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封面 page 2 作者:亦舒

  小波索然无味。

  “尚保罗怎么样?”任阿姨笑问。

  “伧俗。”小波说。

  任阿姨摇头,“年轻就是这点好,可以畅所欲言。”

  小波解下盛装。

  “后天看照片。”

  “我不看了”。

  “啊?”

  “阿姨,随便你挑哪一张,我都不反对。”

  “真的?”

  任阿姨看小波低着头那种失败失策傍徨的样子,嗤一声笑出来。

  小波抬起头来。

  “你不问我笑甚么?”

  “有什么好问,阿姨一直最爱取笑我。”

  “这次不同。”

  小波看她一眼,仍然不感兴趣。

  “这次我可看通了你的心意。”

  小波一怔。

  “第一次拍的照片根本什么毛病都没有,对不对?”

  小波一听,连耳朵都烧起来。

  “你为什么不老实对我说个明白?”

  小波低下头,“我真应该坦白,现在太迟了。”

  阿姨问:“迟?”

  “说不定人家已经回老家去继续学业了。”

  偏偏这时候尚保罗探头进来问:“可人儿,无论如河,请你把电话号码留下才走。”

  小波恨恨的说:“看,该来的不来,不该来的来,推都推不走。”

  任阿姨也觉得惆怅,“真是的。”

  小波没好气的叫尚保罗滚开。

  “叫谁滚,我?”

  “是,你。”小波头也不回。

  任阿姨吓一跳,“小波,你看看清楚,会不会是他。”

  小波转过脸去,看到石志民双手插在口袋里,笑眯眯站在门口。

  小波张大眼晴,要过一阵子才能把事情始末贯通。

  她装假局来套任阿姨,谁知姜是老的辣,阿姨更设下局中局叫她上当。

  阿姨笑道:“志民,你既然来了,就替我送小波回家吧。”她吩咐工作人员收队。

  石志民笑道:“听说有人对我拍的封面不满意。”

  小波眨眨眼,“谁,谁那么大胆?”

  “任阿姨又不肯说。”石志民的笑意更浓。

  “会是谁呢,”小波侧侧头,“莫非是杂志老板?”

  “不管它了,你不反对我送你回家吧。”

  吃一次亏学一次乖,小波再也不敢转弯抹角,干脆的说:“我知道有个地方喝咖啡最好。”

  身后传来一个悻悻的声音:“我以为你不喝咖啡!”是尚保罹。

  小波笑了,“这个人真不识相。”

  石志民替小波挽起旅行袋。

  小波的心踏实了。

  封面好不好不必去理它,她同石志民说:“来,我们走。”

  志民并没放过她,一直还问:“到底是谁挑剔我的功夫?”

  小波白他一眼。

  “读者,”小波答:“是读者要换摄影师。”

  开头的时候

  开头,都是这样子的。

  她的条件,当然比他现任的妻好得多。

  她年轻,漂亮,磊落,爽快,还有,最重要的一点,经济独立,对他,完全没有要求。

  他很久很久没有接触到这么潇洒的女性,几乎一见钟情。在第二次约会的时候,他便对她说,他的妻子并不了解他,他打算办离婚手续。

  而事实上,这一段婚姻名存实亡,他们早已分房。

  这些,也并不是谎言,做了近十年的夫妻,各有各的事业,各有各的朋友,大部分时间,的确貌合神离。

  她听在耳中,只是笑笑,有点事不关己,己不劳心的感觉,因为开头的时候,都是这样的。

  她刚与前任男友分手,心情很坏,每当黄昏,有不可压抑的沮丧,碰巧他来约会,她便出来走走。

  她并不是随便的女性,但,在感情道路上,却一直没有运气,仿佛前辈子欠异性良多。

  打个譬喻,众多女性坐在感情的赌桌上,人人都有机会,许多貌不惊人的女友都偷偷拿到一对十或一对八,虽不算大赢家,却都可以功成身退。

  而她,已在赌桌上蹉跎良久,每次到手的牌面都极之美丽,有老K有皮蛋,但凑来凑去,却一副对子都没有,输了又输,老本都快蚀光。

  上一次,尤其叫她伤心,她下了重注,不分公私地帮这个人,到头来,他娶了另外一位女士,最猥琐的是,婚后三个月他的太太便生下一对孪生子。

  她足足有三个月足不出户。

  连照镜子都懒。

  算了,她想,就此打住,把全付精力用在工作上算了。

  但是他又在这个时候出现。

  有事业有名誉有地位,长得也好,最难得的一点是,私生活并不滥。

  为人十分幽默,也懂得玩。

  她于是想,大家都是老手,坦坦白白是出来解闷,应该相安无事。

  他又不瞒她,全世界都知道他是有妇之夫。

  妻子出自名门望族,学识人品虽不出众,但胜在有父荫,为家族打理几间精品店,据说忙得不可开交。

  有三个孩子,两子一女,大的早已送到外国念贵族寄宿学校。

  这种富泰逸乐要什么有什么丝毫不必但心,一条康庄大道走到底的生活,有时候,闷死人。

  他便觉得透不过气来。

  闷。

  星期一至五,到父亲的公司去打理七千件事,老父身壮力健,事事亲力亲为,五个儿子不过是手下的棋子,近七十岁的人了,每年到瑞士接受胎盘素治疗,看上去起码比实际年龄小十年八年,来往的女朋友,全部年轻貌美。

  长年做太子是非常累的一件事。

  周末,坐船出去打鱼,与孩子们嬉戏,扮演好父亲好丈夫脚色。

  暑假与周年,两次大假,分别到北美与欧洲。

  在普通人眼中,这种生活,也像神仙一般,他却不那样想,他只是觉得闷。

  终于在一个偶然的场合裒,他看到了她。

  开头是一个背影,她穿着时髦的套装,腰身扣得很细,益发显得腿部修长。

  时下这种时髦职业女性是很多的,背影都似一枝花,转过身子来,泰半美人迟幕,因为爬到那个地步,必需假以生命中最宝贵之时日,最快也要近中年才能打进董事局。

  四十对于一个总统、总裁、署长来说,无异刚刚起步,但对于女伴来说,未免太过老练成熟沧桑了,这是他的想法,也是一般男人的想法。

  理想的情人,应该在一十岁上下。

  懂事,有经验,夹杂着天真与世故,不太活泼,但尚未憔悴,这才理想呢。

  她转过头来,他看到她的面孔,喝一声采,身不由主,迎上去,自我介绍。

  她符合他的理想,他一直在找这么一个人。

  他最喜欢她的一双浓眉,完全不需要描绘,第一次见而,便有伸手去抚摸它们的冲动。

  是注定的,他会同她在一起。

  他过去问她:“喝杯咖啡好吗。”似老朋友。

  她只想了一分钟,“我知道有个地方叫以喝到极妙的爱尔兰咖排。”

  已是大半年之前的事了,事后他们想起这几句对白,总忍不住笑。

  是这样开始的。

  他非常爱护她,显得十分有诚意。工作上出了小纰漏,他运用权力,托人替她摆平。他对她罕见地慷慨,礼物都是最名贵的首饰。

  到今天,他们的关系已经相当公开。

  他的妻子,当然略有所闻。

  绝对是个聪明人,在没有对策之前,暂时按兵不动,不作声张。

  这是场比耐力的游戏,在任何情况─,输的只两女之一,他立于不败之地。

  所以,只有最勇于牺牲的女子,才会跑去做人家的插曲,摆在那里,任君选择,身份叫第三者。

  开头的一段时间,还是很愉快的。

  双双结伴旅游,是最开心的节目。

  一连去五六次都不腻,短短三两天相聚,永远不够,眨眼间就过去。

  回到本市,立刻冷静下来,若无其事地各归各,回各人的冢。

  她也不是昨天才出生的人了,虽然没有立约,她从来不打电话到他家或公司。

  她骄傲,她不屑。

  谁都不欠谁什么,大家都是自由身,千万别把事情看得太认真。

  他也极之欣赏她这一点。

  有时,他好奇,想知道他在她心目中到底有多重要,故意三五七天不与她联络。

  他要看她的反应。

  但每次他都失望,她一直维持看洒脱的作风,从不主动找他。

  有时他也气馁,难道,她有其他的异性朋友?

  他有什么资格叫她忠于他?

  他一开头,已经不是一个忠实的男人。

  暗里打探过,她又没有其他的人。

  很少有这样大方的女人,他岂真的特别幸运?

  见他的时候,永远修饰得最美观最漂亮,精神不佳的时候,她会推掉他的约会,在家休息。

  这样理想的情人,到什么地方找去。

  来往这么些日子,她始终维持着神秘色彩,他从来没见过她的朋友亲人,他甚至没有在她的寓所逗留超过一小时以上。

  他从来不是她的入幕之宾,她只是他的……知己。

  偶然他也相当困惑,但,还有什么遗憾?世上所有男人都会羡慕他。

  这样的态度,她是经过刻意经营的。

  太多次失败的经验了,每每拖着条丑陋的尾巴,叫那个不值得的人毕生振振有词,夸耀曾经遇见一个痴心的女孩。

  这次,她存心做得漂亮一点。输赢不再重要,姿势却非好看不可。

  要是他下次不来,也就算了。

  她完全采取被动,以不变应万变,反而成为主动,始料不及。

  她真心不想霸占他,得到快活的一角已经足够,况且,暂时又还看不出要付出什么代价。

  她乐得安于现状。

  周末,他去陪家庭,她在公寓,捧着杯香茗,也认真的盘算过。

  他们总说他们打算离婚。

  就快进行,在进行中,但因为种种千丝万缕的社会关系,不得不暂时拖住……

  于是一个人两边走,足足一二十年不变。

  直至第三者知难而退:不退也不行了,总得为将来作算,于是一段三角关系不了了之。

  有机会,他故技重施,去找更年轻更大真的。

  要离婚的话,早早就分了手,还等到这个时分干什么。

  这样简单的形势,还有当局者执迷不悟,恐怕与人无尤。

  她苦笑,终于学了乖,纯为享乐,不为其他。

  同时,她也接受其他的约会。

  开头的时候,她对所有的约会都一视同仁。

  很快,她发觉其他的异性不能吸引她,出去坐在那里,无论对方怎样讨好地,她都无动于中,只能维持一个礼貌的笑脸,不能投入。

  太危险了,有时她强逼自己去参加其他的活动,不可以把所有感情灌注在他身上。

  很多时候,她也觉得气馁,那个人到底在哪里,为什么还没出现,还得等多久。

  抑或,就是他了。

  一直疑疑惑惑,两人都维持着不进不退的情况,直到有一日,她生了病。

  开头不过是一场感冒。

  平日工作劳累,休息不足,天气无常,在路上出了一身汗,回到冷气问,骤冷骤热,身子便垮下来。

  这伤病来得很急很剧,她倒在床上,发烧喉痛,半夜咳嗽,想喝杯水都没有,要起身,又没力气,只得昏睡,三天之后,已瘦了一圈。

  秘书见她有病,抽空采访,见到这种情形,怕她乏人照顾,便建议送院治疗。

  她答应了。

  幸亏决定得快,该天晚上,她被医生诊断是患了肺炎。

  高烧之下,她精神恍惚,半夜喊出自己的名字,惊怖异常。

  平日再能干独立漂亮,此刻也变成一个普通弱女子。

  开头他还不甚在意,电话有一两天拨不通是常事,后来就身不由主开始担心。

  打听得她住院已有一个星期,一颗心几乎自胸腔跳出来。

  他连忙赶到病房,她已接近痊愈。他看到她的时候,她正沉沉熟睡。

  瘦削苍白的面孔似乎只剩下两道弯着的浓眉,清纯的五官没有化妆看上去像只得十七岁。

  手臂搁在被外,他想去握她的手,又怕吵醒她,只得坐在床头,静静看住她。

  在该刹那,他发觉他爱她,她在他心目中,已经有一定的地位,他为她担心,他怕失去她。

  护土向他招手。

  他跟她到走廊,护土问他:“你怎么到现在才来?病人躺在那里好几天没人探访,精神非常萎靡。”

  他心如刀割。

  “她有一度情况相当危险。”

  他点点头,原来她没有现人,也没有朋友。

  是这样寂寞的一个人。

  转头再进病房,有一个女孩子前来探病,手上拿着几枝花朵,她已经醒了。

  他这才想起,他什么都没有带来,两手空空。

  那女孩正在说:“……刚巧公司忙着,大家说过一两日再来。”

  她很疲乏的牵动咀角,刚想说什么,却已看到门外的他。

  大眼睛透出复杂的神色来,呆呆的看住他。

  那女孩大概是她的女秘书,看到这种情形,知情识趣,客气两句,站起来告辞。

  他慢慢走近她,轻轻把她拥在怀内。

  他觉得她那么轻盈脆弱娇小,他如果不保护她,简直对不起她。

  她什么都没有说,他则不知说什么。

  他很快的离去,一则因为公事忙,二则怕自己太过激动。

  第二天他再来的时候,带来一大束黄色的晚香玉。

  看得出是用了心思的,这种花在花摊子出售,并不贵,但要亲自去挑选。

  她收下花,深深地嗅闻。

  接着她轻描淡写的说:“才发三天烧,就变成蓬头鬼了。”

  他很失望,过半晌,沉着声音问:“你要几时才肯拆除防线呢?”

  她抬起脸,怔怔的看住他,仿佛想在他面孔上寻找什么蛛丝马迹。

  “不要再假装我们是在参予一项无关痛痒的游戏。”

  她张大了咀。

  “自从知道你在医院,一直没有睡好。”

  她不能控制自己,泪水渐渐冒上眼眶,饱和的时候,重重滴在手背上。

  他接着说:“承认我俩互相需要吧。”

  她想把眼泪强忍回去!但非常失败,它们似一串珠子地大滴堕下。

  他叹一口气,说出一句表面看似莫名其妙的话:“来不及了。”

  是的,来不及了。

  开头的时候,男女双方往往都高估自身的能力。

  却不料感情成形之后,遇风就长,有它独立的生命,以后的发展,再不是他或她可以控制。

  由他陪她出院。

  她需要调养一个短时期,体重减轻近五公斤,如果不小心,一下子就憔悴。

  他替她找来女佣,又派来司机与房车。

  她不出声,任由他安排,心中不是不知道,从此泥足深陷。

  从那时开始,他一下班便来看她,逗留到深夜才走。

  有时候他只是在书房批阅文件或欣赏音乐,两个人并不对话,但是,感情一样交流。

  她取笑自己:不是又恋爱了吧,真有你的,百折不挠。

  非常感慨,开头的时候,总以为可以洒脱一辈子,往后,还不是落了俗套。

  没奈何。

  他们俩越来越觉得相处的时间不够,他越来越早到,越来越迟走,家,仿佛已经不存在。

  这种情形维持了几个月。

  他父亲传他。

  他去了。

  老人家先是称赞他的工作成绩,然后才说到正题上去,他训道:“出去玩,要撇脱,切忌弄假成真。你又不是一个可以离婚的人,两个家族在生意上的关系非同小可,况且十多年的夫妻,对方又没做错什么,倘若一声变心就可以离婚,世上还有什么道义?”
 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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