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红鞋儿 page 2 作者:亦舒

  我觉得非常感慨,脾气真是太好了,什么样的暗亏都肯吃。

  我抓起披肩跟丈夫敢出去。

  站在酒会中,脚越来越痛,我笑得身不由主,巴不得回家把脚浸在热水中。

  那夜直如受难一般,散会在车子提起裙子一看脚,连他都失声,哎呀,肿成这样!又青又紫,害得我一夜没睡好,跑到女儿房去坐着,咱们三口子越来越妙,各有睡觉的时间,闲时只能看别人睡相,要说话得留字条。

  这是什么样的关系嘛,唉。

  第二天还是去看了医生,因为穿得比较好,同时又楚楚可怜,很希望再能再路上碰见旧情人。

  但没有。

  碰见旧情人时,我永远蓬头垢面,旧情人永远光鲜英俊。

  丈夫又要出门了。他很怨,很不愿意动身,也同公司交涉过,无奈老板硬是不肯收回成命,只肯加薪水。

  在大门口女儿与他紧紧拥抱,又提到关于弟弟的事。

  弟弟。她认为只有的弟弟可靠的,因不会走路,不会离开她。

  看见女儿就像看见自己的影子。

  我已经有两年没出门旅行,为也是为着陪她。

  下午与她去吃饭,看到临座的小宝宝,她又去研究人家。

  以前听见女人说,多生一个,为了陪大的,甚觉荒谬,现在觉得是对的。

  我一只渴望有个姐姐,当然没有实现的可能,于是又希望有妹妹,后来看到姐妹不和至大打出手,才停止那不实际的想法。

  晚上尽可能推却所有的应酬,夜是罪恶的,一出去便不想回来,所以不去。

  又怕人引诱我:丈夫去那么久,不想、不怨、不气?

  所以太阳一下山,我便匆匆忙忙赶回家。

  女儿在等我,科幻小说也在等我。

  丈夫与这间公司的合同尚有一年,他说合同一满起码要休息六个月,否则真会垮下来。曾经有一个男人,不停的打电话来,叫我出去。

  我拒绝一次又一次,到后来已成习惯,倒不觉困难,人家当然也不再来缠牢我,干麽,又不是天自第一号,于是便静下来。

  或者有别人好过我丈夫,但我们是有感情的,经过风和浪,尽在不言中。

  还有女儿。

  有时在灯下,我也觉得自己像小说家笔下的寂寞闺中少妇,永恒地在等丈夫回来。在极小的时候,我看过一套电影,叫做<没有月亮的晚上>,男主角是永不回家陪妻子的年轻大律师,他的妻子耐不住寂寞,与一个拆白党发生关系,结果被坏人抓住证据勒索,她开枪插杀死拆白党。

  到这时候,她丈夫反而为她辩护,替她洗脱罪名,女方以为可以有一个新的开始,谁知道丈夫故态复萌,仍然夜夜笙歌,不肯回家,女主角觉得真正的绝望,用同一把枪,朝胸膛自杀。

  这个主题给我的振荡感强烈莫名,难以形容,在极小的心灵中留下烙痕,至今难忘。

  寂寞原来是那么可怕的一件事。一钻进牛角尖便难以自拔。

  现代人幸亏有工作,忙忙忙,做做做,总得与人结触,日久生情,多多少少,有点理解,可以说几句散散心,不比从前,女人有冤无路诉。

  下班跟一大堆女同事出去买春装。衣服是必须品,人靠衣装,不穿是不行的。

  我比较喜欢式样古典的衣服,肩脯是肩脯,袖子是袖子,腰是腰,看不懂的衣服我不买,也不会穿,尤其是几个日本设计师的设计,不适合一般职业妇女。

  我甚至不喜欢衣服有任何款式,我不想有人注意我。

  假如有人要记得我,我希望那是因为我的工作成绩,不是我特别会穿、特别骚,特别耀眼,特别温柔。

  不像香港人吧。

  我喜欢白色,一整个夏天都是白衣白裙白裤,女儿也是,有时小裙子上有蓝色小点点,就是那样。很多人说我们像是市政厅里检查卫生的职员。

  白色,什么都是白色,单纯的白色,丈夫与我的兴致并不见得一样,但轮到室内装修,异口同声:白。

  也许因为白色永不出错。

  于是我挑了三四条白色的衣物。

  有条桃色的裙子,我拧在手中很久,还是不敢买,等丈夫回来之后再说吧。叫他来看看这只颜色可适合我。

  又去帮女儿选裙子,高得快,没办法。我的品味直接影想她,我断不肯给她穿灯笼裤,炮炮袖,花边、蝴蝶结。

  也算是满载而归。

  女儿看到新衣服很高兴,但仍然怅惘没有弟弟。

  这是我下决心的时刻。

  两年来我都没有在丈夫身上加压力,但此刻他的合同要满,我怕他会以为我不在乎,糊里糊涂的又签下一纸合同。

  我写信给他。式微式微胡不归。

  我从来没有写过那么长的信,许多中文字已经忘记,一个个字去查出来。

  然后把它电报传真送出去。

  信不信由你,有时候夫妻也不方便说话,不得不下此策。

  三天之后,丈夫的电话来了。

  他的声音很清晰,他说:“我已经向公司表态,决不续约,这次回来,不再出门,你同女儿说一声。”

  我并不见得很兴奋,但有一丝高兴,这个晚上,不会没有月亮吧。

  看样子我的信感动了他,原来我是一个写信的好手。我微笑起来。

  访问

  三天内拨了七十个电话给李观仪。

  她一个都没有听。

  都叫女秘书档掉:“李小姐开会”、“李小姐告假”、“李小姐没有到”、“李小姐已早退”、“李小姐在赶功夫。”

  李观仪的秘书及两名助手早已把我的名字记熟——“是,我们知道你是天下杂志的记者于如明先生。”

  她的手下非常聪明敏捷客气有礼,但我就是找不到李观仪。

  终于我说:“麻烦你同她说,我只要求一小时的访问时间,闲谈而已,访问稿可以事先给她过目,任她修改。天下是一本高级的时事杂志,我们绝不揭人私隐,无中生有,以及歪曲事实,有实例可以证明我所说皆是事实,请你同李小姐说一声。”

  助手甲见我说到声泪俱下,沉默一分钟,“好,我同李小姐说一声。”

  “我明天再打来,无论如何,请李小姐给我一个答覆,可与否都好。”

  “好的。”

  我吁出一口气。

  同事小虞问我:“找到了没有?”

  我摇摇头。

  “奇货可居,”小虞说:“她从来不接受访问。”

  “从来不?”

  “从不。”

  “我不相信,我于如明一定要访问她。”

  小虞看我一眼,“没有那么严重吧,又不是非她不可。这些日子来,无论是文坛、政界、广告、金融、影视、教育、纪律部队,时装、美术、舞蹈、商界,都有杰出女性接受我们访问,老实说,很多时人们认为被天下杂志访问是一种荣幸,我们绝不滥竽充数,绝不人云亦云,我们永远在同类型中挑选最好的人才,眼光独到,我们不担心没有嘉宾。”

  我拍手,“老板要加你薪水。”

  “我不赞成你这种苦苦哀求的态度。”

  “我有点蜡烛脾气,越是得不到的越想做到。”

  “你在今日也有点名气了,”小虞不以为然,“别做得太卑下。”

  “为工作,不要紧。”

  “一个人太没架子,人家就瞧不起你。”

  我不出声。

  “老于,你就是这吃亏,你还去访问人?等人来访问你是正经。”

  我笑了。

  “况且李观仪父荫大如天,这种宠坏的千金小姐,没什么好写。”

  我说:“午饭时候到了。”

  第二天,李氏航业公司找我。

  李小姐的助手说:“于先生,她说不。”

  在我预料中!但我这个人一向有个坏习惯,就是喜欢死缠烂打。“小姐,给我一个理

  由。”

  那位小姐笑,“她不喜欢接受访问。”

  “为什么?”

  “她不爱出风头。”

  “不,这不是出风头”

  “于先生,我手头上正忙,改天吧,改天再约,再见。”电话已经挂上。

  这次连一向温和的小楚都嘲笑我。

  “老于,尊重她的选择吧,有些人天生不喜发表言论,我曾要求访问一名写小说的女士达七年之久,她与我天南地北什么都谈,就是免访问,做封面都不肯,她说她是地下铁路拥护

  者,不想被其他乘客盯看看,所以,人各有志!再说,她的名气由她自己辛苦赚得,她不高兴将之用来点缀我们的杂志,她绝对有权。”

  仍然闷闷不乐。

  “李观仪不爱亮相,我们就忘记她,好不好?”

  我说:“都看得这么开,都成为和尚寺,不是出版社了。”

  “老于说得也是,隔壁一家杂志社就是这么关的门,找谁都嫌烦,一句“人家怎肯赚我

  们。就把责任卸得一干二净,于是图片、内容、编排,全部三流,读老的眼睛是雪亮的,谁肯买蹩脚刊物?也许老于这么认真求独家新闻是对的。”

  “你瞧。”我精神来了。

  小虞说:“我不赞成老于这股疯劲。”

  “好啦好啦,开工,今日我要写五千字。”

  我说:“爬格子真是天底下最痛苦的营生。”

  小楚说:“做人才是最痛苦的营生。”

  “来,让我们齐齐闭门造车。”

  三个星期后,我们在报上看到李船王病逝的消息。

  我抓紧这段新闻!决定去探一探,一睹李观仪的庐山真面目。

  我的牛脾气不肯改。

  殡仪馆内气氛肃穆,全部奠仪捐作慈善用,大厅内没有杂七杂八的花牌。

  李氏本人没有兄弟姐妹,他只有李观仪一个女儿,灵堂内只得她一人穿着素服。

  我十分震惊于这种情形,一方面来讲,她几乎拥有全世界,另一方面来说,她又至孤至

  苦。

  来宾中达官贵人不胜枚数。

  我略为贴近一点,才看清楚她的样子。

  五官很精致,有股清秀的味道,皮肤白哲,神态哀肃,然相当镇静。

  与一般廿多岁的女子没有什么两样,但她是李观仪,她父亲去世后,她手中掌握一百多万公吨的船队。

  这是我一定要访问她的道理。

  她脸上长得最好看的是一双眼睛,倘若诗人的话是对的,那么她的灵魂是深不可测的。

  可惜见到她不等于可以访问她。

  我致敬后离开。

  李氏航运是间老牌公司,一向以高贵而低调的形象出现,几个主脑人物完全不在公众场合露睑,李观仪本人出掌大权,但对社交界一点兴趣也没有。

  这样困难的一宗任务,渐渐我也淡忘。

  冬去春来,又是著名的黄梅天,一时风、一时雨、变幻莫测,穿雨衣嫌闷,脱雨衣嫌凉,同事中十个倒有八个伤风,用纸巾捂着鼻子写稿。

  我在做一个专题,专门研究本市著名的别墅建筑,逐层介绍,虽有展览财富之嫌,仍不失为一个有趣的题材。

  那日拍完照沿香岛道出来,雾浓、路滑、露重,小心翼翼,否则真会撞上前面的车子。

  一辆黑色的大车抛锚在路中,司机正在换胎。

  我下车问:“要帮忙吗。”

  司机如获救星,“请问这位先生有没有雾灯,挂在车尾。”

  “为什么不叫人拖车?”

  司机有苦难言,“我们家小姐赶时间。”

  “我来送她一程。”我说。

  “小姐不喜欢。”他双手乱摆。

  我看不过眼,司机都五十多了。

  我卷起袖子,帮忙他,三下五除二,立刻做妥。

  他忙着打躬作揖。

  我问:“你们小姐呢,稳坐车中?”

  “不,她在水塘那边。”

  嗯,看风景。

  我在雾中看到一个穿黑衣的女子,她向远处悠然眺望。

  有钱就是这点好,下层工人做到抽筋,她却把扇来摇。

  我走过去,很讽刺的说:“小姐,车子修好,请摆驾。”

  她蓦然回首,抬起一双眼睛,看看我。

  我认得她。

  竟是李观仪!

  我顿时懊出血来,不该对她不客气,现在自己断了一条路。

  司机上来,为她解释因由。

  她淡淡向我说:“谢谢你。”却是不动气。

  我回到自己那辆老爷车去,轮到我的车子出毛病,引擎不动。

  那位司机看我挣扎得满头大汗,很同情的说:“小姐说,载你一程。”

  “不用。”我倔强的说。

  “先生,不要客气。”司机警告我!“这条路十分偏僻。”

  于是再由他帮我,把老爷车推至一旁,我上他们李家的车。

  我坐在李观仪旁边,眼观鼻、鼻观心。

  小虞说得对,我这个人有头巾气,只晓得埋头苦做,不识时务,虽不踩下人,却不懂见高者拜,所以历年来始终没打好人际关系。

  这个社会讲是讲打真军的,但当人人都有实力的时候,那些肯到处吃饭喝茶的人就占很大的便宜。

  我是很佩服这些既肯做又肯拍的人的。

  此刻我坐在李小姐身旁,竟不知如何开口。

  雨急起来,窗外一片白茫茫,我心中也有一股特殊的感觉,如触电一般。

  如果我有机会访问李小姐,头一个问题是:你有受过气吗。第二个问题是:你有否故意令人受气?

  我想知道。

  初初做事,印象最深刻的便是受气,开头是怒火中烧,渐渐看开了,愤怒化作深深的悲

  哀,一切不算一回事,能够一笑置之,但我还是想问她:“你可知,我找你七十多次,只为了想做一篇访问。”

  然而她为什么要方便我呢,全无必要。

  我禁不住叹口气。

  她春我一眼,我没有回观。

  我是个胆小如鼠的家伙。

  司机在公司附近放下我,我郑重道谢,他也有礼的与我话别。

  落车,发觉腿有点发麻,原来是过份紧张,维持同一个姿势太久了。

  我并没有与同事说起这段偶遇,他们会取笑我,毫无疑问,尤其是小虞,与美同车二十分钟,他已经有足够的时间向她求婚。

  不知怎地,今日我自卑感特别重,心事特别多,动作特别迟钝。

  我问小楚,“有钱是不是很好?”

  “那还用说,三岁孩童都晓得,你今日怎么,雨天出去一趟,淋出毛病来了?”

  “一个妙龄女郎,如果有一百亿,一千亿,她会怎么做?”

  “你指谁,李观仪?”他真是聪明人。

  我不出声。

  “照说,钱,应该是头数十亿最有味道,可以买下堡垒,布置得美奂美仑,私人飞机,婢仆如云,不必再为生活琐事操心,之后,也就没多大意思了。”

  “她会不会寂寞呢。”

  小楚没好气,你为什么不替自己担心呢,穷人难道不寂寞?

  我不说什么。

  太阳藏在雾中,只有一个隐约的光环,空气中仍然要滴出水来,对我的摄影机有非常不良的影响。我仍然在做那个别墅专题,一做便大半个月,他们都说我会饿饭,因我不肯动脑筋走捷径,人家一个下午赚的稿费比我多去云云。

  我自著名的李氏别墅出来,看到她的司机正替她开门。

  老司机如他乡遇故知,忘形地与我打招呼。

  李观仪自车上踏下来,她仍然穿着素色的服装,见到我,惊异于巧合,犹疑一刻,向我颔首。

  我站在该处,三十秒钟不动,如电影中之凝镜。
 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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