没想到这句话正中小郭要害,他低头不语,黯然神伤。
求真连忙说:“对不起,我是无意的,”又懊恼,“我知道我这张嘴会害我一生。”
小郭又笑了,
他拍拍肩膀安慰她。
过了九点才出门,老爷车轰隆矗隆,差不多双倍时间才到达目的地。
那是著名的红灯区。
豪华大型夜总会如皇宫一般,车如流水。
求真心里暗呼不妙,看向小郭先生。小郭先生无奈地朝求真点点头。
求真右手拍向车门,叭地一声。
盛小姐在这种地方出没?
卜求真掉了眼镜,她还认为她是玉女。
求真尚怀有一线希望,“是被逼的吧?”
小郭先生象是听到世上最好笑的笑话一样,咧开嘴,露出雪白的牙齿来,求真知道她又犯了不可饶恕的幼稚病。
“是,”小郭说:“为她个人的虚荣心所逼,”他叹口气,“谁会怪她呢,象她那样标致的女子,为什么晚上要睡在车房后边,白天去做清洁工作?”
求真同小郭先生走进夜总会去。
那地方象装修成琉璃宫似的极乐世界,令人沉醉的轻音乐不断演奏,醇酒,美人,同外边现实中的劳碌、辛苦象是一点关系也无。
小郭先生同领班小姐很熟,他们坐下来,获得适当的招待。
不到一会儿,一个穿金色公主型晚礼服的女孩子洋洋潇潇地走近,看到求真,一呆,求真看到她,虽在意料中,也忍不住一呆。
那正是盛小姐。
她那张盛妆的脸好比一只洋娃娃,眉毛太粗太黑,粉太白,唇太红,此刻的她比不上白天素脸十分一好看,但依稀看却仍是个美人。
盛小姐笑笑,“你俩怎么走到一块了?”
她熟练地操起酒杯,喝一口放下。
原来在大都会堕落的真是妹妹,不是哥哥。
只听得小郭说:“你哥哥叫你回去。”
盛小姐摇摇头。
小郭叹口气,“你不是不想回头的,不然你不会去找卜小姐。”
盛小姐看一看求真,气馁,轻轻说:“在这样一个大城市,除出我自己,没有人可以帮到我。”她停一停,“原来我想借卜小姐的双耳一用,后来发觉她把我想得那样好,不忍心破坏她对我的印象。”她仰起脸笑了。
求真不出声。
过一会儿她问盛丰:“令兄是怎么受的伤?”
“是误会,他在夜总会门口与我拉拉扯扯——”
小郭先生打断她,“总之是因你的缘故。”
“我同他说过,我不回去。”
“他答应过父母照顾你。”
“他自顾不瑕,我已经申请父母下来,这上下已可批准,我最近在找房子搬。”
胸有成竹,一派悠然,卜求真在该刹那决定把这故事写出来。
“可是你同计九那样的人来往。”小郭非常不满。
只见盛丰笑笑,“计九保护我,照顾我,给我荫蔽,我感恩图报,理所当然。”
小郭叹气,“夫复何言。”
“多谢你关心我,还有你,卜小姐,谢谢你们。可是长贫难顾,我总得自己想办法。”
求真不语。
“请转告家兄,我的事,不用你管,他若不想再吃苦,大可找我,家里有一个牺牲者已经足够。”
小郭不出声。
盛小姐站起来,“我要去坐台子了。”
求真只得目送她离去。
她又不是她妹妹,即使是,她也无法满足她供养她。
小郭先生说:“这便是事情的真相。”
求真问:“盛伟是你的委托人?”
小郭点点头,“她妹子失踪,叫我替他寻找。”
“你怎么向他交差?”
“人各有志。”
“兄妹是好人家出身的吧?”
“过去的事,谈来作什么。”
过一会儿,求真问:“她快乐吗?”
小郭瞪她一眼,“你快乐吗?”
求真答:“我并非不快乐。”
“人家也当然有乐趣,一个人,只能在该时该地做对他最有益的事,毋须任何解释,也不必求人同情,更不用妄想得人认同。”
求真说,“我明白。”
“有头发,啥人想做癞痢,”小郭深深太息,“我们走吧。”
求真与小郭先生离开豪华夜总会。
求真没有回家,她直接到报馆去,伏在写字抬上,振笔直书,一直写到凌晨。
老总过来,给她一杯热茶,“好故事?”
“好故事。”一开始便刀光剑影,哥哥受伤倒地,救护车呜呜来救,妹妹艳妆呆立,看着鲜血汨汨自兄弟身上涌出。
老总挪揄,“又是社会的错?”
“不折不扣,是这个虚荣堕落大都会的错。”
老总点点头,“希望你的读者有共鸣。”
求真低下头,把故事写下去。
误会
甄小田烦恼到极点。
生活上连二接三的意外令她不愉快到极点。
母亲在一年前故世,住院期间,使小田心身俱疲,钱像水那样倒出去,且花得苦涩。
办完事没多久,忽然发觉男朋友脸容已变,原来是另有新欢,只得一拍两散。
这还不够,公司的宣传组解散,以后把宣传事务交给外头的广告公司做,小田拿多半年薪水,失了业。
人空下来,难免想东想西,她决定卖掉现住的小公寓,到加拿大多伦多大学进修,那边收了她,她以为是喜讯,立刻委托经纪把公寓脱手,谁知成交之后,屋价嘭嘭嘭往上涨了四十巴仙。
这是什么运道!
人怎么没有运气,一直走运的人,当然不察觉运气存在,甄小田此刻的运气便低无可低。
三个星期后,她便得远走他乡了。
连家具都已经送的送,卖的卖,一件不剩,小田又忽然不想走了。
她想租一层公寓,从头开始,找份工作,找个男朋友,这到底是她从小到大生活的城市,留恋也情有可原。
心情这样矛盾,自然不好过,又没有一个可商量的人,晚晚失眠。
少田时常听到两把声音。
一把说:“廿多岁的人了,做什么超龄学生!”
另一把:“因循下去,你更加一文不值,鼓起勇气,出去四年,又是一条好汉。”
“不要去,找个男朋友算了。”
“去,财不入急门,临急临忙,一定要人没人,要工没工。”
小田头痛欲裂。
她服食宁神剂已有一段时间。
仍然不能入睡,小田决定下楼散步。
她住在半山旧屋区,近西端,那里独多医院,从前小田习惯早起跑步晨运,现在失业,睡到日上三竿,改做午夜客。
那晚一定是阴历十五,月亮大而且圆,一如银盘,小田坐在石阶上,吸一口烟,舒口气,古榕树下凉风习习,情调不浅。
小田希望白天不要来。
她痛恨白天,什么事都是在白天发生的,天一亮,她便得急急应付各种大小事宜,偏偏有许多事,不是凭她一个人的能力可以解决。
但愿可以一辈子坐在榕树下。
一天一天过去,小田仍像行尸走肉,不知何去何从。
有时自露台往下望,小田会想,跳下去,跳下去多好,什么烦恼都没有,又可以与妈妈见面。
想到妈妈,她无法不落泪。
妈妈那永远温柔的双手,一边说:“来,妈妈痛惜,妈妈痛惜”,一边轻轻抚摸。
自小就享受惯了,在医院里永别母亲,她哭得昏倒,因为知道妈妈的手再也不能安慰她。
为着不叫母亲失望,甄小田非好好活着不可,母亲的爱是她的原动力。
她立刻退回客厅,关上露台的门。
今夜,她又下楼去散步。
夜间司阍劝她:“甄小姐,这么晚了,不如休息。”
小田不出声,她总不能对看门老头诉说睡不着。
“甄小姐,治安不十分好。”
小田笑笑。
她一向胆大。
“还有——”司阍吞吞吐吐。
“我不怕,请放心。”
小田不过在附近吸吸新鲜空气就走。
那日她穿着白色松身家常裙,觉得有点凉意,便打道回府。
那一带隔几十公尺才一盏路灯,幽暗中小田忽见人影一闪。
小田站定了脚,谁,这是谁?
她一点都不怕,轻轻问:“妈妈,是妈妈吗?”不禁泪盈于睫。
小田颓然坐在石阶上。
忽然之间,她听到有人跟她说:“你也睡不着?”
小田一震,抬起头来,看到面前站着个年轻女子,脸容皎好,白衣飘飘,向她微微笑。
小田看着她,难道时运真的这么低?
少女轻轻坐下,“我也睡不着,出来走走。”
小田混身的寒毛直竖。
少女笑了,“愿意与陌生人谈谈吗?”
为什么不?大家都是女性。
可是小田也需隔一会儿才能说:“心中实在闷。”
少女怪同情她,“我知道,我是过来人,闷得最好天不要亮,还有明天永远不要来。”
小田苦苦地哭。
“不怕,会过去的。”
小田不由得问:“还要熬多久?”
这时,小田脸上微微一湿,她知道是下雨了。
远处有人叫她:“甄小姐,甄小姐。”
是看门的阿伯,打着一把伞找她,小田颇多感动,世上还是好人多。
她抬起头,倏然不见了那个少女。
“甄小姐,下雨了,当心淋湿身子。”
小田问:“你有没有看到一个白衣少女?”
看门老头脸色都变了,“快走,快走。”
那一夜,不住地下着雨,一直没停。
小田睡得非常坏,嘴里喃喃叫妈妈,醒来,发觉枕头濡湿。
撑着起床,已接近中午,脑海里两把声音仍在争持:“去,快上路,四年晃眼就过,拿了学位一定有新发展,坚强一点。”
另一把声音却说:“不能去,放弃现有的去追求未知数,未免太笨,你不会成功,届时年纪已经老大,得不偿失。”
小田深深悲苦,她愿意得到第三者的意见。
她努力地振作起来,拨电话给从前营业部的同事珍妮,想与她详谈一下,电话接通了,小田体贴地问:“你有没有五分钟,可以说几句吗?”
那珍妮说:“我正想找你,你知不知道那威廉斯多坏?洋人有时真禽兽不如——”一直诉苦诉下去。、
要到二十分钟后。小田才有机会说:“对不起,我有事要出门去。”
那珍妮才啪声挂线。
小田苦笑,没想到送上门去被珍妮当作出气对象。
世人便是这样,自己的烦恼才是真正的烦恼,哪真会有心思去理会别人。小田仍不放弃,她换了衣裳出门去散心。
独个儿坐在茶座上,更加寂寞,几乎想落荒而逃,好立刻回到家中,钻进被窝,不问世事。
她碰见了一位漂亮的伯母,问候一番,闲聊几句,通通是门面话,不着边际。
不知伯母有无心事,即使有,小田也帮不到她,因为她也不能帮小田。
人与人之间的疏离,可见一斑。
此刻,小田最希望马上可以找到一个好对象结婚,组织家庭,生几个孩子,闹哄哄地过日子。
世上自有幸运的女子,但那不是甄小田,小田还要独自走一条很长的人生路。
行李已经收拾好,二十二公斤,不多不少,公寓在十多天后也得交给新业主。
故此在家小田天天穿那件白色常服,省得烦。
晚上,她又忍不住出去乘凉。
那少女比她早到。
见到她,向她点点头,“又是你。”
小田大胆地走过去,月色下,那少女有不食烟火之美态,清丽脱俗。
少女问:“你心中有疑窦?”
“我是个一无所有的人,”小田垂头,“没有亲人没有朋友没有工作。”
那少女端详她,明澈双目似非人间所有,“胡说,你还有青春有健康,这是人类宝贵的资源。”
她说下去:“有这两样,你便可以去追求更多,世上没有什么是唾手可得到,总得放时间心血下去。”
讲得这么励志!
小田却叹口气:“我觉得前路茫茫。”
少女笑了,“谁看得清前路?别担心,人人都不过是走一步算一步。”
这其实是很普通的安慰语,但小田听了就是受用,半晌她说:“谢谢你。”
“同是天涯沦落人。”少女很会套用旧诗词。
“你?”
少女讪笑,“不然深夜跑出来坐在此地干什么?”
她又有什么故事?
想听人家的故事,必须先把故事告诉人。
小田说:“没有人会比我更惨,我失恋失意失业。”
小田哭了。
“那是一个不值得的男子,从头到尾未曾欣赏过我的优点,我不是没有好处的,我性格梗直,不耍花枪,我勤力用功、孜孜不倦,我外型也长得不错,整洁大方,可是更没有一样合他的意。”
少女诧异,“当初怎么会在一起?”
“那一年他十分失意,大概想找个人安慰吧。”
“你已尽责,你不欠他。”少女老气横秋。
小田渐渐心宽,的确是这样。
“那是他的损失,将来他会知道。”
小田有点激动,“你是谁,你怎么会知道我的心事?”
少女笑笑。
小田哽咽,“谁派你来安慰我?”
“夜深了,我们明天再谈吧。”
那夜她睡得不错,那少女正帮她解开心头之结。
一早有人来按铃,却是珍妮,提着公文包,气急败坏,“这样的大事不告诉我们!”
小田看看她,“谁告诉你的?”
“史蒂芬的妹妹在加拿大公署做事。”
“呵,是她。”
“我九点半要开会,只能说几句,什么时候走?”
“月中。”
“该死,到现在才告诉我,幸亏还来得及帮你搞一个送别会,我在多伦多有亲戚,我会叫他们来接你飞机——别说不用,人生地疏,不宜倔强,这是他们的姓名电话址,你好好保存。”珍妮一口气说完,然后笑了。
“羡慕你,”珍妮感喟,“可以丢下一切去读书。”
“羡慕,我?”
“当然,念的是什么科目?”
“商业管理。”
“回来就是管我们这些人。”珍妮佯装酸溜溜。
被珍妮这么一逗,小田乐了。
珍妮看看腕表,“我不能久留,我们电话联络。”
她挽着公文包匆匆而去。
谁说甄小田没有朋友,只不过人人都忙而已,他们都还没有忘记关怀别人的艺术。
小田摊开珍妮给她的字条,上头写着:关世清,男,廿八岁,未婚,宇宙广告公司主管,多伦多容街七十号三楼,电话及传真号码……
小田看到一线曙光,也许这些日子来她太过自闭,孤立了自己,以致胡思乱想。
应该出去尝试接触朋友,一个不对,再尝试,直至找到知已良朋。
小田握紧拳头,着实振奋了一会儿。
下午,新业主带着装修师傅看房子。
小田反正有空,招呼他们进屋。
新业主是个中年妇女,她说:“甄小姐人真好真大方,房子卖得便宜了一句怨言没有,难得。”
小田笑出声来,“我半夜三更起来槌胸后悔你们不知道。”
那位太太说:“这份幽默感更加矜贵,甄小姐,我两个女儿都在多伦多大学念书,你要是不嫌弃,做个朋友如何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