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看不出只得十六岁。」小王不知几时溜进来,「马利,来,我们看电影去。」
又是这家伙来故作神秘。
我把握最后机会,「假使我的妹妹长得这么美,我就不会吝啬,我一定把她介绍给全世界。」
马利诧异的说:「她不是我们的妹妹,毛毛算起来,还是小王的学生呢。」
「学生,学什么?」
小王缓我一眼,「够了够了,马利,戏开场了。」
他夹着她忽忽离去。
学生。
小王教的当然不会是唱歌,亦不是舞蹈。
我问爱玛,「那时小王不是在大学里教过什么一.」
「校外课程的摄影科。」她提醒我。
「对了对了对了。」
可爱的爱玛,记性真正好。
看样子小王定是在那个时候结识了毛毛。
但慢着,「哪里有十六岁的大学生。」
「不一定要大学生才可以参加课程。」
又一言提醒梦中人。
资料已经不少,只是,没有她的地址。
过两天,我打电话找马利,大家都那么熟了,无所谓。
我开门见山,「马利,我不见了毛毛的电话号码,你再告诉我一次。」
她慧黠地笑,同我斗智,「我不认识任何叫毛毛的人。」
「喂!」
「对不起,小王叫我扮哑巴。」
「马利,你几时变得如此贤良淑德。」
「我一向三从四德,复古了,你不知道?」
「说,毛毛住什么地方。」
「忘记这件事,没有这个人。漂亮女孩子多的是,人家没兴趣做模特儿。」
「你问过她,嗄,你问过她?」
「我不认识她,怎么问。」
我摔下电话。
好,小王,你胜利,你狠。
不过,你别小觑我,我自有一套。咱们慢慢耙,一年不行便两年,两年不行三年,我有的是时间,她有的是青春。
可是不用隔那么久。
气温直升,一到中午,连天文台都用酷热这种字眼。
是我先看见小王。
我与一班漂亮女孩子喝完冰茶,自丽晶出来,一眼看到小王的车子停在门口。
很自然的走过去,手搭在他的车子窗框,「嗨。」我说。
头一探进去,人呆住,嘴张开,眼睛瞪大。
毛毛,坐他身边的是毛毛。
要命要命要命,真人比照片漂亮十信,原来包在头巾下的头发长而卷曲,皮肤象牙色,嘴唇颜色也淡淡,大眼睛鬼影幢幢。
我瞪著她看,目光离不开。
过半晌我问:「你叫毛毛是不是?」
她微笑,点点头。
「我是天地画刊的总编辑,这是我的卡片,如果你有兴趣做我们的模特儿,请给我电话。」
她收过卡片。
我大乐。
但小王,可恶可俗可厌可恨可诛的小王,他竟然在这种要紧关头发动引擎,要把车子开走。
「小王,小王!」
他招呼也不同我打,便驶走车子,我若不即时松手,怕不要摔一大跤。
王八,真该姓王。
幸而身后的美丽女郎群拥上来,扶住我,我才不致出丑。
我会要他好看,悻悻地发誓,这小子,他会后悔求饶。
在公司里,当然是我凶。
我逼着他解释。
「说,有什么比我俩的关系更重要?十多年的同学,朋友,同事。」
他心平气和的说:「是呀,没有人比我们的关系更重要,所以你要小心,希望我们继续友好。」
小王口才挺厉害。
「来,看看这一辑透明片。」
「是什么?」
「来看。」
我亮灯,把透明片放灯箱上。
咦,主角是动物,拍出小猫各式各样趣怪的样子。
「你童心大发?」我问。
「可不可以用?」
「外国早已有了。」
「那么看看这一辑。」
我们再研究。
是次题材更有趣,是银行区大雨傍沱中年轻职业女性上班时狼狈模样。
「好极了,这辑是专业水准,我们用。」
「真的?」他大悦。
我抬起头来,「这是谁拍的?」
「毛毛。」
「谁?」
「毛毛。」
我倒呆住,没想到找她拍照找不到,反而用了她拍的照片。
小王兴奋的说:「我鼓励她拍摄城市小景,譬如说沙滩风光,校院一角,午餐记趣等等。」
「由你来拍,岂非更好?」
「不,由她清新的眼光捕捉镜头,更加理想。」
「说得是好,一个月一辑,稿费从优。」
真是意外收获。
「但是,长得那么漂亮,不做幕前岂非可惜?」
「人各有志。」
「好,好,好。」我举起双手投降。
到此为止,不能再紧逼。
我再看那些照片,真把白领女的苦处勾出来,在大雨中,伞与伞打架的有,抢车子搭的有,混身湿的也有,衣著名贵,化妆精致,都敌不过一场雨,辛苦。
我得亲笔为她写说明。
那么年轻那么好看,又肯动脑筋,上天待毛毛真不薄。
但是,我什么时候才有机会真正认识这个女孩子中.
嘉露自巴黎回来,到杂志社探访我们。
漂亮女郎多数没心肝,她是例外。
我问:「赛纳河无恙乎。」
她不回答,只走到毛毛的照片前去,讶异的问:「这是谁?」
我想一想,只得说:「我们的摄影师。」
「摄影师?」嘉露不置信,「这如果是摄影师,我们还怎么担任模特儿?」
「信不信由你。」
「我想见见她。」
「她不喜见人。」
「你看,」嘉露很感慨,「越是丑八怪越是爱出锋头,真正的美女躲还来不及。」
我微笑。
「群众买下名人的青春与天赋,利用他们到尽头,然后弃置他们。做普通人最好,付出小小代价,爱看谁就有谁。」
「这是巴黎给你的哲理?」
「可以说是。」嘉露笑了,「记住,有机会介绍这位小姐给我认识。」
她留下小礼物,离开。
残酷的小王仍把他的高徒收得密密。
她每个月都托小王交照片上来,我再也没有见过她。
所选之题材非常受读者欢迎,一年后,她已经成为本刊台柱之一。
又是大暑天,又令人奄奄一息,又是一头大汗的日子,懂得享受的小王他远赴北欧歇暑去。都说干艺术的怎么怎么穷,那不过是阁下学艺不精,你看小王,任何一级的董事处长老板还不及他,每天工作三小时,一星期五天,一年十个月,生活优悠,做着他深爱的工作,老实说,不付他酬劳他也爱干,何况收入丰富。
这小子。
大家都没想到毛毛会打电话上来。
她说:「截稿的时间到了吧。」好,有责任感。
「我过来拿。」瞧,不用急,再度见面机会终于来临,不由得有点紧张。
「下午我自己上来。」她笑。
嗳,越是漂亮的女子越没有架子,早美成习惯,何用耿耿于怀。
整间杂志社沸腾起来。大伙严阵以待,要看清楚她,最令人开心的是混账小王不在本市。
毛毛于下午三时莅临。
大家一看见她,全体呆住,鸦雀无声。
当然由于她的美貌,但我们也看到她肋下的拐杖。
她左腿比右腿约短了六公分。
啊水落石出。
我是第一个恢复常态的人,热诚的迎上去,招呼她坐下,其他同事也相继过来闲谈。
面孔上都不露出来,心中却都绞痛。
好,小王,原谅你,算你。
不过,我说过要发掘她,就一定要做到,即使不能做模特儿,也能做摄影师。
我请她到编辑室坐下,把她过去的作品同她讨论一番,指点一二,又计划将来的题材。
她很感激,澄清的黑眼珠全神灌注看着我,我心中告诉自己:一定要更加痛惜她。
小王也这样想吧,所以如珠如宝似看守她。
稍后我差公司的司机送她返家。
同事们围上来,啧啧称奇。
我扬手,「让她静静做一个幕后工作者,永远不要成为名人,」我停一停,「她的作品可以成名,但人就不必。」
这里面具有极大的分别的。
小王渡假回来,上来开门见山:「真相大白?」
我点点头,「何必相瞒,我们都不是那么肤浅的人。」
「肤浅的是我,觉得她需要额外保护。」
「也难怪,真像件落胎瓷。」我长长叹息。
「她是本刊最年轻的摄影师?」
「绝对。」
我与小王紧紧握手,「一定要把她训练成才。」
他也说:「一定。」
我们计划明年让她尝试拍彩色内页。
后年可以拍封面。
同事
陈晓非在星期一清晨甫睁开双眼,就知道这不是她的日子。
大雨。
她头痛。
必需要在九点半之前抵达大丰实业公共关系组见工。
她呻吟一声,挣扎下床。
辛苦得她说:「我一定要死了。」只要能够再躺回床上,继续睡它十个八个钟头,晓非在所不计。
但找工作实在是太重要的事,她运用仅有的意志力,把面孔埋进冷水里。
这次见工不会成功。
以她目前这种精神状况,喝一杯茶都不会成功。
她拉出前年见工时穿过一次的套装。
差两年而已,晓非的感觉像是已经老了十年。
两年前她刚自大学出来,雄心万丈,精力无穷,考进工作岗位,势如破竹,节节取胜,不消一年,便成为老板的爱将。
她可以不眠不休,连日连夜赶计划,曾经不止一次听到同事赞叹「年轻真好」。
而且她遇见了杨耀。
感情与事业同时起步得如此理想,真是幸运。
杨跃是电脑部主管得力助手,比晓非大三岁,未婚,英俊,风趣,有一双灵活不羁的眼睛。
是他主动来约晓非。
在这之前,传说他女伴甚多,但从来未曾试过对同事表示有意思。
办公室罗曼史可免则免,晓非不是小孩子了,自然懂得守则。
但是他令她笑,他使她高兴,她不愿放弃这样的机会,不消三个月,两人的关系使相当公开,成为一对。
这是晓非最愉快的一个夏天。
往往下了班,约了杨跃一起去游泳,跟着吃烛光晚餐、跳舞,到深夜才回家,还要洗头淋浴,上床时天已鱼肚白,一瞌眼闹钟便响,立刻要出门上班。
但晓非不以为苦。
整个夏季都这样渡过。
也只有她才吃得消热度如许高的恋情。
秋季来临,杨跃对她,也如气温,慢慢淡冷。
一星期只拨出三四天给她,周末,他说,他要陪伴自新泽西来的叔父。
四个周末之后,杨跃的叔父还没有走,晓非已经起了疑心。
她不愿意相信事情起了变化。
她要沉着应付,装作若无其有。
但杨跃很快连续失踪三五七天不等,连电话都没有一个。
以往他有事没事都拨内线给晓非,说些傻话,像「我想你」,「只想听听你的声音」,往往使晓非迷惘中有说不尽的喜乐。
这一定是恋爱,毫无疑问。
晓非渴望得到更多。
但事实告诉她,杨跃已经转了方向。
她约他出来,问他:「发生了什么事,你可以对我清心直说。」
杨跃避开她的目光,「我想冷一冷。」
晓非似受到重创,眼冒金星,强作镇静,她听见自己低声说:「等你想清楚了,我们再联络。」
杨跃有点感动,「晓非,我知道你一向大方。」
又过了一个月,他们完全停止来往。
他们的缘份只得一个夏季。
晓非一直希望他回心转意,文艺小说里出现的陈腔滥调原来最真实不过,每声电话铃都使晓非以为杨跃未忘旧情,每个雨天都使晓非份外凄伧。
年来透支的体力忽然崩溃,她病了。
卧病两个星期,再上班的时候,她发觉老板升的是别人,而杨跃,也开始与一位有美国护照的小姐来往,她失去了一切。
晓非思量许久,毅然辞职。
是,她没有勇气面对失意,她不想勉强自己,倘若陈晓非不纵容陈晓非,没有人会那么做。
晓非不认为可惜,天下那么大,必有容身之处,她不担心。
但是苦闷啊,生活完全失去意义。
她躲在家中,靠流质食物渡日,忙著托熟人介绍工作。当然,在这种非常时期,她也发觉,她的朋友,没有她想像中的多。
吃喝玩乐时最潇洒不过的朋友,忽然之间,都保守起来,认为不做中不做保,不做媒人三代好是至理明言。
晓非发奋看报纸上的聘请广告。
大丰企业已是第三次见工。
雨越下越大,她非提早出门不可。
在本市,毋需发生什么大事,只要下一场雨,交通便受阻塞,起码要预多四十五分钟。
晓非下重手上脂粉,希望在这个阴霾密布的雨天里显得有点颜色。
一看,憔悴的面孔在厚粉下更加沧桑,又改了淡妆,再拖下去也不用出门了,才取过手袋,带了有关文件,找出雨伞,到楼下搭车。
晓非似一块望夫石似站了十五分钟,根本没有空车。
一定要迟到了。
溅起的雨水把她小腿以及裙子下截染湿。
晓非麻木不仁的站着不动。
黑色的星期一,毫无疑问。
晓非凝望路口,有一辆空车驶进,三四个人迎上去争。
晓非忽然苏醒过来,不,不能听天由命,要努力争取,她收起雨伞,冲向前方,一个箭步,拉开车门,坐上去,不理身后人喃喃咒骂,立刻吩咐司机驶往目的地。
晓非嘲弄的笑了。
头发遭雨淋湿,垂在额前,她取出小镜子看一看,叹口气,为什么兵败如山倒?
捱到大丰,湿衣服也干了。
刚刚准时,不迟不早,连晓非都觉得意外。
三位老板与她谈了十五分钟,客气地叫她回去等消息。
晓非见尽了本份,也没有什么是她可以做的,便礼貌的道别,离开。
在电梯中她讪笑起来,人生路上不知几许荆棘,见工显然是其中之一。
晓非流离浪荡地走到附近一间咖啡室,准了半小时,才发觉把大学文凭漏在大丰公司。
虽然只是副本,但是有名有姓,落在人家手里,会是个笑柄。
她只得折回去拿。
问了几次,才发觉那一个薄薄公文袋已经流落到人事部,有一位小伙子出来招呼她。
她取过失物,道谢,刚想转头,他同她说:「雨真大。」
晓非已经倦得不想说话,勉强点点头。
捱到家里,她喝了一小杯拔兰地挡湿气,便上床睡觉,这是她逃避现实好方法。
电话铃把她吵醒。
杨跃?即使是他,她也不敢见他,她落了形,怕他不认识她。
晓非爬看过去听电话。
「陈小姐?」陌生的声音。
「是,哪一位。」
「我叫邱心伟。」
晓非想半天,也不知道这是谁,她压根儿没有姓邱的朋友。
「陈小姐,你不认识我,我从大丰公司得到你的电话号码。」
「叫我上班?!」这么快?
「不不,我的文凭同你的调错了,你明白吗,你打开公文袋看看就知。」
「你等一等。」
晓非把文凭抽出一看,果然,不是她那一张,这张是伦敦大学的,上面写着管理科学文学士邱心伟。
她问对方:「怎么一回事?」
「我们两人记性都不大好,一前一后将差不多的文件袋漏在大丰,回去拿的时候,又没有看清楚,到家才发觉错误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