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镜子 page 12 作者:亦舒

  琦琦听到这里,忍不住用手肘去推小郭。

  小郭看着王思明,王思明也看着小郭。

  两个人都聪明到极点,不到一会儿,王思明双眼露出无比的哀伤来。

  小郭轻轻说:“人生道路上,最要紧是随缘,何需刻意,碰到什么是什么,另有意外之喜。”

  王思明不说什么,她站起来离开侦探社。

  琦琦责怪小郭。

  “客人都叫你得罪了,这是她的理想,你帮得了就帮,帮不了拉倒。”

  “我不忍心呀。”

  “生活在那样浪漫的一个梦想中,她自有乐趣,你不明白的,她并不痛苦,她有个美丽的目标。”

  “我们有一年的时间,看能不能为她找到答案。”

  小郭身上有其他案子要同时进行,他没有闲下来,王思明也没有。

  她举行了一次成功的画展,小郭应邀参观后,才知道王家富甲一方,王小姐思明在画坛也早已享有盛誉,只不过郭大侦探生活在另一个角落,未知前因后果。

  大家都积极工作。

  三两个月后,寻人一案渐渐淡却。

  世事往往如此,越是逼切,越是得不到,正在不在乎,消息偏偏来了。

  纽约十七日电讯,“已查得褚一飞博士现驻新泽西甘乃迪纪念医院儿科,年廿八,华裔美籍,愿与郭氏侦探社主持人接头。”

  小郭跳起来。

  找到了,他有一丝惊恐,褚一飞竟是真人。

  应不应该把这个消息告诉王思明?

  琦琦说:“或者我与你应该先飞到新泽西去看看。”

  小郭点点头,“我们好久没有出门了,当作旅行也好。”

  他们在纽约的侦探朋友叫史蒂文生,交待过事情的来龙去脉,两人略事休息,便与褚一飞博士联络上。

  照琦琦的说法,她从来没有听过一个人有那样动听的声音,褚一飞集礼貌、诚恳、幽默于一身。

  在医院的接待室见到褚一飞,小郭发呆,琦琦目定口呆。

  他真人与画像一模一样,小郭当然记得他腮旁那颗痣,褚博士一走出来,使人即刻明白玉树临风是怎么一回事。

  褚博士笑问:“听说你们悬赏找我?”

  的确有幽默感。

  小郭还没来得及回答,他便接着问:“倒底有什么事?”

  小郭看到他眼里去,“你玩色士风?”

  他侧侧头,“我最心爱的乐器。”

  “你穿灰色衣服?”

  “你们怎么知道?”一脸诧异。

  琦琦争着问:“你的屋子看到海?”

  褚博士坐下来。惊疑地问:“你们是什么人,侦探?”

  可不就是侦探。

  “我给你看一点东西。”。

  小郭随身带着王思明那几张素描,摊开来给事主欣赏。

  褚一飞跳起来,“这是谁画的?”

  “你去年是否得过一项特殊奖状?”小郭穷追猛打。

  “联合国的确给过我小小奖励。”他耐心的问:“我们之间是否有一位共同朋友?”

  琦琦在一边说:“小郭,原来他是真的。”

  褚一飞说:“我们好像完全没有交通,你们可否将整件事情来龙去脉与我一说?”

  小郭根本不知道从何说起。

  “这样吧,”褚博士说:“明天是假期,请你们拨冗到橡树街七一一号舍下来喝下午茶。”

  “好的,届时把一切说个明白。”

  “此刻我还有点急事,失陪了。”

  褚一飞走了良久,琦琦与小郭还留在会客室中。

  “现在可以通知王思明了吧?”

  “不,”小郭说:“先到褚家去看看。”

  “需要这样小心吗?”

  “王思明不是随时准备接受打击的人。”

  “我同意。”琦琦举手。

  橡树街的确是湖景区,风景如画,琦琦下得车来,伸一个懒腰说:“不回去了。”

  小郭也有这样的感觉。

  褚博士在门口等他们,“欢迎欢迎。”

  进得门来,已经有两三位小朋友迎出来,皮肤颜色有棕有黄有白,帮着招呼客人。

  褚一飞笑着解释,“我领养的子女。”

  他的确充满爱心慈悲。

  “对了,我给你们介绍,这是我妻子安娜。”

  琦琦面色变了。

  褚太太,他已经结婚。

  这位褚太太五短身材,毫不修饰,鼻梁上架一副近视眼镜,皮肤黄黄,简直是另一世界的人。

  但是慢着,她的笑容是多么详和可爱,她一手拉一个养子:“来,我们做茶点招呼客人。”

  小郭与琦琦交换一个眼色。

  褚一飞说:“请跟我到书房来。”

  琦琦清一清喉咙,“你们自己可有孩子?”

  “有,是一对孪生女孩,在楼上婴儿房里。”

  “一会儿能让我抱一下吗?”琦琦母性发作。

  “当然可以。”

  小郭咳嗽一声,从头到尾,把寻人一事,说个清楚。

  褚一飞一直维持缄默。

  小郭把一帧王思明的照片,交到他手中。

  小郭没想到褚一飞会作出下述置评:“是有着这样无聊的女子,住在象牙塔中无所事事,追求虚无飘渺的梦想。”

  什么?

  褚一飞继而笑道:“当然,你们是受委托前来办事的人,与你们无关。”

  琦琦惊问:“你不愿见她?”

  “绝无可能,”褚一飞说:“我生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里,与这位王小姐没有任何共通点,她提到的巧合,都是极之浮面无关重要的生活细节。”

  小郭低下头。

  “我与我的伴侣是中学同学,我们经过许多患难才到今天,她先供我大学毕业,现在由我供她升学,我们拥有构成永恒关系的基础,爱不是雨中散步,互送鲜花,我们互相支持超过十年,感情牢不可破。”

  小郭说:“我明白。”

  褚博士温和的说:〔寻找伴侣,大忌是叫伴侣来配合我们的需要,应该反过来,由

  我们去弥补伴侣的不足。”

  琦琦至此不由得不说一句:“你说得很对。”

  茶点后琦琦与两个粉妆玉琢的婴儿玩了一会儿才告辞,褚氏夫妇把他们送到门口。

  归途中一片沉默。

  谁也没想到找到人之后还有这么意外的结局。

  过半晌琦琦说:“幸亏还没有告诉王思明。”

  “是,但褚一飞不是她要找的人。”

  “怎么向她交待呢?”

  “说没找到。”

  “那怎么可以?”

  “何必伤她的心。”

  “褚一飞说得对,她的确是象牙塔中人。”

  “褚博士的生活多丰盛,他才不甘心陪一个心灵苍白敏感的女孩子风花雪月。”

  “王思明可能永远找不到她要找的人。”

  “不要紧,乐趣在找的上头。”小郭拍拍琦琦的肩膀。

  回到家,小郭向全世界撤销寻人的通告。

  他在准备演讲词,看怎么同王思明交待。

  王思明来了,冰肌玉骨,穿着最时尚的衣服,清丽脱俗。

  琦琦凝视她,这不是一个会供配偶读大学,养孩子、主持家务、克勤克俭、任劳任怨的女子,她是水晶瓶子内的栀子花,纯供观赏赞叹。

  “小姐,”小郭说:“我们有话跟你说。”

  王思明笑,“我也有话说。”

  “请先。”小郭让。

  她手中又有一叠素描,“我要托你寻人。”

  小郭几疑他听错了。

  “请你们看看这些图片。”

  琦琦与小郭齐齐探头过去,这次,图像中的男生是体育家型的,健康、高大、爽朗、漂亮。

  王思明轻轻说:“他喜欢白色,夏季爱好风帆、冬天爱好滑雪,他在化工厂任职工程师,今年二十九岁。”

  小郭与琦琦面面相觑。

  “他有一个姐姐是选美皇后,嫁得非常好,他承继了父亲的智慧,更胜姐姐一筹,他收集透明的用品,透明手表,透明电话,还有一具透明冰箱,最终目的是希望订一辆透明的林宝坚尼。”

  小郭问:“你要我们找他?”

  “是的”

  “那么,姓褚的那位先生呢?”

  王思明轻快的说:“呵他,不用理他了,那种文弱书生型已经过时了。”

  琦琦瞪大眼睛,差点儿拿不稳手里的那杯茶。

  小郭却适应得很好,“没问题,我们即时把新图片发出去。”

  “谢谢你。”

  琦琦看着王思明的背影发呆。

  呵像衣服一样,没有买到手已经不要了,嫌过时了,多么潇洒先进。

  小郭说:“看开一点,这不过是众多成人游戏之一。”

  “我还以为她是认真的。”

  “当然认真,王思明说明寻人,她可没立约说从头到尾找的是同一人。”

  小郭朝琦琦眨眨眼。

  怪梦

  世上一切大小事宜,当不是发生在阁下玉体上的时候,皆因等闲,所谓如同身受,并不成立。

  当医生同家瑾说:“尽快告一个月假,替你动手术摘取囊肿,一劳永逸”的时候,家瑾立刻明白上述理论正确无比。

  她脑中嗡一声,双目瞪着医生,作不得声。

  医生见平时英明神武、磨拳擦掌、威风凛凛的一个时代女性忽然变了木头人,不禁暗暗好笑。

  “黄小姐,充其只不过是一宗中小型手术,复元非常迅速,不必担心。”

  家瑾不是不听见他的声音,只觉非常微弱遥远。

  终于她问:“不做不行吗?”

  医生答得很巧妙:“计时炸弹,还是趁早拆掉的好。”

  家瑾吞一口诞沫,“好的,取到假期,我回复你。”

  她返回写字楼,一边手挥目送做着公务,一边困惑。

  人,总有病的权利吧,即使是黄家瑾也不例外。

  下午趁一个小小空档她到大老板房中请假。

  洋人瞪着她:“你要结婚了!”姿态夸张,“我们要失去你了,从此以后,你每晚准六时要回家享受家庭乐趣。”

  “不不,请不要告诉任何人,我告的只是病假。”

  大班松一口气,“好得不得了,准假七天。”

  好得不得了?

  “医生叫我拿一个月假。”

  大班铁青着脸,“十天,假使你真的病人膏盲,毋需拖一个月。”

  家瑾十分吃惊,“你太过无情。”

  “在家耽久了不是滋味,营业部添张换了肾脏才十四日就上班。”

  “谣言。”

  大班挥挥手,“速去速回,不用多讲。”

  家瑾这才知道,社会爱的只是健康的、聪明的、有贡献于它的人。

  她握紧拳头,她一定要迅速康复,不然就不再是一个英才。

  正如家瑾处理大小事宜一贯作风,她把这件事以低调处理,整理好随身衣物入院之前,只通知好友林资清。

  资清声音很平静,“有没有告诉朱致远?”

  “不必了。”

  “我以为你们两人交情已经不浅”

  “他出差去了,不在本市。”

  “这也罢了,我明天来看你。”

  “不用,你哪来的空,我三两日就出来了。”

  “那我开车来接你出院。”

  “届时再说。”

  像去旅行似,家瑾璃开独居公寓、锁上门,叫部街车,直赴医院。

  那一夜十分难捱,她有点紧张,脑海中只得一个问题:我还会苏醒吗?

  平时,她一直以为自己会活到耋耄,所担心的不过是……我会顺利升级吗?

  历年她都知道健康是一个人最大本钱,故不酒不烟,尽量不熬夜,饶是这样,还得入院修理,真正气煞。

  护士推门进来,“还没睡?”

  家瑾心惊肉跳拉着被褥,她不习惯展览睡相,房间随时有人出入,使她失眠。

  她空着肚子一整夜不寐。

  第二天一早,整队医院人员进房为她作准备。过程可怕而复杂,无谓多讲,家瑾沉默如金,静候安排。

  资清在她注射镇静剂后赶到。

  两位职业女性紧紧握住双手。

  资清轻问:“害怕吗?”

  “还可以。”

  “我在这里等你出来。”

  “您老打道回府吧,要三个小时呢。”

  “我有空。”

  “我心领了,我情愿你明日来看我。”

  资清说:“我自己有分数。”

  家瑾昏昏欲睡,她微笑,“资清,记得我那套蒲昔拉蒂吗。”

  “当然记得。”

  “如果我不出来,它是你的。”

  “去你的,我自己买不起?”

  家瑾已互被推进手术室。

  她看着朦脸的医生,医生亦看着她,医生诡异地问:“你害怕?看上去好像很怕的样子,不用怕,很快就会过去。”

  医生说得对。

  一秒钟就过去了,家瑾醒来时觉得冷澈骨,还有,痛得她痉模。

  一阵扰攘,家瑾平静下来,她全身除出痛之外没有第二个感觉,她立刻知道这么深切的痛已经超过她肉体可以负荷,她深觉不妙,欲张口叫人,不能扬声。

  渐渐她痛得几近昏迷,心头却还清醒,一再地想:唉,拖着皮囊生活,真正吃苦!

  灵魂如果可以丢下肉体独自生存,则一切烦恼均可抛却。

  说也奇怪,正在此时,她看到了自己。

  家瑾吃一惊,她看到自己躺在病床上,满头汗,正在痛苦呻吟,面孔扭曲着,五官只依稀可以辨别,呵,可怜,平时英姿飒飒的一个人,只怕病魔来折磨。

  护士进来说:“注射止痛针。”

  “病人有发烧现象。”

  “通知医生。”

  家瑾俯视自己的身体,忽然明白她已经魂离肉身,在空中飘浮,她吃一大惊,这种事在科幻小说中读得多了,却不料真正会得发生,一时间手足无措。

  她不舍得她的身体,踌躇地躲在病房一角。

  她已完全不觉得痛,肉体归肉体,精神管精神。

  正在这个当儿,病房门推开,进来的是林资清。

  家瑾叫:“资清。”

  资清看也不看她,俯视床上的身体,“发生什么事?”

  医生说:“我们要把她搬到深切治疗病房。”

  资清问:“到底有何复杂之处?”

  家瑾在一旁叫:“我没有问题,我在这里。”

  没有人理会她。

  医生说:“我稍后才向你解释。”

  他们推着病床而去,家瑾犹疑片刻,跟在最后面,到了另外一间房间。

  资清一直扶着床沿,“家瑾,醒醒,同我说话,你同我说话呀。”她声音颤抖,额上滴汗。

  家瑾十分不忍。

  资清抬起头尖声问:“她可是不行了?”

  医生劝她镇静下来,“病人对药物有敏感反应,在谨慎观察下希望可渡过危险期。”

  谁知林资清炸了起来,“放屁,渡不过危险期又如何?”她歇斯底里地指牢医生鼻子问。

  医生铁青着脸离去,资清被护土拉扯着送出房门。

  家瑾好奇地跟在她身后,她留意到病房号码是七三三,小心记住,一会儿可是要回来的呢。

  只见资清蹲在走廊一角,哀哀的哭起来。

  家瑾很感动,没想到林资清平时刚强镇定,见老朋友有事却这么婆妈软弱。

  可见是个有情人。

  家瑾且不理自己安危,对资清说:“你先回去吧。”

  资清哭肿了眼睛,只管捣着脸。

  家瑾叹口气。

  怎么搞的,她竟变成个隐形人了。

  “资清,”她叫好友,“别替我担心。”

  资清已经站起来。

  家瑾决定跟着她。

  资清拿了车子,驶回家去,家瑾坐在她身边,沿路看风景。

  很久没有这样悠闲了,毫无目的瞎逛,身子躺在深切治疗室,灵魂儿出来荡秋千,妙不可言。

  深夜,车子仍然排长龙,家瑾看过去,驾驶人身边的座位都有伴,但,家瑾充满好奇,有几个是肉身,有几个是灵魂?看上去都差不多。

  资清的车子如旋凤一般卷返家中。
 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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