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变迁 page 2 作者:亦舒

  “她担心什么?”

  “什么都不用担心,没有人会去骚扰一民。”

  “我相信你的判断。”

  回到酒店,一红脱下衬衫挂好。

  骚扰一民?谁有那么空,事过情迁,人家早已不是吴下阿蒙。

  一青说,“你说,假如一民当年娶了钟小姐,会有什么结局?”

  一红不去回答她,只是说:“你为什么不问季一青假如嫁了徐继林,会有什么结局。”

  一青不出声。

  “谁不经过几次失败的恋爱,有些人爬得起来,有些人没爬起来。”

  一青问一红:“我爬起来没有?”

  “你?一方面有,另一方面没有,工作上你做得很好,感情上你不敢再作尝试。”

  一红说得再正确没有,一青低下了头。

  假使当初嫁了徐继林,会有什么样的结局?

  不久之前,一青无意中在街上碰到继林,他结了婚,带着孩子。

  一青身不由主地迎上去。

  继林看见了她,立刻笑说:“一青,这是我女儿露意斯。”

  那一岁左右的小女孩长得似小安琪儿,亲昵地笑起来,一青泪盈于睫,这孩子险些儿便是她同继林的孩子,只差那么一点点。

  她与徐继林原本是可以结婚生子的。

  为着什么分手?

  不必细诉理由,笼统说来,还不是没有缘分。

  转刹那,一青知道继林心酸,继林也知道一青心酸。

  一青说:“每逢绝早起来,闻到空气中些微寒意,就回忆到当年与继林结伴去上课的情形,两个人都那么年轻,真正似春日游,杏花吹满头。一红,我真不明白,那样好的日子都会过去,而且当年也并不珍惜。”

  至今一青的心尚缓缓牵动。

  “错过了那样的姻缘,以后就不可能结婚了。”

  “不要灰心。”

  “许多朋友告诉我,在街上碰到前头人,只觉他猥琐得难以形容:肥胖、秃头、无业……根本不相信从前曾经喜欢过他,我情愿徐继林也是那样。”

  偏偏徐继林是那么争气,官越做越高,一派雍容,外表与内涵都不住进步,真令人难忘。

  很难找到比他更好的人了。

  不到三天,公寓已售出了,款项也已存入户口,两姐妹于是很乐意地把不如意的心事暂拢一边。

  事情已办妥,要打道回府了。

  进温哥华海关什么都要打税,两姐妹也没有买太多的东西,两个人都申请到停薪留职,不久将来要打道回府的。

  计划这样周详,可惜无人共享,一青一红至今还是独身。

  又一次经过那著名的商场,一青一红被人叫住。

  “季小姐,两位季小姐。”

  两人定睛一看,发觉是上次那位售货员追出来。

  她笑道:“两位季小姐,张太太有东西交给你们。”

  真巧,她们第二天就要回去了。

  进得店堂,售货员取出一只大纸袋,“两位,张太太说小小礼物,不成敬意。”

  “这怎么好意思!”

  “张太太说谢谢两位欣赏她的设计。”

  呵,并没有飞扬跋扈,自以为是,此人发展当不止如此。

  一青也不再客气,便连忙道谢。

  两人离开了店堂。

  “没想到她这么大方。”

  “出来做生意,当然要海派。”

  大纸袋里装的是两件衬衫三件套装。

  一青笑,“难怪圣经上说,你种的是什么,收的也是什么。”

  一红答:“那我也干脆大大方方的收了她的礼物吧。”

  世事多变化。

  一红直到上了飞机,还记得那黑而瘦的女孩子怎么样到他们家来洗澡因为家里没有热水。

  洗完之后,浴缸上一圈污垢也不洗净,倒是要一红刷浴缸。

  又她怎么样在四月份摸上门来,衣服单薄,一红取出厚衣给她换上,她把原先的衣物脱在房间就走,要劳驾一红替她扔掉旧衣。

  这些细节,此刻脱胎换骨,再世为人的张太太已不再记得了吧,抑或,往事均历历在目?

  十多年前,一红也没想到自己会有今天,她也是一个貌不惊人黄瘦的小丫头。

  人要不就进步,在今日都会这样快的节奏,进度稍慢也就是退步,固步自封就恐怕要遭没顶。

  狄意张一直游一直游,终于上了岸。

  一红是真心喜欢她设计的衣裳,掏腰包她也会买,一红只希望每个人都可以快快活活,生活下去,从现在直到永远。

  那些人,包括大哥大嫂在内。

  还有七八个小时才到温哥华,一红感慨地合上眼,预备好好睡一觉。

  变迁第二部

  陶欣自店里回来,累到极点,抱了一阵小女儿,实在疲倦,把婴儿交给保姆,倒在床上,便睡实了。

  床头的电话铃把她吵醒。

  晓得这个号码的人还真不多,谁?莫是打错,她挣扎起床取起话筒。

  对方传来哭声。

  “陶欣,我是俞慧,发生了大事,你一定要帮我忙。”

  原来是她,前一阵子托她找保姆,才把这个电话号码告诉她,没想到保姆没帮陶欣找,倒是得到诉苦捷径。

  陶欣勉强睁开双眼,“什么事?”

  “我辞职了。”

  陶欣并无动容,辞职最普通不过,或另有高就,或想休息一下,有什么大不了,

  陶欣打一个呵欠。

  对方在另一头便叭喇叭喇开始了,俞慧的声音是那么激动,仿佛世界末日一样:老板怎么的无良,她是如何劳苦功高,这次被逼呈辞是如何委屈,几个上司拚了老命来保她……

  陶欣一边听一边下床去看婴儿。

  幸亏此刻发明了无线电话,否则怎么分身。

  婴儿己入睡,保姆在编织毛衣。

  陶欣十分庆幸这两年她的小生意上了轨道,颇有进帐,否则如何负担这种开销。

  她到客厅坐下,自然有家务助理斟上香茗。

  一间屋子里四个大大小小的女性。

  陶欣与丈夫已分居,她一个人负责四个人的生活费用想起来亦自豪。

  辛苦,但辛苦有了报酬,虽苦犹荣。

  那俞慧还在一直说一直说。

  陶欣打断她;“我可以为你做什么?”

  命慧答:“介绍一份工作给我。

  陶欣不敢相信双耳,“你何用急急找工作,你那份工作不过作消遣用。”

  “陶欣,我明天的米饭不知从何而来!”

  陶欣惊讶之余,沉默了。

  没有人会开这样的玩笑。

  这定是真的。

  奇是奇在命慧这些年来充得这样阔绰,高尚住宅区的自置楼宇、小跑车、菲律宾女佣,一应俱全。一听到陶欣搞移民,开口闭口便是“把合意的女佣也带着一块到温哥华最好”,简直似十万八千七没开头一样。

  想都没想到她如今真的会为一份工作烦恼。

  她虽然从没提过薪水若干,但陶欣也是个出来走的人,猜也猜得到俞慧不可能年薪百万。

  命慧在那头犹自说个不停。

  陶欣打断她,“长话短说,明天下午出来喝杯茶吧。”

  “明天下午我约了人。”

  陶欣不去怪她,笑笑,“那么后天。”

  “明天中午最好。”时间居然要由她指定。

  陶欣但求可以迅速挂线,在所不计。

  产后她身体复原较慢,自己知道自己的事,毕竟太操劳了,只在医院休息过九天使立刻投入工作,半夜又忍不住一次一次起身看婴儿,到底是剖腹产,失血,恐怕要慢慢调养。

  她叹口气,缓缓走到露台坐下。

  世事所有变迁,可分两种,是向上,二是朝下。

  陶欣苦苦向上,俞慧则日益朝下。

  两人还是中学同学,俞慧长得比较娇俏,毕业后立刻嫁了小生意人,陶欣则考到奖学金升学。

  灯下苦读的她不止一次羡慕俞慧有办法:立刻拿着金色附属信用卡出入诸名店买个不休,开着欧洲车,专门与货车司机争先恐后,一年后觉得无聊,在银行区的商场开了一爿礼品店做其老板娘,事事得来,绝对不费工夫。

  另一边厢陶欣苦读苦读,不知何日可以出头。

  陶欣记得到慧之店去买过一件小玩意,她只吩咐店员给她打九折。

  九折,太没面子了,海派点应送给老同学当礼物算数,在商言商,也该打个七折。

  自那次起,陶欣与过分精明的俞慧疏远。

  又隔了两年,陶欣接到喜帖。

  是的,结婚请帖。

  命慧已同第一任丈夫分手,再次结婚。

  陶欣十分震惊,在她眼中,那小生意人已是标准好男人,对妻子呵护备至,要什么给什么,不应有什么不满呀。

  参观完婚礼,才明白真相。

  俞意的新人确胜旧人,新人相貌俊俏,举止斯文,据说医科刚毕业,相形之下,旧人颇为庸俗平凡,社会地位大概也低一点。

  有得换,为什么不换。

  一切都证明俞慧有办法。

  陶欣自惭形秽,她连一次还没嫁过。

  就在那次婚礼上,陶欣认识了她此刻的分居丈夫。

  不过,那已是另外一个故事。

  俞慧邀请陶欣上她家小住。

  陶欣去了,新居美奂美轮,却不是一般人喜欢的式样,太过不切实际:假壁炉、大镜子、小酒吧,坐了不到一会儿,陶欣告辞。

  命慧令丈夫送客,一部欧洲大车驶将出来,的确神气,陶欣立刻有憔悴的感觉。

  了不起的女人是有一个模式的。

  陶欣一直佩服俞慧。

  不久听说她养下一个女儿,陶欣爱孩子,委求见面,那小小女孩出来了,一岁不到,穿小小紫红色大衣,黑色镀金边小靴子,宛如小公主。

  陶欣高兴得不得了,紧紧拥吻老同学的小宝贝。

  不知道世事是否每到红时便成灰,不久便听到消息,孩子的父亲进了医院。

  再过些日子,他病逝,终年三十一。

  陶欣是那种少数仍然相信劫富济贫,雪中送炭的人,她去探访过俞慧几次。

  俞慧均在书房中与律师商讨细节,陶欣只得与幼女打交道。

  那小女孩子根本不曾感觉到丧父之痛,照样活泼泼玩耍嬉戏,陶欣为之恻然。

  她父亲死不瞑目吧,孩子那么小,生活安排得再妥当,孩子没有父亲是不一样的。

  接着的一段日子,陶欣忙得不可开交,她结婚,忙事业,皇天不负苦心人,终于被她打出一番局面来,小小一爿室内设计店居然有了盈利。

  再见到俞慧的时候,她口气仍然老大,但脸色不一样了,没有人会期望年轻寡妇笑脸迎人,但俞慧脾气特别燥,所有的话不是说出来,而是骂出来。

  陶欣心细如发,她注意到小女孩身上的大衣转为大地牌,蓓蕾牌,而不是从前的贝贝狄婀。

  这是陶欣后来自己有了女儿永不买过份名贵婴儿衣物的原因。

  她相信一个人吃多少穿多少是注定的,刻意夸张,怕只怕无以为继。

  回忆到这里,陶欣累了,回卧室休息。

  第二天中午,她去赴俞慧约。

  银行区午餐时分不知多挤,根本不能好好说话,俞慧碰到的熟人又多,一个个走过都与她打招呼。

  半晌她说:“陶欣,我急需一份工作。”

  陶欣大惑不解,“你认识那么多人,怎么会托我找工作?我做的小生意,同外头没有联络,除非你到我店来帮忙。”

  俞慧不管三七二十一,“你一定要帮我。”,

  她还想吹牛,陶欣已经打断她,“你想拿多少薪水?”

  俞慧气馁,“一万六。”

  陶欣怔住,那还不及陶欣设计收入的十分一,俞慧怎么生活?

  表情大过诧异,俞慧看出来,沉默,隔一会儿,补一句:“我还有点节蓄。”

  陶欣答:“我尽管替你想想办法。”

  离开咖啡座之前,仍有不知多少人上来打招呼。

  在俞意以前办事的地方,也有陶欣的朋友,说起这个女子,都笑道:“她才有办法。”

  今日,这个有办法的女子,显然一点办法也没有。

  可是你别说,分手的时候,反而是俞慧说:“我到停车场去,送你一程如何?”

  “不用,我去乘地铁。”

  多可笑。

  “司机呢?”俞慧狐疑,想知道有否托错人。

  “放假。”司机也是人。

  这年头,除了全职家庭主妇,还有谁是奴隶。

  陶欣不是那种排场要摆到足的人,她每做一件事都因为有实际需要。

  她不明白何以俞慧不思节流。

  各人有各人的想法吧。

  能帮人便帮,不帮拉倒,切莫乘机教训。

  回到家,公事私事又追上门来。

  好几次陶欣因不愿放下女儿,抱着婴儿来听电话。

  并没有努力地为俞慧揽工作。

  直到一个夜半,起身看自己的女儿,想到俞慧也有女儿要照顾,才决定替她好好托人。

  电话打遍,都十分诧异:“西报上每周末百多两百页聘人广告,本市没有失业率。”

  可是俞慧硬是要待专人介绍。

  “多大年纪,有什么工作经验?”

  “嗯,是,是有这么一个人找事做,也有人同我说过,好像有几年会计经验,不过年纪稍大,我们希望找大学一出来便接受训练那种。”

  陶欣头痛。

  像她们那种年纪,最好有自己的生意,或是已做到董事总经理,岁月不饶人了,哪里还有精力朝九晚六,心有余而力不足,嘴巴不软膝头都酸软,哪里还能同十八廿二那种女孩比试。

  是以好几个女友明明同配偶不和,也只是忍声吞气,实在缺乏从头再起的勇气。

  在这段时间内,俞慧迹近歇斯底里地天天打电话骚扰陶欣,她几乎是压逼这个老同学:“有没有希望,告诉我希望不是等于零,我会很快找到工作,你有没有替我找工作?”

  陶欣才是走投无路的那个。

  终于叫她想起一位开会计师楼的客户来。

  陶欣硬着头皮冒昧去电。

  对方极之客气,“陶小姐,请你的朋友明天早上与我的秘书联络一下。”

  陶欣终于松一口气。她随即拨出时间通知俞慧。

  俞慧道谢之后,忽然说漏了嘴:“哼,要不是我催得你紧,你未必替我找工作。”

  陶欣啼笑皆非。

  不禁无限悲哀,到了这种地步,夫复何言。

  这时方有心情客气一两句:“你哪里会找不到工作,不过心情紧张而已。”

  行走江湖秘诀之一:有恩于人,切莫提在嘴边,最好不予承认,才不会失去这个朋友。

  “不,”命慧说老实话,“这次如果没有你,我准要仆街。”

  陶欣忍不住问:“你怎么会搞到这种田地?”

  过一刻,命慧才回答:“还不是为了女儿。”

  “算了吧,没有她,你自己也要吃。”

  俞慧已找不到借口,“你知道没有大学文凭,年纪也不轻了。”

  “你一直抱憾少一张文凭,为什么不去读一张?”

  “现在?”

  “为什么不?有不少人六十五岁才读大学,有志者事竟成。”

  “陶欣,这个时候不要同我开玩笑好不好?”

  俞慧说得对,这不是提闲话的时候,但是很久之前,她已动过念头想做港大成人大学生,可惜那些学位属意在社会上有成就的人士。

  久而久之,没有学位已成为俞慧的口头禅,挡箭牌,名正言顺做一个弱者,要社会照顾。

  “明日好好去见工吧。”

  陶欣躺在沙发上出神。

  就算找到这份工作,又做到几时去呢,四十岁、五十岁,看样子俞慧定会小跑车照开、佣人照用,既不能节流,就得开源,如此下去永远不能言退休。
 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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