,长得也漂亮,传说有电影导演闲时等女生放学,挑选下一套片子的女主角,这也许不是真的,但一群年龄身段相仿的少女笑笑讲讲地走过,确是美丽风景。
陈淇淇却不是她们其中一员。
她从来不是一个显眼的孩子,个子比较小,皮肤比较黄,十七岁多了,看上去还似初中生,头发剪一个很普通的式样,文静谦和,噫,在今时今日,这种品格未必算是美德呢。
淇淇同班同学出色的多的是,她们组成一党,连群结队的看戏打球跳舞,都发育得十分完美,眼睛头发皮肤都似会发出眩青春光芒,最漂亮的那几个叫吕学仪、华淑君、陈哲芳与黎昌意。
她们完全不把淇淇放在眼内。
或者应该说,故意不把淇淇放在眼内。
每个学期总举行无数测验、段考、大考,到了这种关头,谁也不能不注意陈淇淇,她除了第一,没有拿过其他名次。
各科老师叫到她的名字,都似自心底笑出来,声音变得好温柔好温柔:“陈淇淇,各位同学请参阅陈淇淇的卷子。”
吕学仪最生气。
“也没有其他事情好做,当然一门心思做功课,有什么稀奇,就会拍老师马屁。”
华淑君也不好相与,“学校好像是她开的似,就差没把她的照片印在校徽上。”
大家咕咕地笑。
也许,社会上的明争暗斗、互相倾轧,就是从这么早期开始的。
陈哲芳说:“真想教训教训她。”
“总有办法的。”黎昌意很赞成。
比较起来,淇淇十分孤立。
其余的同学为免得罪这一党,除出借笔记之外,也不大与淇淇来往。
淇淇似不介意,每日默默来上学,默默留在图书馆内做功课,又默默离去。
她整洁、聪敏、乐于助人,老师们不明白为什么陈淇淇人缘欠佳。
教师甲感慨的说:“这与人缘有什么关系,她拥有的其他人没有,当然引起嫉妒。”
教师乙问:“其他人为什么不学她那样痛下苦功?”
“问得好,”教师丙笑道:“他们做不到,是以更加妒忌。”
恶性循环,到了毕业班,淇淇几乎连个说话的同学都没有了。
但功课那么紧那么挤,说不说话,都无关宏旨。
吕学仪她们那堆人约好在一起温习,读得累了,突发奇想。
她说:“能使陈淇淇拿红字就好了。”
华淑君说:“不可能的事想它作甚,第三次大战爆发,大西洋干枯,还没轮到她不及格。”
“有办法的。”
“小姐,”黎昌意劝说:“先温好功课再说吧。”
“使她的注意力转移不就行了?”
“这六年同学下来,你也该了解陈淇淇的意旨力不是普通人的意旨力。”
“她没有男朋友。”陈哲芳忽然放下书本。
“这不是新闻了,陈淇淇也许还未曾与父兄以外的成年异性说过话。”
吕学仪说:“让我们替她找一个男朋友。”
“你在说什么?”
“只有一名十全十美的男生可以令陈淇淇的注意力转移。”
陈哲芳的兴趣来了,“什么叫十全十美?”
“家底好、学识好、相貌品格一流,有品味,手段大方,具幽默感,懂得玩,开一手好车。”吕学仪一口气宣读出来。
其他三个女孩子哗地一声,“他在哪里,为什么要介绍给陈淇淇,介绍给我岂非更好!”
吕学仪说:“别傻了,哪里有这样的真人。”
“什么?”
华淑君叫起来,“我明白了。”?
吕学仪说,“你来解释。”
“我们假设有这个人,而这个人又对陈淇淇有意思,使她心猿意马,疏忽功课。”
陈哲芳抢白,“由你来扮演这位小生?”
“不,他是一位笔友。”
黎昌意呵一声:“我也明白了。”
陈哲芳沉默一会儿,“作弄陈淇淇?”
“当然,由我们创造一个人物,然后写信给陈淇淇,等她的回信,再去信,再等她回信……多好玩。”
黎昌意犹疑,“这──可以吗?”
“为什么不可以?信寄到她家去,她不爱就拉倒。”
“她不会不回的。”
“你怎么知道?”
吕学仪说:“陈淇淇寂寞透顶。”
她们说得对。
淇淇的确有一颗寂寥少女心。
一个人总有空下来的时候,淇淇害怕这些空档,因为她没有其他的事好做,于是将功课读了又读,背完又背,直至一日,她去开信箱,收到一封信。
象牙白毛边大信封,姓名地址用钢笔书写,墨水是一般人罕见的紫蓝。
她拆开来,信这样写:“淇淇,你不认识我,但是我们却几乎天天见面,大学堂的建筑系校舍就在华英女校隔壁,不要奇怪最终有一天我会鼓起勇气过来与你打招呼。我的名字叫林钦浓,下次,我再告诉你关于我的事情。”信末附着地址。
淇淇呆住。
对于应付这样事宜她一点经验都没有。
信写得那么好,字迹那么漂亮磊落,她决定把信收藏好。
过两日,她收到第二封信。
“淇淇,愿意先与我做个笔友吗,我知道你喜欢静,喜欢看书,喜欢苦味巧克力糖,以及紫色毋忘我花。”
淇淇十分震惊。
他倒底是谁?
接着有人送了一盒巧克力与小小一束毋忘我上来。
这是淇淇第一次收这种礼物,感动得说不出话来。
但是内向的她仍然提不起回信的勇气。
“淇淇,我并不即时希冀得到你的来信,也许,我不应当扰乱你宁静的生活,在适当的时候,你一定会写一两个字给我。”
“淇淇,今日看见你给我意外的惊喜,没想到一条普通缎带会给你添增这么多俏皮。”
“淇淇……”吕学仪这样写:“今天教授称赞我的功课,你一定会代我高兴。”
华淑君说:“我们都快成为情书专家了,陈淇淇那边却一点音讯也没有。”
吕学仪顶有把握,“快了。”
陈哲芳笑,“吕学仪好似陈淇淇的知己。”
黎昌意说:“敌人比知己更了解你。”
华淑君问:“你不觉得此举无聊?”
“举手投票,小数服从多数,觉得幼稚者请举手。”
四人中没有人举手。
吕学仪说,“可见陈淇淇这个人犯众怒。”
淇淇在收到第七封信之后终于覆信。
“钦浓同学,多谢厚意,我是一个很寻常的中学生,不值得你的欣赏,但愿意与你做朋友,你是我的学长,我想,也许在功课上可以向你请教……”
吕学仪把这封信举得高高,大声朗诵,笑得眼泪都流出来。
华淑君惋惜地说:“聪明的她居然相信有这个人。”
陈哲芳说:“怎么不相信,他喜欢蓝色与白色,念建筑系第三年,比她大四岁,他有一个哥哥,经已移民,他此刻与父母同住,毕业后将成为父亲的合伙人,去年,他曾到地中海旅行…我们可以改行去写剧本。”
吕学仪赞道:“我们的集体创作还真不赖。”
黎昌意说:“如果真的有这样一个人就好了。
“有四个才行,否则徒然害我们打破头。”
“来,让我们继续。”
写功课还真不见她们这样勤力。
淇淇却真的与林钦浓这个人做了笔友。
三个月后,她对他已经相当熟悉,几达无话不说的地步,连吕学仪都诧异;原来陈淇淇内心这样温柔,她的信诚恳、自然、充满感情。
吕学仪说:“如果真有笔友,可能会被她感动。”
华淑君困惑地问:“最终我们打算怎么做?”
“当着她的脸,拆穿这件事,把信丢回给她,打击她。”
陈哲芳说:“我们又不是真的恨她。”
吕学仪说:“可是,她老令我们没脸。”
“她只不过不参加我们这一派而已。”
吕学仪问:“要不要停止这个游戏?”
“已经走得这么远了。”
她们没有停止。
说也奇怪,淇淇的脚步开始轻松,心情明快得多,以往少用装饰品的她,此刻却会选用颜色比较鲜明的围巾或是丝带。
本来老师会禁止学生用这样的东西,但这是陈淇淇呢,大家都破例维持缄默。
淇淇最近的嘴角时常带着一个微笑,为什么?
她自己也说不上来。
离开图书馆的时候,淇淇会想:哎呀,林钦浓也许就在附近,他也许看得到她,所以背脊要挺一点,书包要拿得好一点,不可出现垮垮的样子。
生活中多了这一点调剂,她的脸色红润许多,姿态也活泼起来,功课益发生色。
吕学仪呱呱叫,“不做假笔友了,劳民伤财,简直似扮小丑娱乐陈淇淇,她的功课没受影响,我们倒吃了亏。”
华淑君也说:“我同意暂停。”
陈哲芳:“我也是。”
黎昌意:“我无异议。”
信停了下来。
一个星期之后,淇淇开始不安。
两个星期,她有点焦虑。
第三个星期一开始,淇淇便去信探问。
这些信,其实统统寄到吕学仪的家。
吕学仪当然认得陈淇淇的笔迹,拆都没有拆,搁在一旁。
淇淇收不到回信,十分怅惘。
她又沉默了。
为着什么,林钦浓不再理她?
她开始踌躇,疑惑,精神恍惚起来。
吕学仪看在眼中,“成功了。”她宣布。
不过要陈淇淇自第一名宝座退下,还言之过早。
陈哲芳说:“没见过世面就是没见过世面,她这样天真,很容易被人玩弄欺骗。”
吕学仪仍然对陈淇淇没有半点好感,“谁要去玩弄她。”
也难怪她生气,吕学仪直是班中第二名,不知恁地,棋差一着,缚手缚脚,她用功点,陈淇淇也会用功点,分数始终争不上陈淇淇。
积怨日深,“老师偏心,”她抱怨:“一式一样的答案,硬是给多陈淇淇三五分。”
过一个星期,陈淇淇又写来一封信,寄到吕家,她们一致通过要继续打击敌方,不予理睬。
华淑君说:“还没有到时候,一定要松点紧点,紧点松点,才能控制到她,我最懂心理学。”
吕学仪笑,“将来你的男伴倒是可怜虫。”
大家笑。
一个月后,陈淇淇就憔悴了。
她的心境不复平静,注意力不再集中,性情开始孤僻。
吕学仪扬扬手中的测验卷,“这次她只比我高三分,下次,我可以追上她。”
华淑君说:“下一封信由谁来写?”
“我。”陈哲芳拍拍胸口。
淇淇,你一定很奇怪这个月为何我销声匿迹,我患了急性盲肠炎,进医院修理,原一星期可以出院,不知恁地,伤口发炎,引起高烧,竟缠绵整月。本想托家人替你捎去消息,又怕唐突,淇淇我……
吕学仪笑:“然后,我们找机会告诉她,我们四个人才是她真正的笔友。”
淇淇再一次收到象牙白阿拉巴斯特牌子的信封。
她有点心酸,看,还是不看?
这个人来无影去无踪,他在明她在暗,她不能随他摆布。
淇淇把信放在书桌上看了很久;他倒底是好人还是坏人?不用说,这封信是解释的信。
每个人都应该有一次解释的机会。
淇淇把信拆开来。
才读了三句,她已经原谅了他。
林钦浓用幽默的笔法,写出他在医院中其实是相当可怕及痛苦的经验,看得淇淇又惊又笑。
这其实是陈哲芳个人经历,哲芳去年因急性盲肠炎入院,她一早想把过程记录下来。
淇淇读完信,心头有种暖洋洋感觉。
她叹口气,太关心这个陌生人了,她甚至没有见过他,但是,她身不由主的走到街上,在熟悉的花店里挑了一大束白色的香花,当中夹一枝小小紫色毋忘我,写上地址,差人送去。
收花人是吕学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