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在车上,她在路上,两个人的头发都淋得湿漉漉。
他后面的车子等得不耐烦,开口骂:「喂,想清楚没有,倒底上不上车?」
为势所逼,眉眉又上车。
「去哪里?」
「去喝杯咖啡。」
「遵命。」
眉眉问自己,假使不是放年假,忽忽邂逅的结局也不过是速速分手,以后最多在酒会碰面,交换一个眼色。
偏偏有三天长假,时间多得无法排解,大家都有大把空暇,造就两人缘份。
去年此时,眉眉独自在东京渡过,那个城市是她的避难所,一有空便乘三小时飞机逃出去,在陌生地方做无主孤魂到底又好些。
她与一位有家室的男人来往达三年,等到丧尽一切自尊才分的手,他其实什么都没有给她,发觉时已经太晚,伤口愈合之後,眉眉已心灰意冷,为这样普通的故事付出这样大的代价,真是劫数。
大城市每一个角落都挤满了人,等了半日,他们才等到张小台子,叫了咖啡。
室内人多,眉眉脱掉手套,搓搓手,捧着咖啡喝。
小姜看着她,那一张素净的脸夹在浓妆艳抹群中,十分突出。
她有多大岁数,为什么眉目间常现恍惚之态?
也许放假松弛下来就是这个样子,平时,平时一定很凶悍坚强。
眉眉却在享受这杯新鲜热辣的咖啡,心无旁骛。
隔壁桌子一对年青男女紧紧搂在一起,她坐在他大腿上,但因为青春的缘故,并不觉肉麻。
喝完咖啡,还有什么藉口呢,小姜在绞脑汁。为何这样留恋?从前并无试过。
眉眉看看时间,吃饭的时间也差不多了。
她召侍者付账,留下丰厚的小费。
眉眉说出地址,姜礼和诧异,「我去过这地方。」
「正是我表妹的家。」
「令尊令堂呢?」小姜忍不住问。
「在澳大利亚。」
啊,原来移了民。
眉眉也好奇,「你呢?」
「加拿大。」情况完全一样。
眉眉又问:「没有其他的亲威?」
「有是有的,不过不想去打扰人。」
骄傲。
「又不大谈得来,十分吃力。」
今天吃力吗,眉眉想问。但已经说多了话,于是闭紧嘴巴,适可而止。
小姜心中嘀咕,怎么,话匣子一打开就合拢,不禁有点怅惘。
车辆忽然疏通,很快驶到目的地。
眉眉说再见。
姜礼和无法拉住她,只得搭讪问:「后天开工?」
眉眉点点头。
「再见。」
这次,他真的驶走了车子,眉眉一直看它消失在街角。
要找,总是找得到的,他可以同玲玲联络,还有,表妹是他的伙计。
如果从此没有音讯,那一定是不想找,不知睡到哪一张床上,忘了前事。
眉眉按铃,表弟来开门。
他们一共四兄弟姐妹,都比眉眉小,都叫眉眉大姐。
眉眉同阿姨姨父寒暄完毕,问他们在玩什么。
「吊乌龟。」
无聊是无聊一点,玩起来还真热闹,眉眉心不在焉的陪他们玩了几手,连输三次。
他们极认真,把游戏当大事来做,脸皮吹弹得破,一下子就恼,一边生气一边解释,闹个不亦乐乎。
眉眉觉得这是生活的缩影,许多人都缺一点点幽默感,把自我看得太太太太重要,万万不肯认输。
眉眉肯,看样子,姜礼和也肯。
这是年龄关系,过几年就会好的。
她扔下牌,走到一角看照相簿子。
表妹过来搭讪,「表姐旅行,从来不拍照。」
「找谁拍?」
「找个人。」
眉眉笑,说起来,三个字那么浅。
找起来,人海茫茫,你尽管试试去。
表妹说:「我是你,一年到头去那么多地方,一定把风景全部拍下来。」
「又不是去南极,有什么好拍,你有,人也有。」
「我不管别人,我自己有就行了。」
眉眉笑,「这倒也是办法。」
佣人将做什锦火锅用的材料捧出来。
「吃完去看电影。」
眉眉先打退堂鼓,「哎呀呀,我吃不消。」
表弟已经摊开报纸,「去看午夜场,动作电影,大笑一场,才配合气氛。」
「表姐对一般人喜欢的活动视为苦差,给她十万块都不参加。」
「她爱静。」
「今天例外,好不好?」
「我们一左一右保护你,保证你一根毫毛都不掉。」
眉眉只得说:「到时看看眼睛睁不睁得开。」
饭吃到一半,他们的异姓朋友已陆续上来,加双碗筷,坐在一起,继续吃。
眉眉诧异他们精力无穷,才不过大三五年而已,记忆中眉眉从来不记得自己有这么活跃过。
最小的表弟出去买票子,他宣布:「我会打电话回来,我们先去跳舞。」
眉眉觉得头晕,忍不住傻笑起来。
阿姨说:「一起去吧,难得的。」
眉眉做一个告苦的表情。
阿姨轻轻说:「回家又干什么?」?
眉眉答:「我陪你。」
阿姨笑:「我打算早睡。」
眉眉与老中青三代都彷拂格格不入,正为难,门铃大作,她乘机走开去启门。
门一打开,她看到的是姜礼和。
意外管意外,却满心欢喜,隔著铁栅怔怔看他,竟忘了请他进来。
姜礼和简单的说:「本来想等到开工才约你见面,后来觉得不应平白浪费两天。」
他也没要求进屋。
众人忙问:「谁,谁在外头?」
表妹探头一看,「呀,是你,你怎么来了。」
小姜咧嘴笑,「拜年。」
「请进请进。」
表妹看大姐一眼,心中嘀咕,小姜虽然随和,倒底算是上司,无端端上门来,却是为了什么。
幸亏人多,混在一起,不觉尴尬,接着一声「票子齐了」,大伙便涌出门去。
阿姨悄悄问子女,「那是谁,是眉盾的朋友?」
「不是,是姐姐同事。」
阿姨有点失望。
一大班人出得门来,分几批坐电梯。
姜礼和轻轻说:「我们走下去。」
眉眉点点头,三楼一下子就走到地下。
姜礼和又说:「我们不要看电影。」
眉眉不由得笑,两人索性摆脱大队,单独行动。
大堂中央,他们还猛找眉眉,「表姐呢,怎么晃眼间不见了她?」
表妹眼尖,一下发觉姜礼和也失了踪,很明显,他是特地来找她的。
奇是奇在他们居然误会冰释,当中发生了什么怪事?
一定要问清楚。
眉眉与小姜走到街角,往后看看,还怕他们追上来,两人不约而同加快脚步,速速消失。
眉眉说:「太不够义气了。」
「你打算同他们狂舞到天明?」
两人像是已经很熟很熟,可以无话不说。
眉眉双手插在大衣袋中,「吃过饭没有?」
「肉松夹面包。」
眉眉说:「太马虎了。」
「应该早些来吃火锅,多热闹。」
「明天好了,明天再去。」
小姜问:「现在呢,夜未央,有什么好去处?」
眉眉忽然觉得心安理得,因此露出倦意,跑了一整天,相当的累,她说:「我想休息。」
「我送你回家。」
到了门口,他又不甘心,「不请我上来喝杯咖啡?」
做了一天司机,应有奖赏。
上得楼来,也不用眉眉招呼,他对於小公寓的间隔熟得不能再熟,自己进厨房去做咖啡。
提著杯子出来,不见眉眉,原来她在房中听电话。
小姜只得坐在沙发上,开了电视找娱乐,十分钟后,他已昏昏欲睡。
眉眉被谁绊住了,怎么不出来陪他?
眉盾在房中与表妹通话:「……我决定不看戏,是,姜礼和送我回来的,生气,为什么要生气?啊,那件事,那是误会。」
表妹说个不住,眉眉焦急,冷落客人,十分无礼。
「表姐,我早说他人不错,明天还有一日假期,把他叫出来一起玩好不好。」
「好。」
姜礼和在电视机的催眠下渐渐抵挡不住,心底严重警告自己:不要睡着,不要睡着,再激怒她后果堪虞。
但沙发似有股无形力量,把他吸住,难以自拔,他眼皮再也睁不开来,眼前一黑,完了。
眉眉在房中作最后挣扎,「水开了,我要去熄火,过一会儿再打给你。」
「我们明天见好了。」
眉眉大赦似放下话筒,急急走出客厅,呆在当地。
姜礼和靠在沙发上,均匀的打呼,短短二十分钟,他已进入梦乡。
眉眉的地方一定使他觉得宾至如归,毫无疑问。
女主人手叠手笑了。
让他睡吧,也许自从那日她大喝一声,吓醒了他之后,他就没好好睡过。
她决定守岁,取过那杯犹有余温的咖啡,呷了一口,到露台看风景。
回忆
周平原来在专心看画,根本没注意到展览会里其他的客人,是他妻子玉明叫他留心角落里的一位女士:「看,这许多人,她最漂亮。」
周平十分不愿意地抬起头来,向玉明指的方向看过去。
这一看,他整个灵魂儿出了窍,是她,是她,竟会是她。
又见面了。
周平丢下一切,身不由主,向她走过去,玉明目瞪口呆,不知发生了什么事。
周平走近那位女士,声音变得很小很小,很温柔很温柔,他听见自己问:「好吗。」他的双腿犹如踩在七层云里。
那位女士转过头来,她穿着一身黑衣,不夸张不炫耀,衬得整个人异常优雅,年纪不轻了,但一双眼睛仍然明亮摄人。
一刹时她似记不起周平,周平耐心等候,他才不相信她会忘记他,不可能,那样敏感温柔的一个女子。
到底十多年了,她需要整理一下思维,果然,她嘴角缓缓泛起一个微笑,她唤他,「小平,是你,回来?」
她没有令他失望,周平的眼眶润湿,「回来很久了。」
「是不是念建筑?」她都记得。
「已经毕业在工作了。」
「多好,结婚没有?」
周平点点头,「妻子就在那边。」
「真替你高兴。」听得出那位女士是由衷的。
「冯太太,你呢。」
她微笑,「我已经离婚,同冯戎分开多年,现在不是冯太太了。」
「那么,我叫你杨小姐。」
玉明在另一角看见丈夫与那标致的女士一见如故,不禁大感讶异,以后,无论在什么地方看到漂亮的女子,千万不要向丈夫推荐,记住了。
这时周平正在问:「我们可否喝一杯茶?」
「我后天就要回温哥华,尽量抽空与你联络。」
周平连忙掏出名片给她。
她又笑,「你还认得我?」
「怎么不认得,你一点都没有变,永远这么美。」
「哟你这孩子。」她笑了。
「记得找我,说几句话也好。」
「好的。」
她的朋友过来了,围着她,周平伺机退下。
果然,王明问:「那是谁?」
「冯戎太太。」周平又补一句,「不过已经离了婚。」
「冯戎,这个名字好熟。」
「是位颇有名气的画家。」
玉明思索,「是七十年代初期的人吧,很小的时候听说过。」
时间过得真快。
「冯我是家父的朋友。」
「那么,那位女士是你的伯母?」
周平点点头,「可以那么说。」
「我到了那种年纪,看上去如果同她一样好看,心满意足。」
周平说:「我们走吧。」
一边驾驶,周平的心已经飞回去了。
一直飞驰到他十八岁那年,才似一列快车,缓缓停站。
那一年,他刚考上澳洲一间大学,将要出发去念建筑系,同小女朋友吵了架,长着一睑小疱,头发水远梳不平复,看上去,头小脚大,活脱脱是只小丑鸭。
周家喜欢开派对,那一年,在泳池旁,他认识了冯氏夫妇。
冯戎英俊高大,蓄著小胡髭,两鬓微微斑白,看上去就似一位成功的艺术家。
冯太太只比他矮一点点,真是个美人,穿一件黑色纱笼,长发缠在脑后,肤色晒得似咖啡奶油,浓眉长睫,充满热带风情。
他们刚自岢里回来。
周平喜欢美术,因此接近冯戎。
一则艺术家没有架子,二则冯戎想周氏赞助他开一个画展,所以一下子便与周平熟络起来。
周平尽量做得含蓄,但天晓得他成功与否,那一个夏天,凝视冯太太变为他唯一嗜好。
他尽可能不叫别人发觉,多数躲在一个距离之外,偷偷张望。
他们玩草地滚球的时候,他们游泳,他们打桥牌,他们吃下午茶,周平总在一旁。
连周太太都说:「小平真乖,到底快要离开家里出去读书,很有点依依不舍。」
冯太太杨丹不爱多说话,只是看小平一眼,目光盈盈,似一池湖水。冯戎几乎每个周末都带着妻子来周宅联络感情。
他是有企图的,但是做得很好看,不卑不亢,令人舒服。
他美丽的妻子与他十分合作,他有不足之处,她替他补足。
但是周先生迟疑不决,因为这个画展,打算在纽约举行。
「不是一笔小数目呢。」周太太说。
这个时候,冯戎突然「发现」小平有绘画天才,马上与小平合作,搭起画架,一起创作,他打稿子,由小平着色,冯太太任模特儿。
小平,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凝视她。
「喂喂,周平,停车呀,到家了。」
周平一怔,把自己拉回到现实世界来,深深叹一口气。
「周平,你怎么了?」玉明问他。
「我没事。」
但是他一回到家,立刻走进储物室去找东西。
王明拿着一杯红茶靠在房门口,静观其变。
只见周平东翻西抄,终于欢呼一声,自仓底拉出一幅油画。
玉明莫名其妙,这是他的陈年习作,并无稀奇之处。
周平扫一扫画布上的灰尘,问玉明:「你觉得怎么样?」
「我对于抽象派画一向没有研究。」
「你应该看得出这是一幅女像。」
玉明笑出来,喝一口红茶,「拜托拜托,你可别兴致大发,替我造像。」
「玉明,看样子你不是我的知己。」
「我欣赏你专业的才华。」
「但是我一向希望成为画家。」
「相信我,建筑师生涯理想得多。」
周平把画竖起来。
玉明端详过后,不置信地问:「这真是一幅女像?」
怎么不是,是冯戎与周平合作画的杨丹。
这当然也是冯戎的一步棋。
周平听得母亲说,「没想到冯戎这麽攻心计。」
周先生都答:「对小平有益,也许人家一片好心。」
「我看不见得。」
「不要太计较真与假,我们又不会有什么损失。」
「那画展,开还是不开?」
「我正在联络纽约的高更汉画廊,那犹太人如果喜欢冯戎的作品,我就出一份子费用。」
那画展对冯戎好像很重要很重要。
他渐渐露出情急之态。
一日,在阳台上,周平在调色,冯戎对他说:「多可惜你志愿不在美术,不然是青云直上。」
周平还来不及回答,马戎就苦笑说:「其实你干任何行业都可以一帆风顺,令尊必然鼎力支持。」
周平觉得话中有话,作不得声。
冯太太顾左右而言他,说道:「小平,你来看这个海,蓝得不能置信。」
周平走过去,站在她身边,衷心附和,「这个城市,也不过只得这个海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