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恋后 page 8 作者:亦舒

  这也是母亲钟爱立虹的原因。

  她批评弟弟的女友:“小零小碎,什么都是好的,礼拜天到她家去,水果糖果不在话下,还得吃茶,下午看电影,拖男带女一道去,看完还得到咖啡店,你别说,周末就能花一千块,小弟还在读书呢,怎么做得起冤大头?”

  不过立虹好管好,她很少来。

  来的时候客气得不像话,总不至于空手。她那像女孩子,豪爽如江湖客:最好的酒、最名贵的花,过年四色大礼,冬菇鲍鱼乾贝一大盒一大盒……不过就是少来。

  有很多时候,我希望她不要在气派里下功夫,有许多时候,我希望她会像小弟的小女朋友,如一只小鸟,事事以小弟为重。

  在这一段时间内,立虹去过两次欧洲,一次北美,无数次日本。我都没有陪她。

  她独自上路。事前不徵求我同意,一有假便订飞机票。我很气恼,花了不少劲查探她是否真的没有伴。结果真是独自去散心。

  她请我原谅她。

  她的理由:“很累,不想在旅游时再张口说话,我需要的是百份之一百的松弛。”

  她的神经越来越紧张。

  我同她摊牌,“你还要怎么样?做总经理?”

  “不。”

  “那为什么不肯停下来?”

  “一停就被后起之秀追上来踩死。”

  我忍不住笑,“有没有这样严重?你别夸张好不好?人人都做工,独你这么辛苦,干么?一柱擎天?社会没有你不行?本市少了你会垮掉?”

  她静静的说:“尽一分力,发一分光。”

  我摇摇头。

  她不肯同我吵,摆得很明显,她需要我,但是不肯放弃事业。

  那份工作对于她,像是骰子对于赌徒。

  许多朋友表示诧异,“什么,你们还没有散掉?”

  名存实亡?我不敢去想它。

  待半年后立虹再升级的时候,我觉得不能再因循下去。

  为她庆祝的时候,我提到婚事。她满怀心事,沉吟著不回答。

  我问:“这一回为什么不哈哈大笑?”

  “这次是惨胜。”

  “胜利还分惨与乐?”

  “自然。”她说:“付出代价太大。”

  “也是你愿意的。”

  她苦笑。

  “苦海无边,回头是岸,”我说:“立虹,想想清楚,我们不能再拖下去了,你不急,我急得很。”

  “时间过得太快,一天只有廿四小时!”她说:“做得这个做不了那个。”根本问非所答。

  “婚后我不会阻碍你工作,不必快快生孩子,如何?”

  她只是笑。

  我紧紧逼她,“立虹,回答我。”

  “今年年底我会给你一个确实的答覆。”

  “何必拖到年底?现在就可以说是或不。”

  “我很疲倦,精神不集中。”

  “我同你分析,你到底害怕什么?”

  她摇头,“我要回去休息,改天再谈。”

  “立虹,这是人生大事!”

  “我知道,可是我真的双眼都睁不开来。”

  没奈何,我只得把她送回家。

  弟妹都劝我别太死心眼,他们帮著我说了许多话,都是劝我及早另觅对象。

  多个朋友走走也是好的,他们说:“就算现在找到新女友,也不能立刻谈嫁娶。”

  忽然之间,我感到家庭给我的压力,有点吃不消。

  立虹的生日来了,我为她订了地方吃饭。

  再也没想到她连生日那天也没有空。

  电话一响,我就知道是她,拿起话筒问:“立虹?”

  那边传来一声娇笑,“不,我是安娜,郑小姐的女秘书。”

  立虹的秘书?

  我呆住,她叫秘书打电话给我?我?

  我没有恼怒,但一股悲哀浓浓地袭上我心头。

  叫秘书打电话给我?我同她是什么关系?她此刻竟叫一个秘书打电话来给我。

  “郑小姐说今天的约会可否推迟半小时,同时改在乐宫饭店举行?”

  “为什么?”我反问。

  “因为同事们要替郑小姐庆祝。”

  “可以。”我心平气和的说。

  “那我告诉她你不反对?”

  “当然我不反对,不过告诉她,我不来了。”

  “啊?”小女孩子震惊。

  “你同她说好了,她不会怪你的。”

  “好好。”

  我忍不住,“她人在哪里?”

  “开会。”

  我挂上电话。向餐室取消那张台子。取出一本书,翻开第一页。

  这些年来,为了等立虹,我都成为畅销小说专家了,还有那一本名著是我所没有读过的?

  电话在廿分钟后又响了。这是立虹了吧?

  “你怎么不来?”她一听见我声音便责问:“大家都等著看我的男朋友。”

  “没有怎么样,”我温和的说:“你同你的同事去玩吧,明天我再请你。”

  “你不是生气吧?”

  “自然没有,多年老朋友,还有什么不知道的。”

  “明天我等你秘书安娜的电话。”我幽默地剌她一下。

  她却已变得麻木不仁,一点也不发觉,说声好,就放下话筒,完了一件事。

  真可怕,打电话给男友都有劳秘书,将来与丈夫、子女联络,亦全用秘书?

  她怎么揽的?事到如今,我发觉我完全不认得她。

  她完全变了。

  我放下书,问弟弟:“有什么节目?”

  “我们打算去看电影,来不来?”

  “来,当然来。”

  弟弟向她小女朋友打个眼色,那女孩子立刻去打电话。

  我问:“干么?”

  “替你找个伴。”

  “不用了,”我说:“这样忽忽忙忙找人家出来,对人也不尊敬。”

  “不,她表姐是很大方的一个人。”小弟说。

  果然没错。

  那女子年纪与我差不多,打扮时髦,态度大方,是个意外之喜。看完戏吃咖啡,闲聊起来,发觉她与立虹是同一间万辉公司的同事。

  我很惊异,“你可有听过郑立虹?”

  她侧侧头,“哦是,是营业部的同事。”

  “这一阵子她忙得不得了。”

  “最近他们那一组是特别爱在下班后开会。”

  我问:“你与她是同级吗?”

  “不是同级,但各有各的工作范围。”她说得很含蓄。

  不知痣地,凭直觉我认为她不可能比立虹低级。

  “你比她高是不是?”

  “我管两个部门,营业部与策划部。”

  哗。不但是文虹的同事,而且起码高了两级,真看不出来,她年纪不大哇。

  我膛目结舌,“照说你应当比她更忙才是!怎么你看来顶悠闲?”

  她笑笑,“各人有各人的办事态度。”

  “你应该把自己的心得传授给他们。”我说。

  “每个人都有他那一套,管理学的宗旨是把事情办妥,怎么样办,没什么关系。”

  “但是你那一套肯定是省事省力的。”

  她说得更含蓄,“有时候,为了让上头的人觉得物有所值,也得辛苦给他们看。于是公司里分开两派:优悠派与拚命派。”

  我恍然大悟,而立虹就是拚命派中坚份子。

  我微笑问;“有没有太极派?什么都不用做,要给别人做。”

  “没有了,现在没有了,现在每一个上轨道的机构都组织严密,什么穿黄马挂的,拍马屁的,偷懒的,都少之又少,可以说是绝无仅有,即使有也不会生存很久。”

  她这话说得很精确。

  这个女子很获得我好感,她比立虹的段数不知高出多少。同样是事业型女性,她已经修成正果,而立虹不过刚刚开始起步。

  最重要的是,立虹做得太辛苦太吃力,看得人累死,巴不得她可以不做。但这一位,这一位却轻描淡写,手到拿来,不费吹灰之力,高手过招,特别不同。

  立虹有没有跟她学?

  时间过得很快,吃咖啡时间一下子就过去,我依依不舍的把他们送回去,故意送到最后才送这位卜小姐。

  我问卜小姐:“不知下星期一公众假期你要不要上班?”

  她答:“公众假期当然不用上班。”

  “有没有约人?”

  “没有。”

  “我约你,你会不会出来?”

  “当然会。”

  我心很踏实,当下就约她在当眼的地方等。没想到今日在很无意的机会便认识了一个好女孩子。

  第二日我并没有请立虹生日那一顿,我没求她,她也忘了有这么一回事。

  她那么忙,已经作出抉择,把私人生活放在末位,我们就差没有正式分手,我想我不为过。

  不过也得给她一个警告。

  这话不好说,要到适当的机会。

  但是我与卜小姐的感情进展得很快,我们连接约会好几次,她都很爽快的答应,从不推搪。

  这使我感激她。她怎么可能没有其他更重要的事呢,不过把我放在第一位罢了,她重视我,不必嘴巴说出来,我都知道她对我有特殊的好感。

  我对她说:“你的工作已经完全上轨道了吧。”

  “我想是。升到此位,已经升无可升,再要登高,需要付出的代价太大,我在心中衡量过,觉得无此必要,于是放松来做。”

  “在这之前呢?”

  “实不讳言,在这之前,我当然也有过一段搏杀的时期,”她向我眨眨眼,“幸亏那个时期你不认识我。”

  我默点头,这就是缘份了,在适当的时间认识对方。她事业已达到高峰,开始返璞归真,我刚刚希望结交一个这样的女朋友,于是一说即合。

  在这段期间,立虹更忙了,她的女秘书安娜几乎每隔一天就与我通讯息,我就快要与她成为密友。其间我也没有闲著,我在找机会跟立虹摊牌:既然那么忙,不必抽时间来敷衍我了。

  我于是找她出来见面。

  安娜说:“郑小姐只在下星期四中午有空。”

  我笑,“我不介意,把我的名字放进去。”

  “好的,我会告诉郑小姐。”

  我一直笑,只得笑,不然还哭不行。

  我同卜小姐说起从前的一段倩,我说:“其实我没见她好长一段日子,大家都不好意思开口说分手,只好说结婚。到现在,前途已经明朗,我想我可以同你表白。”

  “我知道,令弟同我讲起过。她是一个好女孩,但你们志向不投合。”

  “你不介意吧?”我明知故问。

  “大家做朋友,别老士好不好?”她一贯那么坦诚。

  我微笑,心中创伤稍得弥补。

  星期四来临,我去赴约。

  过程如一个大笑话一样,非常卡通化。

  她忽忽而来,看到我,先是一呆,然后说:“是你?”

  我很幽默,“可不就是我。”

  她说:“我没想到你会通过安娜约我。”

  “我还有别的选择吗?”我仍然好脾气的说。

  “别讽刺我了,我忙得昏头转向,下个月公司也许要派我出去北欧。”

  “那很好。”我是由衷的。什么叫幸福?求仁得仁谓之幸福。

  她犹疑一刻,说道:“我想我会继续过一段独立生活。”

  我点点头。

  没想到她会先开口。

  很好。这就省了我不少唇舌。

  “我想我们……不可能再进一步了。”她有点惋惜。

  我握著她的手,心中也很难过。

  “我浪费了你的时间,”她很歉意,“整整九年。”

  “我并不想那么早结婚,”我说:“立虹,我们在一起,曾经有过好时光。”

  她双目中泛起晶莹的泪光。

  我说:“祝你做未来的本市市长。”

  她笑,推我一下,“你这个人。”

  “我们还可以做朋友吧。”

  “当然。”她停一停,“其实在过去三五年间,我们一直是朋友,不是爱侣。”

  我不出声。

  “伯母有没有催你结婚?”

  “当然有。”

  “那你得赶快进行。”

  我沉默一会儿说:“我找到了一个理想的人。”

  立虹意外得竖起一条眉。过很久她勉强的说:“你倒是保守秘密的能手。”

  “才刚认识。”我说:“不过一开头就有那个感觉。”

  她点点头。

  我说:“没有不开心吧。”

  她说:“当然不会,你对我这类女人失望,我是可以明白的。你的新女朋友,她很乖吧。”

  “很好。”

  “有没有做事?”立虹又问。

  我知道立虹有点误会,她以为我对事业女性有了恐惧,故此现在决定寻找一个贤良的、家庭式的淑女。

  不不不,我不是这样的人,我乃有大无畏的精神。

  我说:“她是个做事的人。”

  “是吗?做什么?打字?部记?”

  我既好气又好笑,立虹这家伙,算准我不会找到比她更好的女伴。

  我说:“事实上她也在万峰公司做。”

  立虹的眼睛睁得更大,“真有这种事?多么巧合。她姓什么?”

  “姓卜。”

  立虹想了一憩,“没有哇,我们公司里没有姓卜的。”

  “卜庆芬。”我说。

  “卜庆芬?”她不置信,“你的新女友是卜庆芬?”下巴几乎没掉下来。

  “是的。”

  “什么?卜庆芬是万辉公司最年轻的经理,都传说她明年又要升级了,她同你现在是朋友?”

  我莫奈何的点点头。

  “你是怎么认得她的?!她怎么会看上你?”立虹大惊失色。

  我不便透露太多,对庆芬,我也得公平。

  “她怎么有时间谈倩说爱?她怎么会把时间浪掷,你当真没夸张?”

  我说:“我们此刻正在约会。”

  立虹犹如斗败公鸡似,喃喃说:“不能置信,不能置信。”

  立虹走火入魔,有事业就不能有家庭?

  我尽朋友责任劝她几句,“立虹,私人生活也很重要,你也不必为事业整个人躺下来。”

  “卜庆芬?她同你走?我们都以为她生命中不会有男人的了。”立虹还在震惊。

  也许,也许那只是她的外表。

  我笑一笑,“立虹,上班的时间到了。”

  我送她返公司。

  这件事有个结局,我很高兴,我自由了。

  回到公司,我打电话给庆芬。

  听电话的,正是她本人,根本是,地位越是高,越应该礼贤下士,大大方方。

  “庆芬,明天晚上,到舍下吃顿饭如何?”

  “是不是见伯母?”

  “唷,那我得准备一番。”她笑。

  她就是这么可爱,已臻化境的人都如此。

  我安安乐乐的放下电话,把双臂枕在头后面。

  也许十年后认识正虹的男人也会像我这么有福,但不是现在。

  也许十年前认识庆芬的男人是最倒霉的男人。

  一切都是机缘巧合在作怪。

  我翻一个身。

  我在想怎么同家人开口,说甩了一个女强人,又来了一个更强的强人?

  抑或说:这个才是真正的女强人,与众不同。

  不过不要紧,这些都是细节,我可以应付。

  我在等待看明天庆芬到我们家来,父母惊喜的表情,我很满足,很高兴。

  醉女

  第一次见她,她穿着袭黑色长裙,露趾掠皮高跟鞋,拿一只作蝴蝶结形的晚装手袋,化柱很整齐,秀发如云。

  但她不是站着。

  她躺在大堂入口处的一张长凳上,把手袋枕着脑袋,睡得香甜得很。

  每个走过的客人都朝她看去,再好修养,也禁不住露出诧异及不以为然的目光:怎么一回事,太过份了,喝多了还是怎么的,太没有节制控制,淑女不是这样的,怎么连面子也不顾,背地里做什么没人知道不打紧,大庭广众之间,不能丢人啊。

  但是她悠然地躺着,雪白肌膺,五官姣好,她可不理别人说什么。
 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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