晚饭时,楚君向谈君不住诉说,心中积郁尽清。
她从不知道自己一口气可以说那么多的话,楚君一向认为倾诉是软弱的表现。
弱就弱一次吧。
饭局终于要散了,谈君说:“明早我来找你一起去探访可蕴。”
“她性格倔强,也许觉得面子重要过友情。”
“再顽强的人,在这种时候,也需要朋友。”
“我不想居功。”
小谈看楚君一眼,“还是为了那宗小事?”
楚君瞪她一眼:“你知道的太多了。”
“明天早上十点,我来接你。”
楚君点点头。
那天晚上,由小谈送楚君回家。
很久很久,没有人送她到家门,感觉非常好。
进了卧室,才发觉浑身肌肉酸痛。楚君放了缸热水,淋了大量浴盐,浸了半个小时。
躺在床上,她几乎即刻睡着。原本怕做恶梦,倒是没有。
第二天,她起迟了身,正在刷牙,谈君已经按铃。
楚君顿足,她却仿佛在他面前出尽百丑。
只得开了门延他进来。
他却说:“不用赶,可君已经自行签字出院。”
“什么?”
“你说的对,太倔强了。”
“我不相信,院方任她离开?”
“她已成年,又无生命危险,要走是可以的。”
楚君还拿着洗脸毛巾,听到这话,不由得呆住,可蕴就是不愿在她面前失威。
“你去过医院?”
“我打过电话去。”
“我们现在做什么?”
“没有什么是我们可做的了。”
“可蕴在家可会安全?”
楚君说“不会有事了。”
电话铃响起来,楚君似有第六感觉,连忙接听。
果然是可蕴的声音,很平静,很镇定,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的样子。
“楚君?”
“是。”
“谢谢你。”
“应该的。”
“替我告一星期病假。”
“没问题。”
“公司见。”
“再见。”
可蕴在那边挂上电话。
楚君过了一会儿,也放下话筒。
小谈在一旁大大讶异,“就这样?”
楚君看他一眼。
“没有拥抱,没有眼泪?”他挥舞着双手。
“还是省点力气好。还得活下去呢。
谈家健十分震惊。“这就是你们的作风?”
楚君默默放下毛巾。
“太残酷了。”
楚君说:“我知道你看不惯。”
谈君沉默半晌,然后说:“我不管,你今天要陪我一天,你欠我的。”
楚君笑,她心甘情愿偿还。
办完事,谈家健要回新加坡,他要买许多琐锁的东西。外地人总以为香港是九国贩骆驼之地,货单开出来长达一公里,也只有楚君能陪他买到宽五公分的女装鳄鱼皮带,以及搽在脸上七天可贩老还童之面霜等等。
跑断了腿,还不知是什么一回事。
趁空档休息时,谈家健对楚君说:“我太喜欢你了,不相信天下有这么能干的女子,这是我第一次买齐所有礼物,包括象牙扇子在内。但楚君,喜欢是一回事,我们这种小男人怎么敢追大女子呢?还是回乡下娶小媳妇是上着。”
楚君默然。
“我欣赏你的冷静,果断,豪气,义气,刻苦,能干。但一个四口之简单平凡小家庭,用不到这些本领。长久你会寂寞。没有这么大的头,岂可戴这么大的帽。楚君,我内心非常矛盾。”
楚君推开面前的茶具,“谈家健,闭上尊嘴。”
“要是我想通了,来约会你,你又会怎么做?”
“到时再算。”
谈家健微笑。
楚君心里想的是另一样,芥蒂已除,待可蕴上班时,她们又可以一同约齐了去看电影买时装。
楚君一直想坐船往地中海游览,一个人怪闷的,如果可蕴要去散心,两个人结伴最好不过。
楚君舒出一口气。
一边谈家健在说:“明天的再见,表示我们有机会再见。”
楚君查看单子,“还要买一斤花菇,六两官燕,开步走吧,谈先生。”
密密意
吉文下飞机时,已经倦得似老了十年。
表姐介芸来接她,她便说:“真不明白为甚么有人要住纽约。”
介芸看她一眼,也说:“我不明白为什么有人住香港才真。”
吉文说:“香港才好呢。”
介芸说:“纽约何尝不是。”
吉文说:“床最好,你替我铺好床没有?”
车子往皇后区一直驶去,吉文放下座位椅背,用一本杂志遮住面孔。
介芸说:“好好的休息十天八天,我给你介绍男朋友。”
“咦──”
“一天到晚做这种怪声有甚么益处?”介芸生气:“说寂寞得慌的也是你。”
吉文说:“那是另外一件事,不致于当街拉夫。”
“光宇已经替你特别留神。”
光宇是介芸的丈夫,吉文的表姐夫。
“我是一个种族偏见者。”
“得了,谁不知道你那脾气。”
对着嫁洋人的老朋友,吉文也不客气地苏茜黄长苏茜黄短,一点情面不留,难为那些朋友好涵养,听若不闻。
算命的时候,铁算盘这样说吉文:“字记之曰夷,让不得。从此吉文名正言顺歧视白种人。
介芸说:“我对你这未来十天充满信心。”
“多久没见面了?”
“九个月。”
“眨眼工夫已经大半年。”
“吉文,感情虽然空白,听说你商场得意。”
吉文承认,“颇有收获。”
介芸笑,“一向对收入低调的你都这样说,可见是百万富女了。”
“别小家子气,谁家扫一扫门缝子没有一百万。”
“美金,小姐。”
吉文这才不响了。
“到新泽西买个房子吧。”
“五十年后可以考虑。”
“那么选第五街的公寓。”
吉文闷闷地吐出一口气。
“还有甚么不如意的事?”介芸诧异。
吉文不出声。
“没有人同你分享一切是不是?这就是男女不公平之处了。”介芸说:“我们女人天性大方温柔,男伴有一点成就,都代他高兴不已,他们呀,看到我们成功,立刻酸溜溜,甚么像女强人啦,雌老虎呀,当心嫁不出去等等,不肯给予支持。”
“光宇就很好。”
“那是因为我内外兼顾,做得口吐白沫,外头年薪不比他低,回到家中,粗活又照单全收。”
吉文笑。
“谈恋爱最好,吉文,真的,别结婚。”
“这种忠告出自标准太太之口,余不敢苟同。”
到了。
吉文心中那种闷意,驱之不去。
在香港是这样子,在纽约也一样,根本是心境,与环境无关,只有在工作时候,吉文可以忘我,全力以赴,所以她喜欢工作。
吉文匆匆淋了浴,倒在床上,昏昏欲睡。
介芸说:“不要睡,喂,别扫兴。”
吉文双眼酸涩,眼皮似有千斤重。
“你还在想念他吧。”
他,谁是他?吉文转一个身,魂魄与周公会合。
介芸老以为吉文的烦恼是忘不了前头那个人。其实爱或恨,都叫一个人的心灵充实,吉文的烦恼是对那件事毫无记忆,只觉荒谬,内心空洞苍白,更加痛苦。
介芸推她两下,哪里推得醒。
只得替她关上房门出去,楼下碰见告了半天假的丈夫。
介芸报告:“睡得像只猪,早知你不用早回来。”
光宇笑,“找过小李没有?”
“小李有女朋友了。”
“老张呢?”
“出了公差。”
“阿赵放假回了香港。”
“甚么,”介芸急了,“那怎么办,我答应给吉文介绍男朋友。”
“本来指望陈博士!他看过照片,说不是他喜欢的型。”
“去他的,叫他去死,他配得上甚么型?”
“男人都喜欢妖姬。”
介芸光火,“有几个是霸王?走出来看看。”
“你别鬼上身好不好,镇静一点,控制你自己。”
“真不明白当初怎么会搭上你这种人。”介芸气道。
光宇摇头笑。
傍晚吉文醒了,光宇忙问她要吃甚么菜,想看甚么表演,打算到哪里溜达。
关怀过度,使吉文觉得自己像伤残人土。
但这是介芸一贯表示爱意的方式,吉文已经习惯。
她告诉表姐,“我今晚不想出去。”
“外边有不夜天,何必留在家里。”、
“介芸,别再烦吉文,不然她下次就住酒店了。”
真的,还是表姐夫了解她。
介芸并不放弃,“我打电话问问大程小程两兄弟有没有空。”
吉文疲倦的说:“表姐,真的不用了。”
“那么孙公子应当出来──”
吉文霍地站起来,推开窗户。
光宇白了妻子一眼。
介芸停止大动作,过一会儿,说:“好好好,随便你。”
吉文转过头来,恢复笑意:“我已经有约,明天有朋友来找我。”
“谁同你拉的线?”介芸挑起一角眉毛。
“对,表姐夫,说说你投资股票的计划。”
哪里有甚么朋友。
统共是泛泛之交,吉文也不高兴同他们联络。
但介芸这种性格,她是会追究到底的。吉文发誓下次搬往酒店,但这一次没办法,既来之,则安之。
第二天一早,他们两夫妻上班去,吉文逛大都会博物馆。
下午出来,在市中心兜了个圈,选焙几件礼物,感觉十分满意,甚么都好,就是少个伴。
吉文找到茶座,喝一杯冰茶,借电话打给介芸报告行踪,谁知介芸一开口就问:“你的男伴几点钟来接你?”
吉文下不了台,只得说:“七点。”
“你可以借我的晚服穿。”
“谢谢你。”
挂了电话,吉文想,反正玩笑开大了,索性玩到底。
她翻到电话黄页,大段大段的“游件服务,男士英俊有礼,细心带你走遍纽约”,犹疑片刻,她拨了其中一个号码。
出乎吉文意料,来接听的是一位小姐。
“需要甚么样的服务?”
吉文吞一口涎沫,不能再拖延。“三小时晚餐,管接送,对了,要黄种男士,斯文一点的学生型。”要命,完全知道要的是甚么,像个老主顾。
“地址电话?”
“今晚七时请来巴洛弯路九号接段小姐。”
“小姐,收费一小时是──”
吉文听了倒抽一口冷气,同大律师出差费用差不多。
吉文挂上电话,发觉一边面孔激辣辣的发烫,心中盘算:亮过相,一出门,一到餐厅,立刻叫他走。
也好,吉文自嘲,先演习起来,将来真有需要的时候,驾轻就熟。
介芸不停追问:“是个怎么样的人?”
“我不知道,盲约。”吉文很坦白。
“啊。”
吉文换好衣裳等,因是买回来的服务,一点也不紧张。
七时正,门铃晌,吉文想,护花使者准时上班来了,多爽快,难怪这种生意门庭若市。
介芸去打开门。吉文站在表姐身后。来人果然说国语:“请问哪位是段小姐?”
他高大英俊,一表人才,彬彬有礼,同广告上所形容的一模一样,吉文诧异,看不出他们是干这一行的人。
她挺身而出,“我。”
他看清楚吉文,也十分意外,随即笑问:“准备好了?”
吉文点点头,回头朝介芸笑一笑,这一切,为只为使表姐满意。
上了车,吉文松口气。
那位服务员说:“敝姓李,李开明。”
“你好,李先生。”
“段小姐你好。”
吉文舒舒服服靠在车位上。
只听得李开明说:“我分别在玛歌餐厅以及枫林川菜订了位子,你喜欢哪一间?”
吉文没想到他那么周到,立刻说:“玛歌。”
“吃完饭想不想跳舞,抑或逛逛街,去看歌剧亦可,我有票。”
吉文不相信这是真的,这服务简直一等一,但她得适可而止,否则一直下去……吉文面孔又红了。
李开明看她一眼,笑说:“放心,我这个人卖艺不卖身。”
吉文一怔,这样的话是明初天涯歌女的陈腔滥调,怎么会由昂藏七尺英俊小生说将出来,她忍不住笑。
本来她想付他酬劳,叫他即走,但她一个人,流落在纽约五光十色的夜市里,如何消磨三小时?
早回家,介芸不会放过她。
一切意外,都是这样开始的吧,你以为可以控制它,其实它早已控制了你。
他非常懂得叫酒选菜,吉文尽量大方地与他闲谈,虽然好奇心越来越炽,并不敢刺探他入行经过。
最后,还是李开明先提起:“段小姐,你何需游伴服务,你自己就是最佳游伴。”
见他这么坦白,吉文笑:“谢谢你,好久没有听到这样动听的赞美语。”
他温和地笑,横看竖看都像个大学生。
“我有我的苦衷。倘若我不为自己安排游伴,家人就会横施辣手。”
“啊,”李开明很幽默的说:“业余水准,真会叫你啼笑皆非。”
吉文一想,一口茶差些儿含不住喷出来。
她轻轻问:“你白天做甚么?”
他不以为忤,“读书。”
“啊。”
“工程第四年,学费太贵,负担不起,晚上出来兼职,做酒保或侍应生永远赚不到这种收入,必需抉择。”
真是男女平等了。
吉文咳嗽一声。
“客人多数是来自中部的白种寂寞中年妇女,有些想知道唐人是否每个都会功夫。”
“也有难堪尴尬的时候吧。”
“哪一个行业没有呢。”
“说得好。”
吉文吃了很多,情绪也不错,她看看表,“我要走了。”
“这么早?”他意外。
“我只想告诉他们,我不是没有约会的。”
“段小姐,这样吧,我带你去一个好地方,你毋需付出额外费用,而且,这顿饭由我请客。”
吉文看着他,“为甚么?”
他无奈的答:“游伴有时也需要游伴。”
吉文沉吟一会儿,她当然不完全相信他,“但──那地方是公众场所?”
“当然。”他扬起眉毛。
“我负责一切费用。”
“来自东方的公主,你的慷慨令我感动,但请接受我一点小心意。”
吉文又笑了。
他带她到一家酒廊去喝爱尔兰咖啡,半边屋顶由玻璃盖成,往上看是深紫色天空与银盘大月亮,往下看,车如流水马如龙。
吉文想:就像香港。
才第二天就想家了。
“夜景很美。”她说。
“谢谢你与我同感。”
“我谢你才真。”
他又重新打量吉文,“要是我在街上看见你,一定钉你的稍,一边吹口哨。”值回票价,管它真情还是假意,耳朵受用。
难怪男士们喜欢寻找游伴,原来真是享受。
假如有足够的时间金钱,吉文也不介意时时出来同他们逛。
旁人说甚么,她才不管,因为她寂寞低落的时候,旁人也没有管。
“我要走了。”吉文说。
再坐下去,账单将会是天文数字,她不能叫他送钟数。
他没有勉强她,自袋中取出卡片,交在她手中,“甚么需要,找我。”
吉文莞尔,需要,说得真好。
她把卡片收好。
“其实我还知道一个跳舞的好去处。”
“下次吧。”吉文温和的说:“今天我累了。”
“遵命。”他说。
因为姿势漂亮,使整件交易不带一丝委琐。
他驾车送吉文到门口,吉文把费用连小账暗暗递给他,他轻轻接过,放进口袋。
“再见。”吉文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