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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朋友 page 5 作者:亦舒

  说完了,周平转过头来,「父亲说,纽约那边,三五天就会有消息。」

  冯戎一怔,略略不安,连忙说:「来,把这点蓝色染上画布。」

  冯太太看丈夫一眼,不出声。

  周平说:「我去取冰淇淋。」

  他一转背,就听见冯戎把画笔摔在地上的声音。

  冯太太轻轻说:「你何必心急?」

  「这样耗下去,没完没了。」

  「冯戎,人到无求品自高。」

  「是,我有所求,你应当站在我这边。」

  「不要在人家家里吵架。」

  两人沉默下来。

  周平拿著冰淇淋筒走出露台的时候,冯戎已经走了,只剩下杨丹一个人。

  他选一支给她。

  她微笑,「正是我喜欢的巧克力。」愉快的吃起来。

  「冯老师呢?」小平问。

  「他心情不大好,先回去了。」

  「啊。」

  「一个人期望过高,失望也大。」她缓缓走近坐下,浅浅叹口气。

  「是因为画展的事?」

  「我们不说那个,来,继续画下去。」

  她喜欢穿黑,喜欢晒太阳,喜欢轻笑,她是一个完美的女子。

  周平叫玉明唤木匠上来,把那张油画.挂在书房。

  玉明问:「这张作品是什么时候完成的?」

  「我十八岁那年。」

  「你十八岁时长相如何?」

  「我丑。」

  玉明哈哈大笑。

  说得一点也不错。

  冯戎再上来的时候,连周先生都不好意思,他在书房见他,对他清心直说。

  「纽约高更汉说明年一整年都没有期,你要是不怕等的话,后年下旬或许可以,我这里呢,董事局已决定赞助香江芭蕾舞以及中乐团,恐怕这一两年都不会揽画展。」

  冯戎的面色变得很厉害,完全说不出话来,他僵在那里,万念俱灰的样子。

  周先生更加不好意思,咳嗽一声,「我们新写字楼,倒是需要十来张画。」

  周平很替他们夫妻俩难过。

  只听得冯太太开口说:「谢谢周先生为我们操心。」

  「哪里,机会是一定有的。」

  「我们先走一步。」冯太太站起来。

  她一直没有失态,拉一拉冯戌,走出去。

  他俩一离开,周太太自屏风后转入书房,「怎么搞的,像是来讨债似。」

  周平知道母亲一向把钱看得极紧,又怕人来揩油。

  「算了,明天我叫秘书去同他们联络,买几张画,不要叫人家空手而回。」

  「噫,连手袋都忘了拿。」

  周平一手取过,「我替他们送下去。」

  一直走到停车场,隔十公尺就听见冯氏夫妇在吵架。

  冯戎大声惊:「叫你来干什么,你为什么不巴结周夫人?」

  杨丹回答:「我不懂这些。」

  「你光会吃饭!」

  「冯戎,我们还有其他的机会。」

  「什么机会中?过几年我都老了。」

  「冯戎--」

  他摔开她的手,「还不上车。」

  这个时候她才发觉,「我忘记带手袋,车匙在里边。」

  「自己已回去拿,我再也不想见那家人。」

  杨丹低下头,不知是否哭了。

  周平心如刀割。

  冯戎忽然说:「那楞小子喜欢你。」

  周平一怔。

  杨丹错愕的抬起头来。

  「周氏夫妇对他言听计从,珍若拱璧,你如果真想帮我,还来得及在他身上用工夫,这不是太难吧。」

  周平的心,突突地跳起来。

  他的脚不听他的话,忽然自发自觉,急急往回走。

  走了几步,发觉手中抓着杨丹的手袋,怎么办,他又朝原先的路踏出两步。

  正在心慌意乱,他看到杨丹迎面而来。

  周平忽然镇定了,他很温柔很温柔的说:「你忘了带手袋。」

  杨丹接过手袋,说声谢,她的眼泪似要落下,但终于忍住,低着头。

  停车场内风很劲,把她穿著的一袭花裙子吹得贴住身子,露出纤美的线条。

  她的散发到处飞扬,用手掩都掩不住。

  周平十八岁的心完全破碎。

  他心目中的可人儿嫁了一个下流的男人,他不值得她爱。

  杨丹转过身子走回丈夫那边。

  周平看著她背影,悄然掉下泪来。她的裙子在风中鼓篷犹如蝴蝶,但已经不能飞翔。

  十多年前的事历历在目。

  有些事,因为回忆太过痛苦,我们选择忘怀。

  但是周平此刻将停车场一幕在脑海重现,发觉清晰一如当日,杨丹的眼神,她每一个动作,都历历在目。

  而他仍然爱她。

  周平长长太息。

  玉明说他:「今日你不上一次长嗟短叹了。」

  「我想起往事。」

  玉明拍拍枕头:「你这种人有什么往事。」

  「你又看轻我。」

  「让我来细叙你的一生,」他的贤妻笑说:「祖父母疼你,父母疼你,老妻亦疼你,一帆风顺,到了今天。」

  「是吗,就这么简单?」

  玉明一手熄灯,「睡吧。」

  明日一整天的工作与节目又排得满满的。

  周平躺在床上,虽然没有辗转反侧,手臂枕在头下,又开始沉思。

  真是享受,心酸酸软软,整个人浸在回忆中,多么放纵。

  玉明很快睡著,轻微均匀的呼吸声传入他耳朵。

  王明是爱妻,但杨丹是他的女神。

  自停车场回去,过了一两天,周平向父亲提起画展的事。

  [爸,真的不能帮冯先生?」

  他父亲答:「不是不能帮,而是值不值得帮,我们做生意的人,最重要是看清楚每件事有何得益,不能做无谓投资,否则手头一松,便如江河缺堤,非同小可。」

  周平知道父亲乘机教他生意之道。

  「但是冯师傅渴望有这个画展,我们既然办得到--」

  「他叫你来向我说项?」周先生诧异。

  「没有。」

  「量他也不敢。」

  周平感觉到父亲语气有点霸道,成功人士难免这样。

  「小平,不是他渴望我们就得满足他。」

  「他是一个好画家。」

  「好画家太多了。」周先生轻描淡写。

  周平语塞。

  「对了,十八岁生日,又远行在即,你想要什么礼物?」

  机会来了。

  「如果要一部名贵跑车,你会答应?」

  周先生点点头,「不准开快车。」

  「如果要一艘游艇,你也不反对?」

  「既然你渴望一个人出海,也无所谓。」

  「在外国买一层别墅呢?」

  「保值的资产,我不反对。」

  「这些我们家都有。」

  「你到底想要些什么?」周先生笑问。

  「我怕父亲不高兴。」

  周先生面色大变,「你想结婚?」

  「不不不,没这回事,我连女朋友都没有。」

  周先生总算放下一颗心,惊魂甫定,问儿子:「别卖关子,你到底要什么?」

  周平笑笑,「父亲,替冯师傅开画展吧。」

  周先生发呆,「好,既然你想帮他,我去设法。」

  「谢谢你,父亲。」

  「但不是在纽约,先在本市办。」

  那冯戎是个非常好高骛远的人,一听纽约之展泡汤,几乎已经与周家结下不解之怨,将一口恶气出在妻子身上,正在天天抱怨,忽然又接到周氏秘书的消息,又喜出望外,前去商议。

  才华他是有的,只是稍欠人格。

  及知展览不在外国举行,他又怨怼,但没有更好的路数,只得委屈。

  周平前去帮冯戎筹备。

  这个时候,他们夫妇的感情显著的崩溃腐烂。

  冯戎几乎有机会就同杨丹争吵。

  也已经不大避人耳目了。

  杨丹极少出声,这个美丽的女子默默忍受一切不公平,但见她逐日消瘦,笑容骤减,脸容憔悴。

  一日周平搬场刊进会场,听见冯戌在屏风后发脾气,「他为什么对我们这麽好?你说说看。」

  周平知道冯氏口中的他,便是周平。

  杨丹没有回答。

  「你同他有关系,是不是?」

  周平低下头,他竟这样侮辱人。

  「你以为我不知道?我看得再清楚没有。」

  周平轻轻放下场刊,避到外头去。

  冯戎像是失去理性,他多疑、暴躁、妒忌、忧郁、自觉受了许多委曲、怀才不遇,他要叫所有接近他的人吃苦。

  周平想放弃到会场去帮忙,但是他放不下杨丹。

  他挂念她。

  他想看到她。

  傍晚,他又折回。

  只见会场灯光已熄,杨丹蹲在画边。

  周平悄悄过去,坐在她身边。

  杨丹紧紧握住他的手,她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,把他当一个大人看待。

  周平觉得他俩已经不需多说话,她明白他的心意。

  杨丹轻轻说:「你是一个温柔的男子,小平,将来谁同你在一起,真好福气。」

  周平吻她的手一下。

  「你几时去澳洲?」

  「后天。」

  「哎呀,这么快,我想送一件礼物给你。」

  「你给我最佳的礼物,便是一段珍贵的回忆。」

  杨丹微笑,「年轻人的回忆……三两年后便会淡却。」

  「我不认为,过了十年廿年,在人群中,我还是可以一眼把你认出来。」

  「真的?」

  「我保证。」

  「谢谢你小平。」

  周平迟疑一下说:「我知道你不快乐,情况会变的,如果画展之后,他还是这个样子,告诉我。」

  杨丹只是说:「我懂得照顾自己。」

  真是难得的一个女子,不解释,亦不抱怨。

  周平把学校的地址交在她手中。

  他就这样的走了。

  那次画展,非常非常的成功,把冯戎的名声,一直传到海外去。

  几乎是即刻,他获得赏识,带着他的画,到欧洲巡回展览。

  周平不知道杨丹有否跟冯戎同往。

  冯是需要她的。

  杨丹并没有同周平通讯,开头,年轻人一直痴心的等信,一年之后,他明白她的意思,他已经知道这么多,再说,也变得多余。

  他静静完成了学业。

  周平在毕业之后认识玉明,在家长的许可下结婚。

  正如玉明所说,他的一生平淡无奇,一帆风顺,值得回忆之事,少之又少。

  只有杨丹罢了。

  听到闹钟响,周平才知道,天又亮了。

  他连忙瞌上眼,假装睡觉,免得玉明问长问短。

  只听得玉明起身进浴室,呻吟道:「比没睡还累。」

  周平暗暗好笑。

  隔一会儿,他也跟着起床,也跟著抱怨:「好像通宵不寐。」

  玉明看他一眼,笑笑,不出声。

  噫,周平一惊,这个聪明的女子,别叫她看出什么蛛丝马迹才好。

  回到公司,周平吩咐秘书:「有一位杨小姐的电话,马上接进来。」

  但是他心中有数,只恐怕他又要失望,他太知道杨丹,她不会添上一条蛇足。

  周平吁出一口气。

  下午开完会,他刚想出去接玉明,秘书进来传话:「一位杨女士在会客室等。」

  「快请!」

  杨丹轻快的走进来,穿著一袭黑裙,一脸愉快。

  又是一个意外,周平满心欢喜的迎上去,双手握住杨丹的手。

  她坐下来说:「看得出你还是那么喜欢画。」

  周平点点头。

  「令尊好吗?」

  「很好,谢谢你。」

  「猜得到你的事业非常得意。」

  「托赖。」

  过一会儿,周平终于问,「你同冯先生,是什么时候分开的?」

  「画展过后,我就提出分手。」

  是应该这样,「现在是小姐身份?」

  杨丹笑了,眼角有细纹,但不损风情,「什么小姐,老姐姐才真。」

  周平摇头,「你永远美丽。」

  「我上来就是为了听这些赞美,」杨丹拍拍周平肩膀,「约了朋友晚饭,要走了。」

  周平达她到门口,「谢谢你来探望我。」

  杨丹凝视他,「老朋友了。」

  他们拥抱一下,她就告辞而去。

  周平心中无限依依,像是有一部份随杨丹而去。

  他回到办公室发呆,门一开,是他妻子玉明进来了。

  「喂,醒醒,主人家在等我们呢,还不快动身。」

  周平睁大眼,是,今晚有约。

  玉明似笑非笑地看看他,他取过外套,跟随玉明出去。

  在车中,他忽然同玉明说:「我们真幸运,我们竟拥有这么多。」

  玉明接上去,「是,你甚至拥有甜蜜的回忆。」

  周平不敢出声。

  是,他什么都有。

  我浪费所有的眼泪浪费了这些年

  徐文约再也没想到他会在这种情形下听到这首情歌。

  他在加油站等候,头部舒适地靠在车座垫上,身畔忽然听到有声音低低的唱:我浪费所有的眼泪,浪费了这些年。

  读文科的小徐立刻觉得震荡,初冬的下午,天气老不肯冷下来,文约仍然穿着短袖衬衫,但空气已明显的干爽,有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味道。

  加上这首缠绵的情歌,文约一时间感到苍苍茫茫。

  他抬起头来寻找歌声来源。

  不是油站雇员的无线电,他们正忙着凝听赛马结果,那么,是谁?

  文约找到一辆小小红色开篷车,呀,这种车子在五十年代末期最最流行,叫做凯旋七号。

  是车子里无线电传出这首歌。

  车主是一位小姐,文约看不真她的面孔,只见到一条马尾巴搁在座位背上。

  加满了油,小小红色跑车驶走。

  文约好想追上去,但没有油怎么追?

  等到注满油,红车已经渺无影踪。

  文约轻轻的哼:我浪费了所有的眼泪,浪费了这些年,奇怪,像林黛玉忽然唱起英文曲子来。

  也只有她,配作这样轻轻的申诉。除出她,还有谁会这么做?

  文约从来没有听过这首歌,同妹妹说起,她夷然。

  「流行曲统统一个样子,全是不知谁又负了谁的故事。」

  文约说:「短短三四分钟便说出一个故事,也不简单呀。」

  妹妹再也不理他,自顾自赴约去。

  过一个星期,文约在沙滩边看到那辆红车。

  他犹疑一下,随即笑了。与车主有什么关系呢,她不过偶然开看无线电,收听到歌曲,要讲意境,不如去追电台的唱片骑师。

  十二月还有泳客。

  难怪洋人初到贵境,看到这样和煦的天气,就陶醉得不愿离开。

  文约在车子边徘徊片刻,走到附近茶座,挑一张看得见车子的台子,坐下。

  妹妹说:「阳光直照进眼睛里,不觉辛苦?」

  文约答:「喜欢就不辛苦。」

  等了三个啤酒时间,才看见车主出来,文约十分兴奋,刚想站起来,才发觉是位男士。

  哗,幸亏没有扑上去,否则吓死人。

  文约好不失望,她呢,那马尾女郎呢。

  只见那男士打著了引擎,开动车子。文约又听见那熟悉的两句歌。他忽然醒悟,那不是收音机,那是录音机。

  车子驶走,文约的等待落了空,他跳进水去,游了两个圈。

  冬天的沙滩人不多,所以妹妹与朋友前来怀旧。

  游完泳文约开车驶出香岛道,这条路,若干年前,最最富情调,近日来公寓大厦越盖越多,热闹过度,失去静寂的浪漫。

  一个男人,他与她合用一辆车,抑或他借她的车,她同他什么关系?

  他与她的眼泪,又有什么轇轕?

  还有,文约问自己:「你为什么要关心人家的眼泪?」

  这一辆红车忽然闯进他的生活,引起无限遐思。

  妹妹说:「人人都开一部保时捷,闷闷闷闷闷。」

  文约说:「你开改良黄包车吧。」

  「你想爸爸会不会买一辆摩根给我?」

  「我想爸爸会情愿同你脱离父女关系。」

  「我相信你。」妹妹颓然。

  文约想一想,「买一部旧车改装吧。」
 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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