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小小的险小小的身子都使朱方永志不忘。
经过这一番折腾,朱方也累了,当管理员讪讪问:”可是交给警察了”的时候,她也不想多说,默默上楼,开门,进屋,躺下。
她决定睡一觉。
没有孩子的人想煞孩子,有孩子的人不要孩子,甚至当垃圾般仍在梯间。
朱方累极入睡。
不知睡了多久,渐渐醒来,“余芒,余芒。”她叫。
这才想起余芒不在身边,十分怅惘,升什么职发什么财。都不重要,只要一家人不要分开,什么都容易商量。
她斟出一杯冰冻果汁,一日气喝下去,坐在露台上看风景。
才十点多,夜未央,纽约时间刚好相差十二小时,他们是早上十点。
朱方好想听听余芒的声音,又怕他正在忙。
她吁出一口气,扭开无线电听音乐。
明天还是星期六。
如果家里有一个孩子作伴调剂一下,时间必定没有这样难过。
上帝假使会得把不要孩子老与需要孩子者对调,不知省却多少烦恼。
电话铃响了,是陈杰问候她。
“没出去玩?真乖,早生廿年,你准是模范范妻子。”那鬼灵精直笑。
“你呢,你还不是呆在家里。”
“我家里有派对,你要不要来,别误会,全女班。”
不知是谁说的,全女班更要郑重化驻穿衣,女人对女人的要求不知多高,略有差池,印象分顿减,一辈子不得超生。
“不来了,倦得想哭。”
“如果你改变心意,无比欢迎。”
朱方笑笑,搁下电话。
本市警局的规律好像是这样的:路不拾遗,交到派出所去,物件如果在一年内无人认领,便自动归于举报人。
婴儿如在例内就好了。
朱方随即笑出来,一年后那名幼婴已经会走路会说单句,不知他有无可能记得代养过他一个黄昏的朱女士。
过了周末,朱方照常上班。
百忙中,抽空拨电话到警局说明身分,接着便问:“那名弃婴有人认领没有?”
派出所接电话的人见她这么关注,连忙替她翻查报告,然后说:“请你拨三四五六七找福利署胡姑娘。”
这个电话却一直押到下午才有空接通。
胡姑娘很客气,“呵你就是捡获他的朱女士。”她跟着报告婴儿近况:“他很好,但是你知道,对于这么小的孩子来说,吃饱之后,最好也有人抱他。”
外国有一项慈善服务,成年人愿意的话,可以到孤儿院,捐出宝贵的一小时,什么都不用做,单是把弃婴紧紧抱在怀中,使他觉得温暖。
“我可以来看他吗?”失方问。
“朱女士,这是要申请的。”
“你们那边有多少弃婴?”
“很多很多。”
朱方叹口气,“也有很多女性想要一个孩子。”
“朱女士,你有没有孩子?”
“没有哇,开始想得很厉害。”
“不要紧,你那么好心肠,上天会报答你。”
朱方笑,没想到今时今日还会听到这么不科学的善祝善祷,“谢谢你。”她由衷的说。
接着余芒的电话到了。
他抱怨:“朱方,我以后都不会答应出差,太痛苦了,我们以后都不要再分开。”
“是,是。”失方一直这样答应。
她呆呆地托住下已想一会儿,拨电话到妇科医生处预约时间,她愿意再与医生谈一谈。
陈杰推门进来,“你怎么了,天天九死一生的样子。”
“陈杰,你说我该不该生孩子?”朱方冲口而出。
陈杰大笑,“这要问余芒,问我无用。”
朱方取起一技铅笔向她仍去。
“呵,”陈杰同情地说:“真不幸,母爱因子发作了,不住地折磨你是不是,那么就养他三五七个吧,满屋的孩子,胖胖小腿倒处跑动,多么可爱,这是女性的梦想,朱方,努力去实践吧。”
朱方不知后地,听得眼眶发红,这许多孩子,都围绕膝下,乌乌头发,乌乌眼睛,统统叫她妈妈妈妈,真是美梦。
下班回家,照例吃了便餐,打算休息。
余芒还有十天八天也该回来了。
她欢一口气,起来锁门。
刚在这个时候,有人按铃。
朱方见时间已晚,小心翼翼拉开大门,一看,是一个面容憔悴的少女。
“你找谁?”明知她找错了,朱方想速战速决。
“这位小姐,”那年轻的女子忽尔哭泣,“你有没有见过一名婴儿?”
朱方猜想,她已经敲通道附近的门,都被屋主叱骂神经病,然后嘀的一声吃了闭门羹。
到了这一间,她的精神支持不住,伏在门框上落下泪来。
朱方一听到婴儿两字,便明白过来,隔着铁闸打量这个女孩子。
顶多十七八年纪,面孔还像孩子,又是另外一个孩子生孩子的悲剧。
朱文轻轻打开铁闸,“是,我见过那个婴儿。”
那女孩睁大双眼,“在哪里,他在哪里?”伸手进来拉朱方。
朱方问:“你关心他在哪里吗。”
那女孩低下头。
“你是他的母亲?”
女孩点点头。
朱方赌气,“他不在,他被野猫吃掉了。”
那女孩不住哭泣。
朱方实在不忍,只得据实相报,“我把他送到警察局去了,他现在由社会福利署托管,他很好,他没事。”
“他有没吃饱,有没有哭泣?”
“隔了一日一夜你才来问,太忍心了。”
“没有,我今天上午才把他放在梯间。”
朱方一呆,“不是,我是昨夜拣到他的。”
那少女脸色变青,“是一个女婴,用粉红色绒布包里。”
朱方吃一惊,“不,我拣拾的是男婴。”
那少女尖叫一声,连忙奔下楼去,大声哭泣。
这时候管理员上来截住少女,“你是谁,为何骚扰住客,再不走,我马上报告警察。”
朱方连忙出来问:“老王,我们今天有无拾到弃婴?”
管理员大声诉苦:“昨天有,今天又有,哪来那么多的小孩?”
朱方只得关上门。
她唏嘘得不得了。
也许少女在去年已经丢弃了孩子,后悔了,一直出来找,天天晚上到处敲门问:“你有没有见过我的孩子,你有没有见过我的孩子。”
太惨了。
一转眼,她已白发箫箫,但还是到处找,找足一生一世,也不能弥补她的过失。
朱方销上大门,吁出一口气,喝一点葡萄酒,上床睡觉。
睡到半夜,有人叫她,朱方睁开眼睛,看到一名七八岁年纪的男童,一脸笑容,非常伶俐英俊的样子,朱方虽然不认识他,也不觉害怕,故问:“你是谁?”
男童亲蔫地握住朱方的手,把头靠到她肩膀上,“妈妈,妈妈。”
朱方搂住他,“这孩子,我不是你母亲,你弄猪了,我哪来你这样大的孩子,求都求不到。”
男童抬起头来,明亮的眸子清晰地凝视朱方,“妈妈,如果你今年把我养下来,隔几年我便有这么大了。”
朱大愣榜地,“你真是我的孩子?”
越看他越似余芒,朱方轻轻抚摸男童的脸。
“妈妈,快生我下来。”他央求。
朱方紧紧抱住他,泪流满脸,“孩子,妈妈爱你,妈妈爱你。”
这个时候,电话啪铃铃啪铃铃响起来。
失方自床上跃起,原来是一个梦。
她擦去腮边的眼泪,呵,她的未生儿来向她报梦。
电话铃仍然响着。
朱方去接听,是她丈夫余芒,“可是吵醒你了,这么早睡?”
她吁出一口气。
“朱方!告诉你一个好消息,报告接近完成,大队可能提早回家。”
朱方笑他,”你看你归心似箭,像个孩子。”
“从来没有这样想过家,失方,我想通许多事情,平日忙得似盲头苍蝇,根本没有时间好好思考人生,现在我明白了,要我俩分开,再高报酬也不值得,我竟不知道这样爱你。”
朱方十分感动,余芒一向有点大男人主义,不大肯说这种话。
挂断电话,梦境仍然清晰,失方把双臂抱在胸前,坐在静寂的客厅里长久艮久,直到天蒙蒙光,才上床眠一会儿。
接着闹钟唤醒她,朱方如常梳洗出门。
在管理处看见老王,她顺口问:“昨夜那个女人到底有没有找到她的孩子?”
老王胜起双眼,“什么女人,什么孩子?”
朱方一呆,“昨天晚上不是有个女人遂户逐门找孩子?”
“没有呀,”老王奇道:“余太太,你前天发现那名弃婴!不是已经送到警局,哪里还有。”
朱方弄胡涂了,到底哪一部分是梦,哪一部份是真?她用手揉一揉眼睛。
老王问:“余太太,你不舒服吗。”
朱方答:“不,我没有事。”
老王嘀咕:“那名弃婴从何而来,的确费人疑猜,我天天守在这里,照说没有生面人可以混得进来。”
没有人来找过那名弃婴,一切都是朱方的幻觉。
到这个时候,她也差不多明白了。
下午告假,到了妇科医生诊所。
医生是中年妇女,十分和蔼,温言对她说:“终于决定要个孩子?”
朱方点点头。
“你早年那次流产手术,做得不大好,影响你生育机会。”
“我明白。”朱方低下头。
“幸亏不是不能挽回。”
真是万幸,朱方内心充满感激。
“我们先用药疗,这种荷尔蒙药依时服食三个半月再看用不用做手术。”
昨天晚上,朱方看见的憔悴的找孩子的少女,是她自己,她一直后悔,她一直想把她丢弃的孩子找回来。
日有所思,夜有所梦。
朱方豆大的眼泪滴下来。
“莫哭,莫哭。”医生安慰她,“如今医学昌明,一切可以弥补。”
朱方轻轻说:“那个时候,我实在无法独立担起养育孩子的责任。”
“我明白。”医生轻轻拍拍她的手。
不,医生不会明白,没有人会明白,只有朱方自己知道,朱方也不希冀他人同情。
痛苦是她一生恒久的痛苦,她毋须他人谅解,亦不想他人分担。
她甚至不想余芒知道这件事,不是怕,而是一点必要也没有。
医生说下去:“把希望寄在将来,不要让过去的坏经验影响你目前的生活。”
“谢谢你。”
朱方回到办公室,查一查便条,发觉胡姑娘找过她,连忙放下一切急事覆电。
胡姑娘说:“朱女士,我猜你有兴趣知道,那名婴儿已经被他母亲领回。”
失方松一口气,“他母亲多大年纪?”
“有四十来岁了,家里一共七名,实在养不起,一时想不开,把他丢在梯间。”
不是无知少女。
失方轻轻放下电话。
陈杰推门进来,细细打量她,“咦,忽然神清气朗起来,疑窦似一扫而空,医生怎么说?”
一医生鼓励我。”
“多好,”陈杰羡慕地说:“你要是真有了孩子,我可否来看他抱他同他洗澡?”要求好像很低。
“我不知道你喜欢孩子。”朱大笑了。
“喜欢有什么用,我连丈夫都没有,”陈杰徒呼荷荷,“你比我幸运得多了。”
“是的,”朱方承认,“我十分幸运。”
“来,”陈杰说:“幸运之人,一起喝茶去。”
该刹那,朱方觉得自己幸运得不能形容。
女记者
我教书,林爽爽做记者。
我的天地保守,宁静、温馨,最大的乐趣是遇到聪明好学的学生,而爽爽的世界动荡、刺激、多采多姿,她一个人囊括了两版港闻来做,自竞选香港小姐到飓风袭击,她都可以包办。
伊是个出色的女记者,新一辈中之佼佼者,她礼貌、机智、多才、伶俐,由她来做的新闻,必然成功,有几件因为有独特的一面,更加相当轰动。
香港虽然不设普立兹奖之类,但一般公论也总还是有的,是以爽爽也得到同行的尊敬。
她喜欢笑我“落后”──“赵其昌什么都好!思想落后。”
她自己跑在新闻前线,当然嫌我这嫌我那。
她说:“就以年轻人来说,你接触到的永远是白色的光明面,在你那间名校里中学生,个个衣着整齐,相貌清秀、品学兼优,而我,我做新闻遇到的青年,全沦落在黑泥沼中,失业、吸毒、赌博、穷困,天同地比。”
我不服,“在我班里,也有贫家子弟。”
“但他们仍然对生命充满希望。”爽爽说。
“这就是性格问题了,他们有志向、有毅力,克服环境,出人头地,而你那些青年人,一遇困难便低头,自甘堕落。”
“不不,”爽爽摇头,“你不能如此武断,你太天真赵其昌,当一个人遭遇的困难大至不能克服的时候,这便是命运的安排,我这个说法玄一点,你明白吗?”
我不以为然,“你同情他们?”
“你若了解他们的背境,”爽爽叹口气,“你也会同情他们。”
“个人总可突破环境。”
“是吗?我同你举个实例,最近几年离家少女引起的社会问题最令人注目,我通过福利署,正在访问数千个个案中其中一名,她名叫张碧琪。”
“说下去。”
“碧琪十三岁那年第一次离家出走。”
我皱上眉头,“朽木。”
“因为她有六名弟妹,父亲早逝,母亲同一壮汉同居,壮汉趁酒醉非礼碧琪,碧琪于是愤而离家。”
我最不喜欢听这类故事,而这种事偏偏日日在我们鼻子下发生。
“其昌,你是唯美派的人物,住在象牙塔中,不接受社会丑陋一面的种种真面目,你闲时看文学书本,弹钢琴往欧洲逛美术馆,但是其昌,我们活在一个真实的世界里,你试打开港闻版,多少可怖的事在发生着。”
我固执,“我不需要知道。”。
爽爽吸进一口气,“我承认那是你的运气,但我却需要知道,因为这是我的职业。”
我不响。
“二十四岁那年,碧棋的母亲与那男人分手,碧琪返到家中,发觉母亲已染上毒癖,并且欠下一大笔赌债。”
我以拳擂桌子,“简直像煽情电影的情节!”
“碧琪被逼再度离家,设法替母亲偿还债项,现在碧琪十五岁零九个月,她母亲急急要寻她,因为要向她要钱,而碧琪的大妹亦告失踪,你能怪这些女孩子?”
我问:“她们何以为生?”
“天赋本钱,卖淫。”
“你追踪到碧琪?”
“不是我,是警方与福利署,我只不过在他们的档案中翻一翻,搜出一个模版而已。”
“啊可怕!”
爽爽吁出一口气,“天地不仁,以万物为刍狗。”
“她现在住哪里?”
“跟她的男朋友在一起,她还负责养活他,而他则予她以适当的‘保护’。”
“她为什么不向警方求庇护?”
“她们也需要‘自己人’,外头人只会蔑视她们,她们也会觉得寂寞,于是便与同类相依为命。”
“像一种原始的动物。”
爽爽说:“并不,我开头亦以为他们没有思想,是纯动物人──饿了吃,渴了喝,疲倦便睡觉,但接触下来,他们也有细致的感情。”
“你当心惹到他们的疾病。”我不放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