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封面 page 10 作者:亦舒

  南南不知说什么好,缓缓喝咖啡。

  安娜看上去很高兴,像是把一切丢在脑后,所有不愉快的事都烟飞灰灭。

  真的,何必记住呢,她所有的,不过是她自己,她毋需在闲杂人等面前装模作样博一声喝彩。

  世界这么大,生活在玫瑰园中的人难以了解鲨鱼海中的情况,安娜不必解释。

  南南一直礼貌地微笑。

  安娜看上去这么漂亮活泼,世上真有自甘落这回事?也许为了避免诉说痛苦的往事,她情愿上这样的一个罪名。

  南南倒是很高兴安娜可以做到没事人一般,伤痕不为人见。

  旁观者多数希望看戏,所以一当事主没有反应,他们便讶异:“怎么没事人一样!”巴不得有呼天抢地,到处陈情。

  所以拒绝展览疮疤需要极大的勇气。

  南南有点佩服安娜。

  太多的良家妇女自以为头顶上戴着圣洁的光环,是道德会的十字军,有义务要保护丈夫子女,不受污染,故此穷一生的力量排除异已。

  南南不这么想,接触社会层面较广的她知道世事决非只有黑白两面这么简单。

  吃完了饭,她与安娜分手。

  “有空再联络。”南南说。

  报馆中,冬儿犹不能忘记早上的车祸,自言自语:“什么人该死,什么人不该死?”

  南南无奈的答:“敌人都该死,朋友不该死,朋友万一变了敌人更加该死。”

  冬儿抬起头,“说到什么地方去了?”

  南南劝她:“做完新闻就该忘了它,工作是工作,生活是生活,事事上心,精力一下子烧尽。”

  “唉,世上似乎已经没有是非黑白。”

  “有,谁说没有,我是你非,我白你黑。”

  “喂喂喂,”冬儿终于笑了。

  “刚才那个女孩子就是安娜。”

  “看不出,”冬儿讶异,“痊愈了嘛?”

  南南侧头说:“我想,在她那样的环境生活,要不死,要不痊愈,没有中间路线。”

  冬儿沉默一会儿说:“还是我们好,我们可以告两星期假舔伤。”

  南南又打趣她,“是吗,老总对你这么好,认了你做干女儿?”

  冬儿总算开颜,“几时调到影剧版去,嘻嘻哈哈,风花雪月。”

  “你真是见人挑担不吃力。”

  阿贝捧着咖啡走过来。

  “找到故事没有?”冬儿问。

  “刚写好,这个篇名如何:广东茶楼沧桑史。”

  冬儿大笑,“为什么事事如此沧桑?”

  “流行呀。”

  “读者会以为咱们报馆历尽沧桑。”

  小茜说:“这篇特写做得不错。”

  “拿来看看。”

  “老总就是会折磨人,日常功夫已经赶不了,还要做夜课。”

  “下午新闻处那个招待会,谁去?”

  “小茜专责运输消息,她去好了。”

  “没问题。”

  冬儿问南南:“你何为闷闷不乐?”

  “笑话,我一直引你开心,你倒说我。”

  “什么事?”

  瞒不过老同事。是因为安娜吧,南南一向唯美主义,偏偏又身为记者,被逼接受许多阴暗的事物。

  感觉像是背脊有一条毛虫缓缓蠕动,太不好受。

  “来,我们看画展去。”

  南南取起她的照相机。

  展览馆静寂素净,是个松弛人心的好地方,光线也柔和动人,画是否高明值得一看,已是另外一个问题。南南心想:早知学美术。

  做一行怨一行。

  南南自问是见过世面的人,一向也铁石心肠,不会得轻易动容,安娜为何令她忧闷?

  “怎么样?”

  南南答:“学王无邪,学得很坏。”

  “走吧。”

  “哪里去?”

  “到资料图书馆去。我还没交稿。”

  “写图书馆沧桑史?”南南取笑。

  “不如写历尽沧桑一记者。”

  经过大会堂,有一对对新人进行婚礼,两个驻足欣赏一会儿。

  新娘子都浓妆,打扮得如洋娃娃。

  南南说:“你看,这些姻缘,都是前生注定的。”

  “你相信吗。”

  “相信,有许多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,不推给命运,无法交待。”

  过了几天,南南为工作奔走,挂住新闻,忘了旧闻。

  只见影剧版同事忙得发昏,一位红星误服药物送院,大伙儿争抢新闻。

  案头都是她的照片。

  小茜拣起一张看,“我要是长得这么美,我就不自杀。”

  阿贝说:“你应该知道,财富、美貌、名气,皆不能带来快乐。”

  冬儿说:“诚然,但如果这些都不能带来快乐,什么能够?”

  “我们必需自得其乐。”

  大家坐下来,默默无言。

  那边有同事听完电话说:“渡过危险期了。”

  众人松口气。

  “大家这么关心她,仍然一点帮助都没有,有时候做人不应太贪婪。”

  南南将一本新闻周刊摊开来,“看看这里头天灾人祸战争,你才知道,平安是福,夫复何求。”

  冬儿接电话,按着话筒:“南南,一位安娜小姐找你。”

  南南犹疑片刻,“说我不在。”

  冬儿点点头,不一刻,挂上电话。

  冬儿问:“为什么不听电话?”

  “说得一次也说不了两次。”

  “或许她有心事。”

  “我不是社会工作者,天长地久,无能为力。”

  冬儿耸耸肩,“我不怪你。”

  “而且,做记者也不是什么神圣的工作。”

  “安娜长得实在太漂亮,所以特别令人惋惜。”

  一句话说到南南心坎里去。

  冬儿说:“或许你可以劝她向上。”

  南南还没有回答,老总已经在那里叫:“请你们回来干什么,抽香烟喝咖啡?”

  大家连忙埋头工作。

  等南南想找安娜的时候,才发觉没有她的电话地址。

  她有点后悔那日没听安娜的电话。

  算了,南南想,人间惨剧几时停过,有几个人可以自一个温室转到另一个温室直至寿终正寝。

  因工作紧张,大家下了班,都喜欢喝一杯生津止喝。

  南南许久没有去红狮酒馆,那日一踏进去,便看见一个苗条的背影。

  南南有点欢喜,冲口而出:“安娜。”

  那女孩子转过头来,南南多怕是看错人,但她确实是安娜。

  安娜也笑了。南南十分高兴,“在这里工作?”

  安娜点点头,“有一个月了。”

  “习惯吗?”

  “慢慢来。”

  “开头是一定辛苦的。”

  “从前做售货员也好不了多少。”

  这是她们第一次正式交谈。

  “吃豆腐的人多不多?”

  “总会有,报馆也有吧。”安娜的语气十分乐观。

  南南点点头,“请给我半品脱基尼斯。”

  “马上来。”

  南南问:“你没有再同那人来往了吧。”一出口,才觉得多事,怎么会问起这样私人的问题来。

  但安娜却不在意并且大方的回答:“还敢吗,我不敢了。”

  南南至此完全放心,脱离过去的坏经验,从头开始,管别人怎么说,闲人举办座谈会来说是非也不必理会。

  客人多,安娜一下子转开去,南南想问她要通讯号码,已经来不及。

  朋友们嚷着去打桌球,南南也跟着去。

  反正她已经知道安娜工作地点。

  冬儿说:“你可以为她写一篇素描,她的故事一定蛮动人。”

  “依你说,社会工作者都是大作家了。”

  冬儿白她一眼。

  “又有人说,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,这样说来,旅行团导游也全是大作家了,咱们报馆老总也不必鬼叫人才凋零了。”

  冬儿说:“我只是见放着现成好题材可惜。”

  南南笑笑,“也许,我得征求她的意见。”

  冬儿说:“看得出你开始接受她。”

  南南点点头。有些人的感情慢热,南南就是那样。

  再有机会到红狮,她主动找安娜。

  经理说:“是有那么一个女孩子,现在不做了。”

  南南一呆,“她到什么地方去了?”

  “我们不知道,女侍流动量很大,年轻女孩子不定性,留都留不住。”

  南南很怅惘。

  后来,案头电话一响,她就想:会不会是安娜。

  南南愿意与她详谈。

  小茜要辞职,惊动女同事。

  “休息一下,从头来过,近年精力透支得太厉害。”她说。

  阿贝笑说:“她考到优差,过一个月要去做新闻官,是不是?”

  冬儿失声:“唉呀,真好,不必交周记了。”

  “写惯就不辛苦了,你看专栏作者天天写。”

  “妹妹,人家稿费优厚。”

  南南握小茜的手,“恭喜恭喜,下次听到我们街外人电话,千万别官样文章说无可奉告。”

  “别打趣我好不好。”

  小茜走后,一时没请到适合人选,几个人更吃力。

  安娜的电话一直没有来。

  南南只得准备再一次接受失望。

  没多久,事情渐渐淡却,像旧报纸曝晒在大太阳底,本来黑字白纸,变成黄黄的褪了色。

  一日南南休假在家,接到冬儿电话。

  “警方王警官找你,尽快同他们联络,电话是三六七八四。”

  南南打一个突,不敢怠慢,立刻拨电话。

  那边反应很快,“请你到我们分署来一趟,今早发现一单凶杀,被害者手袋中有你的卡片。”

  南南只得赶去。

  她派出去的名片不下数百张,不一定落在熟人手里,不过也总是警方的一条线索。

  王警官把她带到殓房。

  南南暗叹又是一个不幸人。

  王警官示意她认人。

  布一掀开,南南看到死者容貌,大惊失色。

  安娜!

  “你认识她?”

  南南侧过睑,点点头。

  “请跟我们来录口供。”

  南南鼻子一酸,落下泪来。安娜秀丽的面孔并没有受到破坏,表情很宁静,像是去得十分安逸。

  南南把她所知道的全告诉警方,在道谢声中离去。

  她没有回家,反而到报馆坐下,不知恁地,坐下来,就把安娜的事写出来,自在殓房认尸开始,往回追思,一边写一边流泪。

  冬儿看见,奇问:“你放假还回来干什么,是不是老总等你,哭什么,又不是没听过他骂人,当它耳边风。”

  南南不回答。

  她一直写下去。

  冬儿索性坐在她身边,南南写一张,她顺手取过,读一张,看完一千字,冬儿耸然动容,老总过来,见她俩神色大异,等冬儿看完手中的稿,也接过来看。

  三个人都不作声,一个写,两个看,一个多钟头后,南南把笔掷下,完成她的故事,伏在桌子上不声不响。

  老总把那几千字带回编辑室去。

  冬儿问:“你可知道谁是凶手?”

  南南摇摇头。

  她为什么没有摆脱他?”

  南南又摇头。

  “你为什么改变主意把这个故事写出来?”

  “不写的话我会憋死。”南南这次总算开口。她深深叹一口气。

  “笔调很动人。”

  动人?南南苍凉的想,有什么动人,大城市小故事,天天不知发生几许宗,真的要写,不愁没有题材,只怕一枝笔写到老也写不了。

  老总匆匆出来,“故事明天见报。”

  南南点点头。

  她抓起大布袋,走出报馆,不知街上又有什么人什么事在等着她。

  南南觉得她不再怕写特写。

  画中人

  这几年来,街外人只当刘知芸家里一直支持她。

  虽然没落了,到底是本市望族,烂船还有三斤钉,不然十多个孙子孙女,怎么出去留的学,而且专门挑些不实用的科目来读?

  知芸念的是纯美术。

  一门用以修身养性最高雅不过的学问。

  待她毕业出来,发觉刘家已经崩溃,早拆得支离破碎,几个叔伯刮的刮,赖的赖,把仅余的家当变了办法来花得一干二净,知芸的父亲排第七,她母亲守寡多年,环境一向狼狈,如今更加萎琐。

  知芸要即时出来做事养家。

  纯美术,怎么派用场?

  虽然已经找到教席,一个月统共几千块,不知拿来穿好还是吃好,绝对不够两母女开销。

  知芸暗暗想办法。

  她遗传了母亲坚毅的性格,决定抗战到底。

  把在学校里画的作品,拍了彩色照片,逐间画廊去奔走,早出晚归,累得贼死,一点结果也没有。

  母亲坐在祖传红木交椅上抽香烟,看到知芸那失意落魄的样子,不禁笑说:“我还有些私己可以变卖,别慌。”

  知芸一听这话,倒抽一日冷气,时光倒流了一百年?她成了变卖祖业的不肖子。

  况且,有什么可卖?

  厅堂里几件家具又不成套,不然整齐的木器也还值个价钱,还有,母亲几套钻饰都是旧石头,现今的切割法也不一样了,首饰店看不上眼。

  知芸没精打彩的问:“卖什么?”

  “字画。”

  “妈,人人家里有宋徽宗的鹰,赵子昂的马,难道都是真迹?”

  “这些都是好的,我等闲还不肯拿出来。”

  “自然,买的时候,张张千真万确。”知芸笑。

  过两天,她还是带着画,跑到一家相熟的古玩店去兜售。

  回来已经有好几个月了,一文钱收入也没有,净蹭在家中吃,知芸觉得自卑。

  店东向她指明哪张真哪张伪,她都听不进去,低着头看自己的手心。

  “一整捆同你要了也罢。”店主非常慷慨。

  知芸刚想说好,身边传来笑声:“然则,老板未免委曲了这位小姐,通才一整套六把扇子,就有商榷余地。”

  知芸抬头,看到说话者是个中年男子。

  店东讶异,下不了台,便笑道:“这位先生,假使你看中这批东西,你同刘小姐让好了,我可以割爱。”

  知芸怪陌生人多事,坏了一笔生意,谁知他潇洒的说:“好的,我同刘小姐交割。”

  知芸睁大眼睛。

  中年人说:“请跟我来,刘小姐。”

  知芸不愿跟他走,但店主已经恼怒,他俩势不能借人家地方谈生意,只得尾随他身后离开。

  他笑笑,“放心,我不是坏人。”

  知芸暗暗叹口气,到了这种地步,也顾不得那么多。

  “我的写字楼就在附近。”

  是幢商业大厦的三楼。

  看陈设就知道也是间古玩字画店,只是规模比刚才那家不知大多少倍。

  “敝姓冯。”他给知芸一张名片。

  上面写着冯季渝三个字。

  知芸接过工友斟上的香茗。

  “这些字画,”他指一指知芸的东西,“我先给你一张收条,派专人鉴定了,才同你议价钱。”

  知芸实难开口,又不得不说:“我手头很紧。”

  冯季渝一怔,立刻说:“我先叫人做张本票上来。”

  知芸松一口气,静静的坐着。

  过一会见,她忍不住,说:“你一定奇怪,是什么样的人,变卖祖先的收藏品吧。”

  冯季渝又觉意外,于是笑说:“没有卖,何来买,我们怎么做生意。”

  知芸知道她已经说得太多,接过订金及收据,便起身告辞。

  明明是一宗合法的买卖,她留下电话地址时,内心却忐忑不安。

  那一笔订金,帮她们母女安顿下来,知芸往专上学院去教美术,收入不去说它,到底有个精神寄托。

  两个月后的一个下午,知芸自学校回家,看到客厅有位客人坐着。

  老佣人迎上来,“这位冯先生等了有一些时候了,太太刚好不在家。”

  知芸迎上去,冯季渝转过头来。

  怎么看他,都不似位古董商,那灿烂的笑容尤其讨人喜欢。

  他看到知芸,连忙由起来。
 
 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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