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封面 page 5 作者:亦舒

  “不会的,数千年的遗传思想根深柢固,至要紧务实,不准你虚无飘渺。”

  晓光纳闷,“到底甚么时候起程?”

  “他们叫你办退学手续的时候,你就知道了。”

  放暑假的时候,这件事还没有发生,晓光故意不去提它,希望它自动消失。

  在沈小兵的协助下,她忙于练习蛙泳。

  天天拿着大毛巾与太阳油到泳池去,有一日下午回来,听到父亲说:“下个星期一去面试。”

  晓光还不明白,问道:“爸爸你还考什么试?”

  “不是考试。”

  “莫非是应征新工作?”

  “不,是到领使馆面试。”

  晓光唉呀一声,大毛巾跌在地上。

  齐太太笑,“晓光一直不想离开。”

  齐先生说:“也难怪,她自小把香岛当故乡。”

  晓光问:“是不是快了?”

  齐先生摇摇头,“未必批准呢。”

  晓光觉得父亲在进行一项过五关斩六将的任务。

  “我要不要去?”

  “你不用。”

  晓光松一口气。

  齐太太摸着女儿的膀子,“你看,晒得似黑炭似。”

  “妈妈,你岂非也要辞职?”

  “假如一家人一起去,那自然。”

  “嘎,难道还有选择不行?”

  “你愿不愿与爸爸先去?”

  “妈妈你独个儿留下来?”晓光大吃一惊。

  “这也是个办法。”

  “不不不不!”晓光反应激烈,“要走一家子都走,我们是不分开的。”

  齐先生摇头,“晓光真天真。”

  “你们不是要离婚吧?”晓光惶恐地问。

  “当然不是,晓光你想到什么地方去了。”

  “爸爸,答应我一齐行动。”’

  “我慢慢才跟你分析这件事,别担心。”齐先生拍打着晓光的肩膀安抚她。

  晓光并没有放心,征求小兵的意见。

  “为着护照而分开,是否值得?”

  小兵说:“这已是一个社会问题,当事人认为值得,便是值得,不能一概而论,要看个案,像你们一家三口,个个独立坚强能干,外语又好,分开一段短时间,反而是另外一种经验。

  晓光小心聆听小兵的分析。

  “相反地。”他说下去,“如果有一方面不懂英语,孩子年纪又小,那真十分残酷。”

  晓光点着头,“归根究底,还是看个人能力。”

  “当然,到了要紧关头,能够救你的,不过是你自己。”

  晓光放下一颗心来。

  “你们家经济充裕,有钱好办事。”

  “你又来了。”

  “是事实就不怕讲。”

  “小兵,我走了以后,你会不会记得我?”晓光又问。

  他毫不犹疑的答:“我的余生都会记得你。”

  晓光听得出他声音中的真诚,鼻子一酸,落下泪来。

  “怎么了。”他温言安慰。

  晓光一边用手帕擦去泪水一边说:“灰沙吹进眼睛里。”

  小兵幽默的说:“谁说不是。”

  晓光笑出声来。

  她发觉父亲瘦了许多,母亲常在半夜起床喝水。

  晓光可以了解他们的情绪,这么多重要的事情待办,一丝错不得,加上日常工作,百上加斤,压力是一定有的。

  领事馆批准面试之后,开始有陌生人上来参观他们的公寓。

  讨价还价,齐太太不胜其扰,虽说公寓房子的价格略略上升,但未来买主还起价来既狼且狠,弄得齐氏夫妇啼笑皆非。

  房子都要卖了,晓光想,大抵没有挽回了。

  是去定了。

  黄硕说:“回来看我们的时候,千万不要告诉我们,你已经忘记怎么说广东话。”

  晓光苦笑。

  “你会找到新朋友的。”

  “看看要付出什么代价,如果要很堕落才能受他们欢迎,我不干,情愿寂寞。”

  “难怪亚裔学生往往轻而易举成为优异生,无他,把交际应酬别瞄头的时间省下来好好温习功课,已经打胜仗。”

  晓光说:“不止做学生是这样,做成人也一样,尽本份做好要做的事情,总会得到丰厚的报酬,何用自我宣传,夸啦啦啦。”

  两个女孩子也懂得做人道理。

  黄硕问:“日期定下来没有?”

  “爸爸说快轮到我们检查身体。”

  黄硕摇摇头,“越来越近,越来越像真的。”

  这两句话说到晓光心坎里去。

  再次告假去医务所的时候,连老师都知道了。

  校方最不高兴退学事件,教育署规定,班中学生人数不足,要招考补充,校方就是嫌插班生水准低。

  尤其是晓光这种品学兼优的学生,走一个少一个─校方不愿意放弃。

  “齐晓光,”班主任说:“到了外国,要争气读书啊。”

  “我会的。”

  “希望在报上读到你拿奖学金的新闻。”

  晓光笑,“老师怎么给我这么大的压力。”

  “适当的压力可以使有潜力的人百尺竿头更进一步。”

  晓光只得笑。

  幸亏父母、永不认为她有什么潜力,自小晓光过着迹近疲懒的愉快生活,直到十岁八岁那么大了,还时常为一粒牛油糖在外婆的身边蹭着不走。

  完全不像是个有出息的人,但不重要,她快乐。

  不久将来要她离乡别井,还是人生中第一次觉得彷徨。

  晓光身在福中,很知道福气不是必然的事。

  她与黄硕说:“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并不是好事,要吃咸苦,才不做大人物。”

  与父母在医务所等照爱克斯光,齐太太说:“我们一家三口仿佛很少一齐出来。”

  齐先生抱怨,“晓光过了十五岁,就独立行动,看戏听歌,都不与我们一起。”

  晓光笑,左手握住母亲的手,右手握紧父亲。

  “一家人在一起,无论过什么生活,都是幸福的。”齐太太有感而发。

  晓光说:“相爱的才是一家人,不相爱的话,还是分开的好。”

  齐氏夫妇不得不承认小晓光已经成长。

  没想到这件事反而把他们紧紧拉在一起。

  顺利的检查完身体,齐先生摊摊手,“好了,全部仪式进行完毕,等待签证出来。”

  齐太太说:“从照爱克斯光那日起,为期一年,必定要前往报到。”

  “还有事做呢,第一,替晓光找学校。”

  晓光很干脆,“我已经去信拿章程。”

  齐太太讶异,“唷,手脚磊落。”

  “黄硕与我都打算先念英国文学。”

  “晓光,那我们分头进行,有问题才提出讨论。”

  “报名考大学,我还做得来,最要紧父母在经济上支持。”

  “那是应该的。”

  晓光笑,“若不是我,妈妈这些年来赚这么多,脖子上可以戴几十克拉钻石。”

  齐太太问:“你不是我的名钻吗,叫做晓光宝。”

  “妈妈怪肉麻的。”

  “有什么办法呢,做父母的,对子女真是肉麻居多。”

  齐先生忽然说:“我也辞职算了,什么才叫赚够?够用也就算了。”

  晓光率先拍起手来。

  齐太太缓缓说:“还有一年时间,你想清楚再说吧。”

  晓光又沉默下来。

  会考来临,她已不能轻松,订下时间表,努力温习。

  读书没有秘诀,勤力即可,人家资质聪明,读一次便会,笨人读一百次,也必定有成绩。

  黄硕说得好:“成绩差,即是还不够用功。”

  小兵也说:“最简单不过的一回事,读到会背便行。”

  心野,心散,不集中,没有兴趣,才是功课的致命伤,与资质没有太大关系。

  晓光不敢轻敌,把笔记与课文一条不漏,翻来覆去的读。

  证件出来了。

  晓光明知这是理所当然的事,没有大大的感触,试期紧张令她对其他事情麻木。

  齐先生松一大口气。

  那个周末,他睡得很晚很晚才起床。

  晓光知道父亲这一年多的心事至今才放下,这年头生活不容易,他尽责,晓光也得尽责。

  她并不比谁勇敢,学生都怕考试,怕与逃避是两回事,勇敢的人也会哭,哭都不让哭未免不近人情,可是哭完之后一定还得把事情做好。

  晓光这次考得不错,不必等放榜,她心中有数。

  因为要到外国升学,她又赶着去考了托福。

  很明显的瘦了。

  一个人要长肉,其实还真的不容易,稍微有一点点心事,一点点劳累,一点点小病,立刻瘦下来。

  小兵看着晓光尖削的下巴,很关怀的说:“小心身体。”。

  “我知道,原来无论做什么都要靠力气,没有健康实在不行。”

  小兵笑,“晓光你好天真。”

  晓光笑,小兵的出生与环境令他早熟,他就期望他人同他一样有智慧有经验。

  几年同学,他都照顾晓光,说他似一个大哥,又像多了些什么,说他是男朋友,他们又从来没有亲密的举止。

  这一点点情愫,将来可以发展成为什么,没有人知道。

  无论培养什么,都需要时间,眼看他们已经没有时间。

  “你会不会过来?”晓光问。

  小兵摇摇头。

  晓光说:“一点希望都不给我。”

  “我不想说谎,明知做不到的事情,何必说空话。”

  “也许将来事清会有变化。”

  “待将来再说吧。”。

  “小兵,你不是一个浪漫的人。”

  “那我承认,风流潇洒这些全是要讲条件的。”

  晓光默默无言。

  “有时读言情小说,男女老幼全没有职业,我时常怀疑:何以为生?为了生活,我们做了许多不该做不想做的事。”

  晓光说:“你忽然之间老气横秋的干什么。”

  “我一向如此。”

  想到要与晓光分手,小兵心情恶劣,到底年纪轻,说着说着,形诸于色。

  晓光倒也明白,他要告辞,她送他出门。

  齐先生终于把房子脱了手。

  本来想把半新旧的家私运过去,打听一下,这样做也需要一笔费用,不如省事省力,干脆一切到那边买新的。

  齐太太说:“想到要走,胃里像是塞着一块石头。”

  不知恁地,晓光也有这个感觉,她说:“我听人讲,好像可以申请延期。”

  “不延了。”

  齐太太说:“趁现在还有一两分力气,把家搬过去也好。”

  飞机票都订下了。

  与黄硕出来吃茶,晓光双眼红起来,自从八岁起,她就没有正式哭过,再大的事情,至多双眼润湿,可见这次她是实在不舍得。

  父母要求她扔掉所有不需要的杂物。

  对晓光来说,一整套的叮当漫画,十多只芭比洋娃娃,历年来的课本,都是扔不掉的东西,难舍难分。

  齐先生说:“晓光,你不能把整间房间带去。”

  齐太太的意思是,除出个人衣物,什么都不要。

  晓光说:“把这些有历史的东西扔掉,等于扔掉我的过去。”

  齐太太啼笑皆非,“你有什么过去?”

  齐先生莞尔,“你不会明白,他们年轻人最流行夸张。”

  晓光这才明白有理说不清之苦。

  结果这些宝贵的纪念品还是全部送出去了。

  童年一切的回忆:看得残旧的课本,外婆送的第一盒腊笔,贴过堂的图画,穿过的派对裙子……。

  本来想老人家替她收着,后来想想,也不好意思骚扰他们,因为根本不知几时回来,即使回来,也用不着它们,总有一日,要与过去说声再见。

  晓光狠一狠心,把这些东西由母亲安排着送掉。

  她沉默许多,晚间,对牢电视看枯燥的节目,双眼不知有没有吸收。

  本来她最喜欢在晚饭过后与同学讲电话,照齐先生的说法是,电话会打融掉,但最近晓光很少再一说不停。

  齐太太进女儿的房间,替她开亮了灯,“什么好节目?”

  晓光熄掉电视。

  齐太太看看女儿的床,“这张床还是你七岁时买的。”

  晓光一生人只睡过两张床,这是第二张,第一张是婴儿床。

  她抱着膝头坐在床上,不知说什么才好。

  “这并不是一个坏转变,晓光,你为何闷闷不乐?”

  “我有吗?”

  “太明显了。”

  “我也不知道。”

  “我们会回来的。”

  晓光垂头,“即使回来,一切也不一样。”

  “晓光,人生是一定有变化的,人与事不可能停留不动。”

  “我明白这道理,可惜实践起来完全是两回事。”

  齐太太轻抚晓光的头。

  晓光紧紧抱住母亲的腰。

  晓光办妥退学手续,齐氏夫妇也辞去业务。

  亲友排队与他们送行,行李大部份已经寄出,他们一家穿来穿去只得那几件衣服,忽然显得有点拮据的样子,不由得再度感慨起来。

  这一关也总算捱过,吃得肠胃差些儿出毛病。

  黄硕说一连两个礼拜都找不到晓光。

  “我不来送飞机了,有空写信给我。”

  “再见黄硕,多谢你多年来的友谊。”

  “晓光我也感激你的支持。”

  “别忘记写信。”

  “再见。”

  晓光一直等到上飞机那天早上,才听到小兵的声音。

  “几点钟飞机?”

  “十点半。”

  “在飞机场见。”他挂上电话。

  齐太太问:“是小兵?”

  晓光点点头。

  他们一家人终于离开公寓,把锁匙交给管理处。

  叫了计程车,往飞机场驶去。

  看到小兵,发觉他双眼红肿。

  晓光呆呆的注视他,没想到男孩子也会哭,是为着她的缘故吗。

  小兵只是与她紧紧握一下手,就转身走,晓光追上去。

  齐太太说:“那孩子喜欢晓光。”

  齐先生答:“年轻人感情冲动。”

  “看他们。”

  只见少男少女拥抱在一起。

  齐太太感喟的说:“只要你是十七岁,做什么都不肉麻不难看,都像一首诗。”

  “这是他们第一次尝到离别滋味。”

  “时间到了。”

  “叫她一声。”

  齐先生扬声,“晓──光──”

  晓光只得放开小兵,奔向父母身边。

  沈小兵转头急急走出飞机场。

  齐太太假装没有看到晓光的眼泪,有时就算是父母,也要尊重子女的私隐。

  晓光喃喃说:“再见,再见。”

  都觉得身体不知哪一部份,带也带不走,以后,无论怎么样,总有一丝牵挂。

  她闭上双眼。

  豆大的泪水涩热地掉下来。

  有人哭有人不

  雪珊放学,扔下书包,到书房去找母亲,还没进房门,就听到父母在聊天。

  于太太说:“王耘今天来信,他终于离了婚。”

  雪珊一怔,靠在门框上,没有出声。

  于先生应:“唔,终于分手了。”

  “马桂芳真是一个可怕的女人,王耘怎么娶她的,不可思议。”

  于先生答:“你信也好,不信也好,什么都是注定的。”

  于太太又说:“若不是去年一起渡过假,真不知女人讨厌起来可以到那个地步,亏王耘承受她这些年。”

  “算了,王耘说.稍后他想到我们家来小住。”

  “马桂芳会恨死我们。”

  “管她呢,我已经叫王耘尽快收恰行李,无限欢迎。”

  雪珊听到一室里,轻轻蹑足回到房中,掩上门,躺在床上发呆。

  王耘离了婚。

  雪珊从来不知道有王耘这个人,直到去年。

  王耘是于先生的学生,他念博士那两年由于先生辅导,雪珊当时才几岁大,王耘到过于府好几次,他没有注意到那小女孩,那小女孩也没对他加以青睐。

  当年,对王耘来说,最重要的是那本论文,对雪珊来说,世上最可爱的,是她手中的芭比娃娃。
 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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