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恋后 page 7 作者:亦舒

  “这么年轻就结婚,将来如何?可以维持一生一世吗?”

  “老姐,这世上有什么是生生世世的事?”我反问:“当然是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锺,兵来将挡,水来土掩,谁会知道将来的事?”

  “小妹,你这个人的性格真是很奇怪的组合,在有些事上你精打细算,但在另外一些事上,你又很豁达,到底是怎么一回事?”

  我笑了。

  “但你确有一手,不比我,应糊涂时斤斤计较,应精明时马虎。”

  “别自怨自艾了。打算看南华早报找工做了吧。”

  “没有什么好的工作做。”

  “好的工作是要升上去的。”我提醒她。

  “你又没开始工作,你知道什么?”姐姐白我一眼。

  我不声张。

  不一定要晚上见过鬼才知道有鬼,猜猜也知道。

  我与立和毕业的时候,姐姐隐隐约约有男朋友。我们常看见有豪华房车送她进出。

  我们没有时间多作研究,是因为要忙着找工作。

  整件事很令人气馁,这么好的学历,又是高材生,薪水却如此偏低,我与立和上完社会大学第一课,发觉组织小家庭,最好是在两年之后。

  我不由得用了姐姐的常用语:“都老了。”

  立和勉励我,“三年不知多快过。”

  我点点头,“那倒是真的。当初进大学,何尝不觉得毕业日茫茫无了期,现在还不是已成过去,来,我们努力将来吧。”

  一个月内,我们各自找到薪水不算很好,但相当有前途的工作,兴致勃勃的上工去。

  三个月后,已经非常同情姐姐,做工,不是想像中那回事,实在辛苦兼夹受气。

  我人生观也开始略有转变,自然没有学生时期那么天真,我发觉世上除了没有不劳而获的东西外,有时付足应有的劳力,也得不到什么──叫人杀出横手抢去了。

  在这一段曰子内,我与姐姐接近许多,互相诉着苦,感情的距离缩短。

  但对立和的埋怨也日多:“你简直帮不了我!”

  不比以前,功课有不明白之处,他教我打球,游泳、数学。

  一毕业出来社会,事情复杂得我不能应付,而他也徒呼荷荷,但我们两人之间的感情始终很稳固。

  两个人在一起与社会搏斗,总好过一个人,辛酸间很感激上主拉我们成一对。

  我说:“想想咱们父母,就知道实在不容易。”

  “是呀,况且他们还没有文凭来武装自己,”立和笑,“更比我们辛苦百倍,要好好孝顺他们了。”

  不过日子久了,成为习惯,人事就不那么难。

  我同姐姐说:“日积月累,人们是这么变成老江湖的。”

  “可不是。”姐姐笑,“当初会以为是别人生性油滑?碰得钉子多,吃尽了亏,当然会得奉承圆滑,嘿!你以为。”

  “整个社会是黑社会。”我下断语。

  立和也比较注重衣着,什么配什么,使我诧异。

  他无奈的说:“没法子,风气是这样,只重罗衣不重人,我变得虚荣了,入乡而不随俗,等于与自己为难。”

  所以当初不明白,以为姐姐天生爱穿华服。

  我与立和一直在为婚事储蓄,日常生活很清苦,没有像花蝴蝶一般到处去玩,在同事堆中,一点也不受欢迎及尊敬,两人都有感觉,他们是把我们当老土的。

  “你知道姐姐为什么事事逞威风吧?”我说:“根本在这个圈子,生活便是这么一回事,人在江湖,身不由己,很容易同流合污。”

  立和说:“你要不要动用节储来置一些首饰?反正是你自己赚的钱,我看她们都有金表及项练什么的。”

  “我不喜欢。”我说得很简单。

  这一段日子内,来接送姐姐的豪华车子失了踪。但她的心情反而好转。

  这倒奇怪,通常她失去约会时都会得心情恶劣。

  妈妈的说法是,“也许她找到更好的了。”

  更好的?是哪一国的皇太子?我倒纳罕起来。

  到年底,我们发觉姐姐的作风有显着的变,譬如说,她没有争着买冬季衣裳。

  问她,她说:“去年买了很多,还能将就着穿。”

  太新鲜了,从来没听她说衣服会得太多。

  而我与立和,也开始到近郊去看小单位的房子。

  我们兴致勃勃的讨论将来。

  “生孩子将是五年后的事。”立和说。

  “真的,公寓地方小得可爱,仅够住两个人。”

  “押后。”我笑说。

  “昭,跟我日子这么苦,你还没有改变心意?”

  “没有,”我说:“永不。”

  我们两人拥抱在一起。

  也不算吃苦了,很多夫妻真的牛衣对泣。

  我们仍然依着计划行事。

  不久,发觉姐姐整个人都轻松起来,与家人有说有笑,也不见她长嗟短叹,饭量都增加不少。

  我知道她精神有寄托,可能是找到男朋友。

  我旁敲侧击。

  姐透露一丝口风,“他只是一个普通人。”

  “我不希望看到他有三只眼睛。”我笑。

  “他年龄跟我差不多,不过是做一份普通文书工作。”

  “人好吗?”

  “人品是一流的,”姐姐说:“也不过是看中他这一点。”

  “那已经足够,”我心有说不出的欣喜“几时介绍我们认识?”

  “时间还没有到。”

  “妈知道了吗?”

  “千万别说给妈妈知道。”她禁止我,“让她知道就麻烦,事情没成功之前我不要透露心声。”

  这也好。

  “他比你大多少?”我问。

  “差不多大,就像你同王立和。”

  “是他先追你?”我又忍不住问。

  姐姐很大方的说:“大家都有意思,也不是说谁追谁。”

  “那最好,只有快活,没有烦恼。”我拍手。

  “是的,此刻我比较懂得欣赏感情,也明白你同立和的关系。”

  “那太好了。平凡的生活也有滋味,并不是一无可取的。”

  “这个说法很中肯,各有各的乐趣,看个人的爱好而定。”

  我与她紧紧的握住手。

  再过一阵子,连妈妈也发觉了。

  她问我:“是否你姐姐有男朋友了?”

  “大概是吧。”

  “说话别吞吞吐吐。”妈妈笑器。

  我只得说:“时机成熟,她会得告诉你。”

  母亲真正放下心。

  我开始安排四人约会,把立和拉出来,又请姐姐把那一位介绍给我们见面。

  姐姐考虑一下便答应下来。

  一见到那位苏先生,我就喜欢,认定他作姐夫。

  他是一个非常有幽默感的男人,中等身裁,约三十岁上下,穿很含蓄但有品味的衣服,清洁,史麦脱,至此我完全相信良缘天定这句话。

  见完他之后立和说:“你姐姐下半辈子有着落了。”

  我也称赞说:“是没话讲,比你还理想,大了几岁,稳重得多,而且脾气也比你好。”

  “哈,这是什么话。”他笑。

  “最好是他那种幽默感。”我说。

  我在姐姐面前不断夸奖他。

  “但是他没有钱。”姐姐说。

  “有收入就行,还要钱干什么?你吃钱?”

  姐姐不出声,大抵还在想游艇洋房。

  “况且人品高尚就抵百万金了。”

  “这倒是真。”

  “别神经质的错过如此人才,”我说:“后悔就来不及。”

  “恐怕已经太迟,”姐姐羞涩说,“我已经爱上他。”

  我欢呼,“可以通知妈妈了?”

  “我今晚同她说。”

  她怎么说法,我自然不得而知,不过父母亲一面孔的喜气洋溢,已经告诉我很多。

  我问立和:“假如我们是两兄弟,父母会不会为咱们的婚事担心?”

  “怎么不担心!你以为这年头尚会重男轻女?我母亲为我的婚事,头发都白了,男孩子选对象,也一样的难,娶到恶妻,那真家无宁日。”

  “又不是一起住。”

  “不一起住也一样,总希望大家有说有笑。”

  “说说笑笑我倒是会的,”我说:“煮饭洗衣就不懂了。”

  “你看你。”

  我们两个相视而笑。

  母亲说:“你们两对会不会同时举行婚礼?”

  “不会,分开热闹岂非更好,”我说:“我们不会举行盛大的婚礼,注册算数,连婚纱都省下。姐姐也许会,叫姐姐做给你看。”

  “这么简单?”妈妈失色,“连婚纱都不穿?”

  “不穿。”我说:“于家并不反对。”

  “真是的。”母亲很失望。

  “越简单越好,我嫁他,他娶我,两个人的事,何必与众同乐?”我笑说。

  “你看你!”

  但是姐姐到底是比较浪漫,终于在教堂举行婚礼,做了一套柔软优美的纱裙,看上去很令人舒服。

  姐妹俩出发点不同,性格也有点分别,但殊途同归,终于都令母亲安心,获得理想的归宿。

  人生途径上两件大事,一是婚姻、二是事业,我们已做妥其中一件,第二件事则要看机缘巧合与努力配合。

  我们送姐姐一串珍珠,她是讲究牌子的,我们选最好的日本名牌。

  母亲在一年内嫁出两个女儿,颇觉怅惘。

  无巧不成书,姐姐就住在我们隔壁。大概这一区颇适合新婚夫妇居住。

  我们结束少女生涯,开始踏入少妇旅程。

  两姐妹照样上班赚月薪,下班打理家庭,大家过得很开心,很平凡、很舒适。

  精神生活对于人到底比较重要,物质有它一定的作用,但足够已足够,不应苛求。

  女强人

  立虹的事业越有发展,我们的距离就越远。

  自毕业至今,我们走了六年,连同大学开始的感情,许多人结婚都没有我们那么长久,如今,结上三年婚,已算是异常难得的事了,一段罗曼史继续到第九年,真不可思议,简直是天长地久,故此他们几乎没有在背后叫我情圣。

  我是长子,家里人等我结婚,已经有一段日子。

  弟弟说:“立虹姐?大概是值得等的。”语气不那么肯定,但是他一直喜欢这个未来嫂子。

  本来立虹几乎每隔一个星期日就来我们家吃饭聊天,后来找到工作,周末就算有空,也推说要休息,倦得不得了。

  不到半年母亲就说:“人人都做工,为什么立虹特别累?”

  这份差使是她自己要挑的,十多个大学毕业女生做同一位置的工作,说明两年半后可获升级,但高一级的空缺只得三个,公司随得她们去拚个你死我活,看谁最肯卖命便给谁好处,摆明是个功名饵。

  立虹全力以赴。

  奇怪,在学校里她并不是甲等生,很懂生活情趣,大考只不过敷衍性温习一下,但求及格,没想到一出到社会就摆个战斗格出来,对我来说,完全是一个意外。

  这两年半中,就算立虹出现在我家,也是心不在焉的。她看上去特别的憔悴,吃得很少。

  妹妹说看到立虹姐这种修况,简直不敢找工做。

  那个时候我还是同情立虹的,上了贼船,无法不做,同班一伙女孩子,人有升职的机会,独她落单,那种感觉是很难捱的,只好搏杀。

  那一段时期我最寂寞。

  几乎找不到立虹,看电影去应酬全是一个人,同学们纷纷宣布喜讯,我呢,有女朋友等于没有,许多人以为我们早已闹翻分手,其实立虹跟我仍有联络,只有大节日才会见到她:圣诞、过年、生日这些日子。

  要不就是当她受了什么挫折,特别软弱的时候,也会约我出来契杯苦酒,诉一番苦。

  我老是劝她不要做。

  父亲自己有一盘小生意,很希望儿子与媳妇接手,但是立虹有一颗刚强的心,不会轻易屈服。

  我渡过非人生活的两年。

  前年过了春节,立虹就升为主任。

  我请她喝香槟,她捧著酒杯真情“哈哈哈”的笑起来,像武侠小说中那种得到盟主霸权的高手那般踌躇志满,我看在眼内也不知是悲是喜。事业上小小成就,真的能够令她欢欣若狂?

  下班后她约我到她写字楼去看她的新环境。

  “这,是我以前坐的地方。”她说。

  那是一个不见天日的幽暗角落,位于打字员后面,在老板的房门口,一叫就得进去。

  我点点头,难怪她以前不肯让我到她办公室来。

  她悄悄说:“此刻,还有八个人坐这种地方每日渡过八个半小时。”

  她带我去看她升职后坐的地方。

  像样得多了。四面有两公尺高的屏风,围成一小小空闲,有私人文件柜及电话。

  我笑问:“可有女秘书?”

  她说:“五个人合用一个。”

  间隔内有一小小窗户,看到海景。

  立虹兴奋的问:“好不好?”

  “好,你才二十五岁,前途不可限量。”

  她轻轻吻我一下。

  我注意到她办公桌上有许多杂物及陈设,但是我给她的那帧照片没有摆出来。

  我犹疑一下,终于没出声。

  是一种虚荣心吧,促使立虹向上爬,谁愿意在角落头坐一辈子呢?反正是做,当然要把功夫做好。升级后她可以松日气了吧。

  我们谈到婚事。

  立虹有点支吾,她说:“我不想自父母家跑出来,便直接踏入丈夫家。”

  “丈夫的家也是你的家。”

  “不不,完全不同。自己的家才是天堂,下班回来,可以什么都不做,伸伸腿休息,没有亲戚叫我去喝喜酒,不用过节,没有任何繁文褥节,你说多好。”

  我听了并不为意。

  我太托大,三个月后,她找到一层小小的公寓,搬出来住。

  房子是她自己买的,分期付数,找了朋友替她装修,弄得十分考究。

  我觉得不妥。怎么?她的经济独立到这种地步了?为什么她的计划中没有我?搬家也不需要我帮忙?

  立虹解释的说她无家可搬,家私都是新置的,叫人送来便可。

  我不是笨人,她这样说,我只得这么信。

  她肯解释,还算是给我面子,我再追究下去,别弄得自己下不了台才好。

  立虹离我是越来越远了。

  她通常给我的不赴约理由如下:

  (一)开会。

  (二)应酬。

  (三)疲倦。

  (四)无聊,不想去。

  最无聊便是我家人的生日宴之类,她受不了竹战声,更不高兴听到三姑六婆问她什么时候结婚。

  有许久许久,她没空见我家人了。

  我不敢逼她,怕一塌糊涂,她连我都不肯见。

  现在我还可以到她的小公寓去听听音乐,吃个三文治。

  她把自己的天地打理得真好,也难怪她不想往外跑:舒适、宁静、时髦,是个休息的好地方。

  我为什么一直忍受立虹?因为我们之间并没有第三者。而且一个女孩子有权成熟独立。

  有许多女性,因为没有机会在社会接受锻练,永远维持青春幼稚之心态,跟小姑吵完与婆婆斗,动不动把丈夫夹在当中做磨心,也是很痛苦的。

  也许是基于好奇心,我想看看她究竟可以膨胀到什么地步。

  母亲问我到底打算等到什么时候。我说男人到三十岁结婚,才是适龄。“再说,婚后就不能尽心尽意孝顺父母了。”

  母亲想想也是。至少未婚的儿子收入由母亲控制。

  自与立虹走以来,从来没在她身上用过钱,就算两个人吃饭,也是她付账的机会多,她是个罕见的大方的女子。
 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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