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恋后 page 6 作者:亦舒

  我很惋惜阿姨的遭遇。

  吃完饭父亲送辜小姐回去。

  我与妹妹开始讨论这件事。

  “你觉得如何?”我问妹妹。

  “看样子阿姨说得对,我们将要失去我们的父亲。”

  我苦笑,“很能干大方漂亮得体聪明深沉的一位小姐。”我说。

  “阿姨只配同我们斗罢了,她哪儿是人家的手脚?”连妹妹也同情阿姨。

  “辜小姐不会刻薄我们,但也不能妄想她会把我们视如己出。”我说。

  “我们会不会成为朋友?”妹妹问。

  我摇摇头,“有这么显著的利害关系,我们怎么可能成为朋友。你别担心,我们会维持一种很客气的关系。”

  “可以吗?”

  “当然可以,她不会同你吵,你同她吵,她假装听不见,那还不是不了了之。”

  妹妹很落寞。

  “你想念阿姨是不是?要别人对你认真,还真不容易呢,除了她,还有谁会同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计较?”

  妹妹怔怔的想了一会儿,她问:“阿姨会怎么样?”

  “没有怎么样,恢复一个阿姨的身份,而不是女主人。”

  “辜小姐会不会同她争执?”

  “当然不会。”

  “她会怎么样对阿姨?”

  “当她透明。”换了是我,我也会那样做。

  两个女人终于见面。

  阿姨那日也刻意打扮,但完全不是那回事,很古老的衣饰,很老土的配色,头发做得非常硬,表情是酸涩的。

  辜小姐一进来,明艳不可方物,一条细米金珠仿玛丽皇后朝代的串法,紧紧扣在脖子上,一套白色衣裳,料子极薄,还没到春天,已作这种打扮,但怕冷,又加一条雾紫色格子披肩。

  我与妹妹默默观赏。

  下意识我站得阿姨近一点。而妹妹向我这边移过来。

  忽然之间我们之间产生某一种默契。

  辜小姐并没有与父亲特别亲热,但父亲事事迁就她。第二次见面,我发觉辜小姐很会得拒人千里之外,她与任何人都淡淡维持一个距离,要是我没有看错的话,连父亲也不例外。

  我很讶异!咦!他们不是已论到婚嫁了吗?,

  也许现在流行这样,什么都要处之泰然,有你的总有你的,不必太紧张。

  这是他们之间的事,旁人那理得了那么多。

  整个下午辜小姐都没有把阿姨放在眼内。

  换了我是她,我也这么做,真的,算什么呢?这样一个形态暧昧,不能吸引目光的女人,何劳她的注意力?

  那日我们三姨甥犹如三个孤儿,相扶相助。

  待父亲与她离去后,我们才黯然商量以后的日子。

  妹妹说:“我与姐姐要出去读书,阿姨,到时你会寂寞,不如一齐跟了来。”

  “傻瓜,”阿姨眼圈红红,这对她来讲,真的双重打击,“你们还需要监护人不成?”

  “那你呢,”我问:“你打算怎么样?”

  “守住我那爿店吧,我不知道,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。”她掩住面孔,“我想得太天真,我太不懂为自己打算……”

  妹妹忽然说:“阿姨,你还有我们。”到底血浓于水。

  “是,你现在才开始自己的生活,也不太迟,相信我,阿姨,将来是很光明的。”我也鼓励阿姨。

  妹妹嗤一声笑出来,“真肉麻。”

  但阿姨也被她引笑,她随即别转了头。

  我解嘲的说:“有什么法子?世事是会有变化的,我们既不能阻止,只好适应。”

  阿姨点点头。她彷佛已经领略到什么。

  希望她找到自己的生活。

  姐妹

  一定是妈妈的手不干净,原本很小的一个面疱,被她用手挤过之后,今日肿成一块,吓我一跳。

  我对牢镜子细细的肴,用手试按,但觉疼痛非常,唉,不知什么时候才会平复下去。

  姐姐走过,又看不顺眼,说:“小妹一天到晚对牢镜子挤面疱,总有一天,会把整个面孔挤得掉下来。”

  我白她一眼。

  “还不去上课?我送你。”姐说。

  我取过书本,跟她出门。

  这个姐姐也真是,中五就被父母送往三藩市念书,大学毕业,又折回香港,已是廿三四岁的人了,胡乱找份工效,一混又数年,母亲嘴里虽不说什庆,心中却不自在她。

  本来以为她在美国就可以找到对象,至少也应找到一份工作,谁知两者都没有。

  她排场又大得要死,坚持不肯用公共交通工具,一份七八千元的薪水,单是养车已去掉三千,剩下的买数件衣服,还时常向父母“借”,三两年都没有进展,眼看就要做老姑婆。

  独身不是不可以,只限于非常能干的女人,姐姐到如今还住在父母家里,独立也极有限,连我都替她担心,这样要拖到什么时候去?

  她已廿六岁了。

  我说:“泊车费每月一千多,其实可以省。”

  “地铁是臭的,我才不搭,我情愿付这个钱。”

  “真冤枉。”我说。

  父母见姐姐并没什么成就,在我身上,就把留学的费用省下。考上港大,就干爽念港大,做个土大学生,所以我对姐姐是有点不高兴的。

  如果她不令父母失望,也许老人家还愿意在我身上投资也说不定。

  所以这些日子来,我们两姐妹面和心不和。

  我们连衣服都不交换穿,因为我高大,而她娇小,号码不对。我们姐妹俩表面上毫无相似之处。

  她闲闲的问我,“还同王立和在一起?”

  “是。”

  “他将来顶多做一个公务员,养不活也饿不死你,多乏味。”她笑咪咪的说。

  “我这个人一向不向往刺激。”我说:“但求够穿够吃便行了。”这是实话。

  “你已经过了廿一岁,你知道你要的是什么。”姐姐耸耸肩。

  “你呢?”我问:“你知道你要的是什么吗?”我忍不住刺激她。

  她不出声。

  东看看,西看看,一年又一年。开头是你挑人,后来变人挑你,再过一阵子,连挑来挑去的机会都没有了。什么叫做最好的?人要心足,否则老以为前面有白马王子等着,把身边好好的男生都贬得一文不值,再回头已是百年身,后悔都来不及。

  这番话,我没敢说出来,否则她登报与我脱离关系都有份。

  我与王立和自然有我们的快乐,姐姐是不会明白的。

  “你们打算结婚?”姐姐问。

  “嗯。”我说:“明年毕业,先找到工作,打好基础,便可以找房子结婚。”

  “这么急?”

  “不急了,我都廿三岁了。”

  “现在流行晚婚。”姐姐说。

  “那只限于很能干很美丽很聪明的女人,她们的魅力已超脱年龄的限制,不在此例,至于我,我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,婚姻生活会适合我。”

  她词穷,把我在学校附近放下。

  王立和在校门口等我。

  他走过来,看着绝尘而去的小汽车。“你姐姐?”

  “嗯。”我挽着立和的手臂。

  “上次同她介绍朋友,她一直说着三藩市风光,把人都说闷了。”立和微笑。

  “不准批评我姐姐。”我抗议。

  “对不起。”立和即刻道歉。

  姐姐真老土,留学三年,把那经历说了又说,说了又说,都不怕人冢耳朵生老茧。

  “我有种感觉,她看我不起。”立和说。

  “没有的事,”我说:“她是那个怪脾气。”

  “她对普通人没有兴趣,要律师建筑师医师才够标准。”

  “立和──”

  他笑了。

  十个有九个半女人都希望认识有专业的男人,只有姐姐做得这么明显,她自己吃亏。

  忘记她。

  放学与立和去打球,玩得筋疲力尽才回家。

  看到姐姐板着面孔坐在露台上。

  “什么事?”我悄悄问母亲。

  “本来约了人,不知恁地,衣服熨好了,人家又推了她,所以发闷。”

  “是谁?”

  母亲低声说:“是一个牙医。”

  我摇摇头。过了二十岁,再叫我赴零星的约会,我可吃不消。外头的男人多坏,不坏的话,到了年纪,怎么还不成家立室?

  我说:“我肚子饿。”

  “去淋浴再说。”

  我在浴廉内淋浴,母亲站在廉外与我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。

  “王立和人不错,”妈妈说:“将来会有出息。”

  我笑说:“谁要他有出息?我情愿他花多些时间在我身上。钱够用便算了,我也不是懂得吃喝玩乐的人。”

  “能这样知足便好。”母亲也笑。“她呀──”母亲欲语还休。

  我里好毛巾,自浴缸跳出来,“姻缘这件事很难说,时间到了就立刻成事,不必替她担心。”

  “但是她越来越虚荣,有些不切实际──”

  “嘘,妈妈,当心她听见。”

  妈妈啼笑皆非,“其实我也说好好跟她说一说。”

  “不要,妈妈,逼得她搬出去,你也不放心。”

  “如此说来,母女之间,什么老实话都不能说?”

  “要顾住她的自尊心。”我哄母亲。

  那日直到深夜,姐姐才自露台回来。

  为谁风露立中宵?

  都是些不值得的人。

  一些聪明的女人往往比一些笨女人更傻。

  她房中还挂着那件缎子的晚装。即使是本港货也得数千元,干么,贴了衣服鞋袜陪舞伴去穿插装饰别人的宴会。我没有那种兴趣。有多少人在那种地方钓得到金龟婿?从来没听过。

  我蒙着头睡了。

  过一日,姐姐的脾气更坏,索性把自己锁在房中不出来。

  我问母亲,“还是为那个牙医?”

  “不是,今日老板宣布升级加薪,独她无份。”

  人家加班,她逛公司。人家伺候老板面色,她挂住约会,不开除已经很好。一个人的时间用在什么地方是看得见的,她怨得了谁。

  “一怒之下,她辞了职。”

  我说:“三五七千元的工作到处都有,不必替她担心。转变环境,对她有益。”

  “我是没有替她担心,这么大的人,心思尚不定,谁也帮不了她。”

  姐姐这次很久都没有再出去找工作,她问妈妈借了钱,跑到欧洲去散心。

  家里彷佛轻松起来,立和有空便上来坐,与父母谈到将来的计划。

  我与立和都是实事求是的人,父母亲对我们的意见深表赞同。

  母亲慨叹的说:“要是你姐姐也有这么一个对象,我就放心了。”

  我笑说:“其实两个大学生,那愁生活,只要够用,便应满足,我与立和都懒,出人头地需要太大的精力与牺牲,我们认为不值得。哈哈哈。”

  妈妈说:“这样我也替你们高兴。”

  我与立和已开始找工作做。

  我与他都颇懂得精打细算,商量很久,决定由我找一份稳定的工作,而他则做比较自由有发展的。

  难怪姐姐要说我没少女味道。

  她曾经说:“人家年轻女孩子总是活泼的、浪漫的,咱们小妹可像个精打细算的生意人,一点也不可爱,丁是丁,卯是卯的。”

  她说得对。

  姐姐跟我刚相反,也许是她的不切实际影响了我,使我努力脚踏实地,使我二十出头的人便结结实实,对世事不带一点幻想。

  或许我没有一般少女应有、做梦似的眼睛,但是我也没有叫父母为我担心。

  我从来没有跟小阿飞去跳舞至天亮,从来没有做白日梦,从来没认为世界美好得似玫瑰园。这是我的优点。

  我也从来没有呱呱叫,组织郊游团,更不会约同学在一起弹吉他唱民歌,我生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中。

  当然,如果我可以与姐姐中和一下,那是最理想的了。

  立和拧一拧我面孔,说道:“你若变得天真不堪,我就不娶你了。”

  “可是我像算盘子。”

  “在这种重压的生活环境下,也很难轻松得起来,”他叹口气,“况且年轻时的放肆,年老时总要付出代价,很不值得。”

  我笑出来。他口气似小老头子。

  我们是天生的一对,两个人都老气横秋。

  远在十二三岁,当一般小女孩子储蓄是为了买洋娃娃的时候,我已听从母亲的意见,将过年的压岁钱定期存款。想起来真有点可怕。

  三个星期过得很快,姐姐自欧洲回来,疲倦不堪,形容相当憔悴,吓我一跳。

  我满以为她旅行回来会得容光焕发,谁知刚刚相反。

  她打一个阿欠,很无聊地倚在车子里。

  “风景好吗?”我问。

  她不答。

  花那么多钱去散心,回来心情更沉重,为了什么?

  “我们蜜月时也会去旅行。”我说。

  姐姐说:“团里就是充满了象你们这样的土蛋。”

  我笑了,“没有英俊的单身男士吗?”要在这种场合洋水相逢,继而约会,未免太难。

  她不出声。

  “也不必闷成这样呵。”我说。

  “你懂得甚么。”

  到了家,她也没有打开行李,就到浴室去淋浴。

  母亲问我说:“一天到晚板着块面孔,快成咱们家的老奶奶。”

  我轻轻推一推母亲。

  我也有种感觉,老姐彷佛把她的痛苦建筑在我们的身上。

  我等她沐浴完毕,躺在床上的时候,陪她闲聊,她渐渐舒服一黯。

  她说:“也有单身客,但太年轻了,都才十八廿二,无论什么,叽叽呱呱笑个半死,说话一团一团,谈不摆。”

  “没有谁会对旅行团成员怀有幻想。”

  她转个身,“时间过得太快,怎么一下子就老了?”

  “时间或许过得很快,但距离老,你还有十年八年。许多女人,四十出头,还头上缚一只蝴蝶结四出亮相,你怕什么?你少跟我担心。”

  “你要我学那些千年老妖精?”姐姐瞪我一眼。

  “廿六岁的人总不应担心老吧?”

  这一记安慰颇为生效。

  “有没有买些什么回来?”

  “没有,没多余的钱。”她伸个懒腰,“自己没节蓄,而母亲又不肯多借。”

  “你也要体谅她。”

  “小妹,我是不是很没有用?”她忽然问。

  “谁又比你更有用?”我反问。

  她点点头,不晌。

  “大部份的女人不还都是读书结婚成家立室,养大几个孩子便过完一生,你想做超人?不但每一个人都有所作为的,我们大都是吃吃喝喝,游戏人间,以完此生。然而这样又有什么不好呢,何必强出头?一个人越懂得多越痛苦,你不发觉?挽只小菜篮子在街市逛的女人才幸福呢。”我说了一大篇。

  “你看你,”她反而笑出来,“经验老到。”

  “是真的,不读大学有什么损失?”我笑,“没有高薪工作又有什么关系?”

  “但是到了某一阶段,人们期待你有突破有进展。”姐姐说。

  “人们,我可不理人们说什么。人们看不起我,对我有什么影晌,人们把我捧上天去,对我生活也不会有什么帮助,我自与立和在一起,自给自足,不知多开心。”

  “你这个人,”姐姐摇头:“从没见过像你这么知足常乐的人。”

  “姐姐,假如我要自寻烦恼,我也可以鸡蛋里排骨头,一直埋怨到四十岁!立和不像是个会发财的人,他也不见得十分体贴,当然也不能说他英俊,但是配我不是刚刚好?”

  “你太谦虚了。”姐姐说。

  我耸耸肩,“人生在世!谁不把自己当天字第一号呢,可是事实摆在眼前,不由你不信。”我说:“我看得很开。”
 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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