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红鞋儿 page 4 作者:亦舒

  她冷冷的笑:“这么说来,你不肯收录我?”

  “待你定性再说吧。”

  她仰起头,很不高兴的走开。

  我摇摇头。

  我问人:“她到底有几岁?”

  “十八。”他们说。

  什么?大吃一惊,历尽沧桑,才十八岁。真要命,她还有得玩的。

  我不收她,自有别家模特中心趋之若鸿,视她为头牌。

  不到几个星期,便叫苦连天,红鞋儿一点工作观念都没有。

  三点正的约会,摄影师白等到四点,人影子都不见,到处找她,她却还在家中睡觉,好不容易把她请出来,她大小姐头发没洗,衣裳没换,妆也不化,时间已经五点钟,太阳落山,光都没有了。

  气得客户暴跳如雷,发誓永不录用。

  我只会笑,一切在意料中。

  她这种年纪的玩女根本不分轻重,谁托她重任,谁活该倒霉。

  一下子红鞋儿便进入黑名单。

  白天没事,晚上更疯狂,天天跳舞到深夜,不同的男伴,不同的场合,美丽的衣裳,豪华的排场,无论如何,她仍坚持着红鞋子。

  我见过醉酒的她,发脾气的她、服下药丸的她,总是穿着红鞋。

  一次在私人会所的电梯中,我们窄路相逢。

  “嗨。”她说。

  戴一顶有黑色面网的帽子,突出一双大眼睛,水灵灵,一深黑洋装,贴身剪裁,我喝一生采。

  “美得很。”我说。

  “你自己也不太坏。”她说。

  足上仍是红鞋。

  我问:“你有没有其它颜色的鞋子?”

  她一怔,随即笑说:“你注意到了。”

  “这么明显。”

  她答:“没有,我不穿杂色鞋,只有红色。”

  我委实好奇,“为什么?”

  她笑,小女孩神情不复存在,换之得是一个狡(黑吉)的表情,“请我吃饭,我告诉你。”

  “我没有胆子。”

  “那么我请你,”她说,“明天晚上八时,在我家。”她给我一张卡片。

  这时电梯门已经打开,再拒绝便小家子气,我只得点点头。

  她见我应允,飘然而去。

  我自问定力尚够。

  并且我想看看她到底有几双红鞋子。

  我没有带花上去,亦没有糖。

  尽管她风情万种的样子,其实只得十八岁,尚未成年。

  她住在一所豪华住宅内,面积起码一千平方米,真是不可思议,且有两个女佣服待她。

  谁在供养她?

  都市里尽是这样的女子,到底背后是些什么财阀支持她们?

  她斟酒给我。

  “来,看我的鞋。”

  拉开鞋柜,全是红鞋,高高低低、深深浅浅,起码有一百双,新净得很,款式比鞋店还齐全。

  她身子斜斜倚在柜门边,娇媚的说:“我的鞋子,永远不脏,我的脚,永远踏在地毯上,它们不是用来走路,而是用来跳舞。”

  红舞鞋。

  我转过头来问她:“你打算一辈子如此?”

  “有什么不好?”

  “一辈子是很长的事,你今年才十八岁,言之过早。”

  “我不怕。”

  “到三十八也不怕?”

  “别扫兴。”

  “很漂亮的鞋子,你还没有说为什么。为什么?”

  “我爱红鞋。”

  “我们知道。”我说。

  她抚摸一双双鞋子,“我小得时候,想要一双新鞋,只八块钱,父亲,母亲,哥哥,嫂嫂,全不理睬我,那甚至不是双红鞋,我太失望了。”

  我温和的说:“生活中避不过失望,你应该知道。”

  “不,”她固执的说:“我不能让一双鞋子使我失望。”

  “所以你买下这么多红鞋?”

  “是的,一共一百十八双。”

  “你真是个小孩。”我说:“人生中除了美丽的鞋子,还有许多其它的东西。”

  她不气,笑说:“你让我一步一步来呀。”

  我问:“有多少双,是尊尼买的?”

  她仍然笑咪咪,“他买的那些,已经旧了,全部扔掉了,我这些鞋,没有一双,是超过一年的。”

  我点点头,“是,他那些早就过时。”

  “可不是。”

  她替我加酒。

  “你喜欢红色?”

  “当然,红色是最美最神气的颜色、艳丽、夺目、耀眼,没有几个人配穿红。”

  “红色是非常不经用的颜色。”

  她忽然仰起头哈哈大笑,“你这个人,真有趣。”她说。

  再说下去也无益,我们平静的吃了饭,便告辞,非常话不投机。

  我不喜欢她,完全没有头脑,完全不知道做人要付出劳力,可是她无需讨好我这种人。

  不久红鞋儿开时装店。

  所聘用的女经理,是一位相当能干的小姐,她为她策划一切,到我这里来找模特儿。

  在开幕的时候,有三位模特儿穿上最新的时装,穿梭在酒会中。

  卖的衣服,是最好的一种牌子,叫标勃拉斯。

  真有办法。

  我笑说:“世面都靠你们撑着,不然还真的不能繁荣安定。”

  女经理也笑。

  我问:“怎么会为一个小孩子工作?”

  “钱。”她说得很简单。

  “她脾气很坏。”

  “不是坏,是嚣张。”

  “你讲的很对。”我点点头。

  “小孩子,哄哄她便可,相信我,有许多老板比她烦得多。”她停一停,“出来做事,赚点钱,学点经验,无所谓。”

  “说的也是,她什么都不懂,反而不会干涉你。”

  女经理微笑,“你猜对了。”

  “后台是谁?”

  “一个很有名气很能干的人。”她微笑。

  “那自然,谁?”

  “没想到你也有好奇心。”她不肯说。

  我点点头,她甚有雇员道德。

  我又问:“赚钱的话,都是她的?”

  “那当然。”

  “蚀本呢?”

  “来,这是帖子,届时来喝一杯。”她换了话题。

  “谢谢。”

  我要是有资本,我也用这种人才。

  不由得再问最后一个问题:“是谁与你接触的?她,还是她的后台?”

  “都不是,是猎头公司。”

  红鞋儿哪懂这些,当然是她的男朋友在照顾她。

  我不由得想起中区的花店、精品店、礼物店、美容院、时装铺子,难道每个店背后,都有一位成功人士?

  那店开幕,我去了。

  冠盖云集,衣香鬓影,女经理打点一切,却又不抢她的镜头,红鞋儿穿了一套血红鸡尾礼服,站在最当眼的地方,踌躇志满。

  我并没有走到她身边去朝圣。

  她似一个年轻的女皇似,等候臣民与她庆贺。

  女经理八面玲珑的走过来,“怎么样?”她说。

  “成功。”

  “你觉得我们的生意会不会好?”

  “不必担心,如果能卖红色的鞋子,赚更多。”

  她会意的笑。

  是日下午有许多标致的女孩子,包括我名下的三位模特儿,但不知怎地,就是不能抢她的光芒,一个人在得意的时候,的确非同凡响。

  用过一两件点心,便告辞了。

  她却在门口叫住我。

  我转头,客气的说声恭喜。

  她说:“开时装店的女人那么多。”仿佛还意犹未足。

  噫,这么贪心。

  “怎么样可以使自己出名?”她半天真半骄横的问。

  我微笑,“出名有什么好?”

  “你有名气,你当然可以说不好。”

  “我才不是名人,你倒说说看,什么叫出名?”

  “每个人都认识我。”她说。

  “谁是每个人?同行、街上,还是亲友?”

  “每一个人。”

  “小姐,使一个人出名的,通常都是那个人的工作成就,而不是那个人本身,真想出名的话,你得好好做出一个局面来。”

  “你真讨厌。”

  连我自已都笑,一开口便似个老学究。

  “我可以找个人来宣传。”她不服气,“替我拍照,为我……”

  宣传什么,她?她做什么吃什么穿什么谁会有兴趣?

  我也不想多说,掉头便离开现场。

  大都会中做什么都评实力,她太年轻,她不懂得。

  况且出名有什么好,走到哪里都不得自由,又不能与生活有真正的接触,在这个人口稠密的城市中出名,说难也并不太难,因此名与利往往不成比例,人人都认得的名人不见得可以躲在古堡中过其神仙般的生活,还不是得一天做八小时,与闲杂人等接触,徒然更辛苦,背着盛名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一回事。

  对于红鞋儿来说,她好像什么都有,所欠的,不过是名气,一旦有名气,她便是一个传奇。其实她什么都没有,连谋生的本事都没学会。

  他们都说我太过担心。

  “担心你自己,开模特儿介绍所并不好做。”

  很多人怀疑我把美丽的女孩子介绍给公子哥儿。

  时装店的生意并不是太好,每次经过,都不见有人在店内试衣服,但据经理说,却还有得赚。

  好些太太们,直接叫她把衣服送上住宅去试,还没挂出来就已经买掉,不是亲眼看见,真不相信有女人会花两百万来买条凯丝咪裙子。

  “老板很激赏你吧。”我同经理说。

  她苦笑,“她说不在乎赚钱,最要紧能令她出风头。”

  我讽刺的说:“有没有建议她脱光衣服站在店门口做生招牌?”

  “我兼任公共关系,联络不少报社杂志,又找熟人为她吹嘘、拍照……”

  “她满足吗?”

  “每隔几天就叫我找人访问她,真累。”

  我真的同情为她工作的雇员,这种工作怎么做的长?开玩笑。

  这女孩并没有成名,因为不劳不得,多劳多得。

  得的定义,不再是生活上的需求,而是指工作上的成就。谁还会没饭吃不成,衣食不忧,却没有精神寄托,也很苦闷。她会不会静极思动?

  一日我回写字楼,刚要开始搏杀,女秘书同我说,有一位小姐在房内等我。

  门一推,见看到一双红鞋,这还会是谁。

  我意外,这是什么风,于是问:“有重要事?”

  她一边抽烟,一边浅笑。毫无疑问,她又长大了,此刻的劲道已叫男人深觉逼力。一件低胸的运动衣,配白色皮裤子,绷得像是随时会弹开来。

  她没有回答我。

  “怎么,又来向我请教,如何可以出名?”

  “我想好好工作。”

  “跟你的经理学习,她所懂得,教你一半,已经受用不尽。”

  “她的成就还不及我。”她扁扁嘴,“她为我工作。”

  “小姐,做人讲时讲命讲运,千万不要看低人,这一刻她屈居你下,不代表一生一世如此,人家有本事,打真军,迟早出头。”

  “喂,你这个人说话,怎么老不忘教训人?”

  我耸耸肩,“那你何必偏偏找上门来听我说话。”

  “我想好好工作,想再你处做个模特儿。”

  “对不起,”我立刻说:“我不敢当,你堂堂大老板,出来做事,谁请得起。”

  “不,我不是为钱。”

  “那是为了名了,我也没有把握使你成名。”

  “有的,你手下有红模特儿。”

  “你不同,人家肯用功做。”

  “我也肯。”

  我摇头。

  “我可以改掉坏习惯。”

  “不,”我摆手,“你不能抱着这种态度来做事,你必需先有工作的热忱,不顾一切的苦干,只问耕耘,不问收获,谋事在人,但记住,成事在天。”

  她已经不耐烦起来,在椅子里转来转去。

  她是一只美丽的牛,我不该对牢她弹琴。我叹口气。

  “用我。”她说:“不然你会后悔。”

  “我会吗,”我说:“这不是一项恐吓吧。”

  “给我一次机会,”她还在恳求。

  我并不是一个心肠硬的人,但是我说:“你不需要这种机会,好好做你的老板娘,去。”

  她踢着腿走了。

  秘书看着她的背影,问我:“她怎么样?”

  “不会怎么样,但是她不会成名,除非她肯苦干。”

  即使有人认识她,也不会尊敬她,说起她这个人,不过轻轻带过,她的名字,没有人会记得。

  不过这并没有关系,这不会影响她的生活。

  我在路上碰见她的经理。

  “怎么,还在做?”我很意外。

  “有什么地方可走?”她笑问。

  “快一周年纪念了吧。”

  “八个月。”

  “真难得,我以为贵店很难做得住。”

  “现在老板娘天天在店里。”

  我一怔,“乌搅?”

  “不,很起劲的学习。”她说:“很意外吧,她下个月还要跟我出去办货,那是十二小时抢货的工作,她说她吃得消,她说十九岁了,老了,要开始工作,免得老大徒伤悲。”

  十九岁,老了,我摇摇头,真夸张。

  经理看着我,“她对你很有意思,时常提着大名。”

  我又一呆,真不知道她心中想些什么。

  “怎么,不考虑她?”

  “待她定下性子来。”

  她吃的一声笑,“等她?才十九岁,怕不要等二十年。有些女人过了四十岁还不肯修身养性,还到处晃,乱出锋头。”

  我说:“那就算了,时间不对,就是没有缘份。”

  “她那么听你的话,你可以教她,把时间缩短。”

  我不是感化官,我没有信心。

  我当然没有说出来,只是胡乱找借口,“她太高了,我比她矮许多。对,祝你们两个都成功。”

  “谢。”她笑得很有深意。店铺很快开了分店。人们开始知道店主是个年轻貌美的女孩子,这个大城市的社会风气很开放,人们并不计较一个人的出身,或是他的过失,只要他也有优点,就能为人所欣赏。

  再等一下吧。

  如果她没有忘记我,如果我可以接受她,如果她肯改变作风,如果这些因素都可以在适当的时间凑合在一起,我们或许可以有发展。

  现在言之过早。

  要等她脱下红舞鞋。

  铃兰

  过几个节,茱迪带了晚服到公司来,全挂在我房内。

  她是个很乖娇的女孩子,高挑身裁,白皮肤,商科毕业第一份工作便找到我们公司,一做两年,熟稔之后,会得自动替我做许多额外的工作,是以我也准她用我的房间来做更衣室。

  我一抬头便看到那几件衣裳,真的是廉价货,宝蓝的粉红的艳黄的,钉着亮片,镶着羽毛,披披搭搭,但你别说,穿在茱迪身上,衬看她圆润的手臂及背脊,并不难看,反而有一两份原始性的诱惑。

  事实上她人也不漂亮,苍白的面孔,略黄的头发,但不知怎地,把眼睛一描、粉一上,衬着玫瑰红的唇,把头发腊一腊,也就是亮晶晶的艳女一名。

  是不是年轻?抑或是有信心?我不知道。

  所知道的是,甘六岁的我,只比她大五岁,已经没有朝气。

  那样的衣裳,我也穿不出来,我所有的,只是一件圣罗朗黑色皱纱的长裙,我坦白同你说,女人穿得优雅,不过是给女人看的,男人才不管女人穿什么,男人最好女人不要穿。

  茱迪白天做工,下班便换上晚装,化上浓妆出门,天天去跳舞。

  夜夜如此,第二天九时正,又得坐在办公室里,她总也不累,呵欠也没一个,亦不见有黑眼圈,是什么支撑她?

  我没敢问。

  我没有地方去。

  回到家,多数往床上躺着,看电视,不是酸葡萄,别来叫我,我要追长篇剧,一次推不过,跑去吃一顿饭,结果忘了看《花债》之大结局。

  我没有录映机!故此打电话打锣般找黄筑筠,片子是她买回来的,她一定知道结局。
 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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